(一)
也许直到人生中的某一分某一秒,你才会知道你有多喜欢一个人。
如果你还是不知道,不怕,命运会教你知道。
下午两点钟,我化好妆,拿出那条见乔诺家人那天穿的粉色连衣裙穿上,套上一件黑色外套,匆匆出了家门。表面上看起来,我似乎仍旧是那个处变不惊的我,可事实上,我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在翻江倒海。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他说,甚至想要和他拥抱,接吻,想要永远靠在他肩膀上不去想纷纷扰扰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内心压抑到极致后的一种奢侈的想象。
我其实知道,这次会面后,很可能以后我们都不能够再见面了。所以,即便离开,也要留给他最好的一面。我不能让他看到那个神情枯槁,被灾祸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自己。
按照约定,我来到关夏指定的那间包房。这间包房是这个咖啡厅最为隐蔽的地方,如果不是老客人,是根本不知道这个角落还有这样一个包间。
也对,现在情况这么特殊,见面当然要隐蔽。
点了他爱喝的咖啡后,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等他。但与我所料有偏差的是,来见我的不只有他,还有关夏。
关夏走在前头,挡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形,直到二人走到我身前,我才看清乔诺的脸。
他瘦了,似乎比我瘦的还要多。他身上随便套着一件米色毛衣,穿着一条深灰色的裤子,见到我,那双如琥珀般明润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而我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望着他,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却像把所有言语都说了一般。
“你们俩长话短说,大概最多十五分钟。”关夏抱着双臂,转而对乔诺说,“我可是冒着风险把你带出来的,你别坑我。”
乔诺点点头,我却再也忍不住,开口问他:“他们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
他笑了笑:“算是软禁,他们怕我做傻事。”
他总是这样,心中酸甜苦辣从不与他人说,只愿意自己默默吞下。明明过得差极了,他也仍旧要笑着给我看。
“那天我联系不到你,就去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可能是去你妈妈那儿了,所以我按照地址就去了,结果发现你处在危险中。我的确太冲动了,是我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当时我回到车里,打算报警,我以为我会很痛快地做出决定,可我还是低估了人性的弱点。”
“那个时候,我想到,我可能真的会——”
“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我打了电话给我父亲的助理叔叔,我让他先帮我找好律师,但没有告诉他我发生了什么。可我实在太低估他了,他察觉到不对,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父母。也就是这个间隙,董铭阳出现了。警车随后出现,和警车一起出现的,还有我父亲的人。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心思极为严谨的人,他知道我要找律师,就察觉我可能牵扯到一些纠纷当中去,他不容许任何人毁了我们家的前程,所以他抢先一步把我带回了家。得知来龙去脉后,他在第一时间把我关了起来,后来的事,我也是听关夏告诉我的。我以为我能斗得过他,但事实上,我根本无力和他抗衡。上次我偷保镖的电话找你,被他发现后,他更是暴怒,直接要把我送出国,也正是这个间隙,关夏好不容易才答应我,要帮我逃出来。”
“对啊,我们俩刚从机场过来的。乔诺装病上厕所,乔装易容才脱身。”关夏在一旁补充。
听到这些平静的描述,我的脑海里已经脑补了所经历的一切惊心动魄的过往。这一刻的他无比内疚,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无法原谅我自己。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被牵连至此。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如果他不出现,可能现在躺在重症病房的人就是我了。
我苏静安究竟何德何能,把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的人生牵连成这样。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至此,我当初怎样都不会去接近他。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件事既然已经这样,就交给我们自己去解决吧。”我忍着眼泪,笑着宽慰他。
“我很好,你放心,我很好。”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静安,你会等我吗?”他郑重其事地问,关夏莫名的神色开始紧张起来,但他什么都没说。
“你爸爸跟我说了,说我和你的关系到此为止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我想了想,和我恋爱的人是你,所以他说的话,在我这里不作数的。”
听我这么说,乔诺原本紧绷着的脸倏尔松懈开来,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我很少看到一向冷淡的他能笑得这样浓墨重彩,像个得到了想要东西的孩子。他握住我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顿了顿,说,“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呢?”
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这句话是一句信号,代表他要有所动作,但我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我们都明白,如果我们想在一起,我们势必要失去很多。
“我和苏远脱离父女关系了。”我强颜欢笑,“我不再需要任何附加条件了。”
他眼眶湿润,叹了一口气,然后欣慰地点头,“好,好。”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乔诺是我的灵魂伴侣。他说的话,我能听懂,不需要他过多解释,而我所想的,他也能第一时间领悟到。
我与他之间从来不需要多言,有时候只要一个眼神,心里的话就已经翻越了千山万水。
也正因为这样,一旁的关夏一头雾水,不太懂我们俩在说什么。他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手表,“乔诺,时间不多了。”
乔诺冷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机递到我跟前。他看着我笑,可是那悲伤的样子,比哭还让人难受。关夏在一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既然你做了决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去外面抽根烟,你们俩自行解决。”
说完,关夏起身离开包间,把我们两个留在这。
乔诺默默地把手机放在我的手掌上,他怕我不去指证他,所以要我亲自做这件事,他才安心。我僵持着动作,特别想哭。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静安,以后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生活。”他柔声嘱咐,我却不想再抬头看他,我怕我忍不住洪流般的眼泪,怕心底的恐惧与绝望全部倾泻出来。
“我不要你欠着别人,我宁愿你欠着我。所以,董铭阳不能有事,否则这一生,我和你就没办法携手同行了。我这辈子没动过什么粗,唯一一次,为了自己爱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我信服命运,所以你不要自责,真的,静安。”
“指证我,还董铭阳清白。”他重重地捏住我的手,“我想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是你陪着我。”
“乔诺——”
我抬起头,泪水已湿了满眼。
在我没有爱上他之前,我曾认为,爱情是一项注定无果毫无意义的比赛。
两个人在时间展开的拉锯战中比赛谁先不爱,谁先离开,谁承受不住痛苦先倒下,谁能洒脱勇敢抢先离开。
我惧怕这样残忍的结局,所以我拒绝爱情。可事到如今我才发现,爱情中的痛苦不单单只有这一种,有时候,彼此太过相爱,才是最绝望的折磨。
亲手把我爱的人送走,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自己失去自由,失去优渥的生活,锦绣的前程,那种感觉,犹如剥皮抽筋一般痛不欲生。
而我,正要做这些事。
纵然现在我的双手干干净净,可我却觉得它们沾染了永远无法清洗干净的鲜血。我毁了两个少年,我亲手,毁了他们。
“静安,别犹豫,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他笑中含泪,按下那几个熟悉的数字,然后递到我耳边:“我爱你,静安。”
我与乔诺对视着,双唇一张一翕,却始终没有发音的勇气。
“静安,别犹豫了。”他催促。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打算按照他说的做,可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包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拉开。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就在这时冲了进来,一把抢过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接着,那群人把乔诺强行拖走,而另外两个人,则负责压制住了我。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切动作仿佛被放慢了一样,我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知道乔诺拼命地挣脱,却还是被带走了。那两个人死死压制住痛哭的我,他们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动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再次听到了外界的声音。我趴在沙发上大口地喘息着,那两个男人也渐渐松开了我。他们重新站在我面前,其中一个声音冰冷得没有温度。
“苏小姐,我想你应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你执意去做,后果会不堪设想,不管怎样,你也要为你的妈妈考虑。”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在沙发上无助地喘息。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一场龙卷风,我在灾害现场,手足无措。
说完这些警告的话以后,他们彻底离开了。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如大雨滂沱。
我们如此努力地活着,却终究只是天空中两粒微小的尘埃,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随风消散。
这世上你想要获得的一切,都有着相应的价码。
更别说是爱。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
我踩着路上的雨水,像是毫无知觉的人,漫步在雨中。而关夏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我机械地按下接听键。
“苏静安,我现在打电话给你,不为别的。我想你知道乔诺的情况,而且乔诺的确是因为你才被牵扯成现在这样,你要是有点良心,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关夏声音冰冷得没有一点人情味。他应该是已经从乔家人那里知道了所有的真相,选择保护乔诺。
而关月,显然一概不知。
他怎么敢告诉关月呢,关月那么爱董铭阳。
“虽然我尊重乔诺的决定,帮他见了你一面,但你现在也看到了,现在他的父亲出面了,你们要是再固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董铭阳那边,我会找最好的律师给他辩护,而且乔家也会出所有的钱财帮他解决。所以,苏静安,我相信你也希望能和乔诺重新在一起——乔诺现在没想通,但是他会想通的。董铭阳担下责任,也只是一桩普通的伤人案件,可一旦牵扯到乔诺,乔家唯一的继承人,那些媒体,就会像嗜血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舆论会失控……苏静安,你想看乔诺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吗?”
关夏清晰又冷酷地告诉我。
他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不知道呢。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也比任何人都无力,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不想乔诺有事,董铭阳也是无辜的,就算有个人需要承担罪责,那个人也应该是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关夏,我该怎么办。”我哽咽着。
“该怎么办,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关夏声音里的冷意消散了一点,“我们会努力帮董铭阳的,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我们一定会保全这两个人的。”
“命运会给我们最公正的结果。”
“可我们现在做的,是错误的事情……”
我喃喃地说着,但是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
侧过头,咖啡馆橱窗的玻璃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狼狈至极的样子。我笑着,却比哭还要丑陋。
苏静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不配得到好下场。
你不配。
(二)
直到傍晚的时候,这场雨都没有停。
深蓝色帆布鞋被打湿,粉裙子的裙角沾染了零星的雨点,我站在必胜客的门口,孤零零地等着关月的到来。
我们要一起去看董铭阳,这是我和她约好的。几天前,我去了一趟他的家,帮他拿了几身换洗的衣服,那时候奶奶不在家,所以我也没有告诉奶奶发生了什么。而我之所以这两天都没有去看他,归根究底,是在逃避。我不敢跟他奶奶解释他的下落,也不敢直面他现在究竟面临着怎样的惨境,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会觉得我应该去下地狱。
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一辆红色的跑车在我面前停住,关月摇下车窗,喊我上车。
顾不得大雨瓢泼,紧紧抱着衣服,我三步两步跑了过去。坐到了副驾驶,我才发现关月一副刚哭过的样子。她的妆有点脱了,口红掉了也没有补。她与我不同,她是个“女神包袱”特别重的女生,但凡出门必须一副“女神”模样。我从包里拿出唇膏递给她,试探着问:“你要不要擦一擦,嘴巴破皮了。”
“不擦了,就这样吧。”她吸了吸鼻子,“我白天的时候去看董铭阳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手滞留在半空中,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一定很生我气吧,我都没有去看他。”我自嘲地笑,“这世上最没良心的人就是我了。”
“他过得不太好,瘦了好多。”
提起他,关月满满都是心疼的样子,而我却不敢告诉她,我见了谁,又隐瞒了怎样的秘密。这些羞耻的秘密在我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刺人的藤蔓,每分每秒都在纠缠我、刺痛着我。
“但好歹,他看到我,比以前态度好了不少。”说到这儿,关月又破涕而笑,“这么一想,我又突然不想带你去见他了呢。”
“关月,我——”
“我开玩笑的啊,”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了你,他心里能好受。我知道。”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董铭阳所在的地方。
这里的确如关月所说的一样,冰冷无情,充满了无望。
我捧着那包衣服,忍着想哭的冲动,一步步走到了董铭阳跟前。关月像是在回避什么,没有过来,把空间留了我们。原本坐在地上的董铭阳见到是我,一开始不敢相信,接着,那张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疲惫的脸,一下就笑了起来。
“静安!”隔着栏杆,他的声音不能再亲切了。
“嗯,嗯,董铭阳。”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鼻子一冒酸劲儿,泪水就开始哗哗地流,“我给你带了干净的换洗的衣服,都是你最喜欢的那几件。”
“好的,好的。”他点着头,把衣服接过去,“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我哭得更凶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明明就是因为我,我这么没良心,你还高兴,董铭阳,你说上辈子你是不是欠我的,这辈子才愿意帮我还啊!”
“可能吧,上辈子我可能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打趣,眼角也湿润起来,“对了,我奶奶怎么样?她最近身体还好吗,你先别告她我的事,她肯定承受不了的。这一段时间,你帮我好好照顾她。如果她问起我来,你就帮我撒个谎搪塞过去。”
“她在家里挺好的,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家里的事你都不用担心。”
“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会用尽所有办法还你清白的。”我想把心底的话全说出来,可话一出口,又变得笨拙无比。
“唉,多大个事儿啊,我经历过的比这个多太多了,静安,你不要太担心,乔家的律师找过我的,说一定会好好帮我,关夏也跟我保证了。”他伸出手,揉我的头发,“做人心要大,你看你这样,迟早又要生病。”
“董铭阳,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甚至咬住自己的手掌。在这种时候,他仍旧是嘻嘻哈哈地安慰我,可明明陷于苦难的人是他。
他这个人,总是有这样的魔力,天塌下来的大事,只要他开口一说,一切都轻松了很多。他说得也不无道理,有关夏和乔家帮忙,事情还是有很大的转机的。而且,本就是艾和那个王八蛋有错在先,只要把官司打好,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我自欺欺人地这样想着。
如果不这样去想,我连一秒钟都在他面前坐不下去。
“这世上就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你要相信我。本来呢,我也不怕这些,大不了十八年以后还是一条好汉,再说还用不了这么久呢。”
“我就是怕你不能好好的。我知道你的性子,爱钻牛角尖,又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我怕你再生病,这是我最怕的事情,哭也好,哭比不哭好。”
抬起头,他眼神坚定又温柔,他还是他,那棵为我抵挡风雨的大树,哪怕经历狂风暴雨,也从未改变。为什么明明现在要经历狂风暴雨的人是他,笑着安慰人的也是他呢?
“好,我答应你,我不生病,就算生病也会好好吃药。我会想尽所有办法帮你打赢官司,你也要好好的。”
“嗯,这就对了。”他笑着叹了一口气,然后望了望远处的关月,“替我谢谢她,我董铭阳活这么大,没感觉自己亏欠过谁,她是唯一一个。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好姑娘。”
“好。”我点头,把关月买给他的那堆吃的也递了过去,关月不想再看他,她知道自己的情绪会受不了。所以她站得远远的,只要隐约看到他的身影便好。
“记住帮我照顾奶奶!”他再三叮嘱,拍拍我的头。
和董铭阳说完话后,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关月终究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还是过去和他说话了。两个人聊得很开心,也许被这种气氛感染,我的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也许,真的会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好。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我和关月探望董铭阳出来的时候,心情都平稳了许多。她难得地跟我说,苏静安,我肚子饿了。她不说还好,一说我也跟着饿了起来,仔细一想,这些天我们两个根本没有正经吃过什么东西。
想了一下,我跟她提议,一起去看董铭阳的奶奶。
但凡提到跟董铭阳有关的事情,关月都会立马来兴致,更别说他唯一的奶奶。俩人一拍即合,她油门一踩,我们俩就朝着奶奶那里狂奔而去。在附近的超市买了很多菜和肉后,我和她轻快地敲开了董铭阳家的门。在此之前,关月特意重新补了妆,也替我稍微掩饰了一下红肿的眼睛。奶奶打开门看到是我,她一下就笑开了花,连忙拉我们进来。
“奶奶,这是我还有董铭阳的朋友,她叫关月,今天来一起给您做饭吃。”
我跟奶奶郑重地介绍她,关月也是机灵的小姑娘,上去就亲昵地拉着奶奶问好。奶奶见到她很喜欢,很快俩人便混熟了。
最近都是奶奶一个人在家,家里冷清得不得了,我们一来,奶奶明显高兴得很。
我和关月把菜拎到厨房,打算好好做顿饭。
“你去陪奶奶聊聊天,顺便也能多知道董铭阳的事情,做饭我自己来就行了。”我往外推搡着关月。
“这么多菜你一个人啊?不行不行,我帮你吧,回头我们再找奶奶。”关月不同意。
“我都说了,没事,我自己经常一个人做一桌人的饭,你去找奶奶聊聊天吧,你在这我还觉得帮倒忙。”
“……行,那我去陪陪奶奶。”她拍了拍我,总算离开了。
其实我心里是打着算盘的,董铭阳这个人虽说主意正,但他很听奶奶的话,既然我的话不管用,那奶奶的,他总会听进去一些吧。关月和奶奶混熟了,奶奶喜欢了,自然就把她当孙媳妇看。到时候关月有的是借口来这里看奶奶,董铭阳想躲都不成。
这样想着,我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等董铭阳出来,他能和关月好好地发展。
但笑着,我的心又开始冷了下来。
我心中常常忍不住想起美好的未来,可脚下荆棘丛生的路,却又时刻提醒着我,苦难还没有过去。
如果老天开眼,怜悯我,有幸能让我们渡过这关,我发誓,从此以后的人生,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珍惜我的人生。
伴着客厅那头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我把好几道菜全都做完了。
不得不说,关月在和别人打交道上,的确很厉害,仅仅这么短的时间,奶奶就和她说了好多事,她们甚至还一起看董铭阳小时候的照片。
说起来,当初我来到他家,怯生生的,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如果不是奶奶一直包容我,我想我也不可能感受这些不属于我的温暖。
见我做好了饭菜,关月马上跑过来帮忙。两个人干活快了很多,很快,饭菜就都上了桌。
几乎都是奶奶和关月爱吃的菜。关月看见桌上的菜,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声音哑哑地问,怎么都是我爱吃的菜啊。
我没说话,只是笨拙地笑。
擦了擦手,我赶紧过去扶奶奶过来坐。我不敢看关月的眼睛,我怕我看她我就会哭出来。我已经哭得够多了,再哭我怕自己眼睛瞎掉。
其实,我不是一个很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我和关月这么多年的情谊,更多是关月在主动。若不是她主动,恐怕我连朋友也不会有。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关月,她在我心中到底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呢,大概和董铭阳、乔诺,一样重要。只不过,这三个人占据着不同的位置。
他们一个是爱情,一个是亲情,而关月,就是我最重要的友情。
我之所以精神濒临崩溃,不单单因为董铭阳和乔诺,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她。如果她恨我,如果她知道我隐瞒的真相,她就再也没办法和我变成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这种不是一刀捅的痛,而是那种细细密密却又绵延无期,没办法挽回的痛。
我不知道我和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能珍惜一刻,便多一刻吧。
这些情绪,想必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有那副类似于尴尬的神情。有时候,更伤人的永远不是一刀两断,而是慢慢地变质,到最后消散不见。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奶奶笑得特别开心。我告诉她说董铭阳在外地又有了点小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最近都没空回家。
奶奶早就习惯了董铭阳时不时地去外地赚点外快,所以想也不想便相信了。关月依旧乖巧地微笑着说:“等他回来,好好教训他,谁要他不陪您吃饭!”
然后,关月在桌下踢了踢我,甩了一个“给我笑”的表情给我。
抬起头,我对奶奶说:“对,等他回来我们两个收拾他。”
吃完饭已经快要九点。
我和关月分工明确,她负责哄奶奶睡觉,而我则负责收拾碗筷。奶奶很快便睡着了,我也很快收拾好了一切。
关月就在这时从奶奶的房间匆匆忙忙出来,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她直接跑到阳台去,不知为何,我却突然慌张起来。
她看起来神色很紧张,于是,我只能想到这个电话与董铭阳有关。
穿上黑色的外套,背上包,我佯装镇定地坐在沙发上等她。
这个角度,我隐约能看到她在阳台瘦弱的背影,她在原地踱来踱去,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终于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站起身,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
她认命般地闭上双眼,两粒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艾和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地捏着她的手臂。
“植物人,植物人了。”她低着头捂着脸,碎发掉了下来,发出一阵低声的啜泣,“律师说了,这样就难办了。听他这么说,我就打电话给艾晴,艾晴跟疯了一样把我骂了,然后说——”
“说什么。”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不和解。”她透过碎发看我,眼神里除了无望还是无望,“她不和解了。我们没办法帮董铭阳了,他要失去自由了。”
听着关月痛不欲生地说出这几句话,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身子僵硬得仿佛一具尸体。我无法形容出我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是一阵耳鸣。
我听不清任何声音,只看到关月的唇一直在动,她一直在哭。
而我开始呼吸急促,头晕目眩。
昏倒之前,我看见关月模糊的身影向我扑过来,她的热泪狠狠地砸到我的脸上,带着冰冷和绝望的味道。
(三)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我妈这里了。
关月坐在一旁给我削水果,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难受。见我醒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满脸心酸地说:“董铭阳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再出个好歹,我可真承受不住了。”
伸出手,我握住她纤瘦的手腕。
我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不得昏过去不要醒来,可转念一想,我这个当事人若是这样逃避,那我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做人。
也许是经历了最坏的结果,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我轻声对关月说:“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挣扎的了。”
“官司好好打,欠董铭阳的,我用一辈子还。”
“我们都不要哭了,再哭下去,我们真的会瞎的。”
“生活还得继续走,不管怎么样,咱俩始终要好好的,你以后还要嫁给董铭阳做媳妇,我还要照顾她奶奶,谁倒下,我们都不能倒下。”
“对,你说得对!”关月狠狠摸了摸眼角的泪,“我以后还是要嫁给董铭阳做媳妇,我有什么等不起!我又不会嫌弃他!她不和解就不和解吧!”
看她一副孩子气的模样,我笑了笑,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们说得对,没有什么过不去。
所有苦难,降临或是离开,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落实。
人们幸免于难或是逆来顺受,也都遵循着生命的轨迹。
逃避不是办法,哭泣也没有任何作用。在每个黎明到来之前,我们能做的,只能是擦干眼泪,整理好行囊,迎接新的一天。
但愿苍天不负我半生悲凉。
但愿命运悯惜他浮生沧桑。
我并没有留关月住下来。
原因很简单,我说了,现在的我们其实不适合整天待在一起。我看见她萎靡不振的脸会难受,她看见我如丧考妣的样子也会想哭。我们为一件事情而心力交瘁,也为一件事情肝胆欲裂。这样待在一起,痛苦便超过了双份。
她走了,我妈看出我俩略显生分了的样子,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她选择什么都没问,什么也不说。我想,很多我审时度势的本事,都应该遗传自她。对于董铭阳的这件事,她也无可奈何,过来插手只能越帮越忙。
筋疲力尽地从**坐起来,我缓缓踱步到书桌前,打开那盏已经发旧的台灯,就着淡黄色的灯光,我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是我十五岁的时候用来记日记的,不便宜的本子,里面的纸张质地良好又好看。
可十五岁以后,我便再也不想记日记了。
变成灰色的日子,又有什么好记的呢。每天都那么难熬,何必在夜里再重新品一遍到底多难熬呢。而今,我自然也不会重新写日记,我只是想写一封信,一封给乔诺的分手信。
是的,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我不能等他,或者他等我了。
在我知道艾和成为植物人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与他,大概再无可能了。我曾以为,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解决这件事后,重新回归生活。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我才发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难。
我根本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害了董铭阳,害了乔诺,害了关月,甚至害了奶奶。我害了所有人,凭什么还指望一切过去后,心安理得地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呢。
更何况,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想我爱的那个人被牵连,就放任了那个爱我的人去牺牲。
我爱得那么自私,那么盲目,我也应该学会自食其果。
没错,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又没用地再次哭了,我不记得这是我这段时间内第几次哭泣,我一边哭一边骂自己,不能再哭了啊,要不然真的瞎了。
泪水打在纸张上,我拿着钢笔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书写,可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味。
是啊,怎么能对味呢,这可是分手信。写给我这辈子最爱的男生,就算我闭着眼睛,也写不下去啊。
来来反复几次后,我终于忍受不了,把那些纸全部撕掉,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分个手要写分手信也真是矫情。
我笑着在心底骂自己。
真正的分手,哪里还需要仪式呢。
我不能够和你在一起了,我没法和你走下去,不需要多余解释,才能让对方更彻底地死心。
翻开崭新的一页,再次拿起笔,我在上面风轻云淡的写了一行字。
“多谢你的陪伴,但与君同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希望乔诺看到这行字的时候,永远都看不出我字迹里饱含的不舍与悲痛。
也希望他的人生轨迹,再也不要因为我有所偏差。
经历了一夜的风雨洗礼,这座城市终于正式迈入秋天。
这一夜,我难得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叶子都已披上了黄色的新衣。我像个垂暮的老人,披着外套坐在窗前,眼波迟缓地望着外面的一切。风有些寒,我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来,董铭阳怕是该冷了。
于是连早饭也来不及吃,我匆匆出了门,跑到附近的商场,避繁就简地给他添置了一身体面的新衣。是衬衫和质地不错的西装,还有一件耐穿的飞行夹克。那边给了消息,近两日就会宣判结果,所以,正式的衣服还是要准备的。
然后,我独自跑去见了董铭阳。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而身上的厚外套,也证明了关月在我之前来过了。他笑着站在那里,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和他比起来,我才更像那个遭逢巨大人生变数的人。
“你们两个,前仆后继的,一个劲儿地给我买衣服,我哪里穿得过来。”他接过衣服笑,“哦?还是西装?”
说到这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哽咽,一下戳到了我心底最痛的地方。
“我是想着,过两天就要——所以,好歹要穿得正式点。”我知道自己强撑着笑脸,一定难看得要命,“对不起,害你变成了这样,是我没用。”
“你和关月真不愧是朋友,今早她也跟我说这句话。”他不在乎的叹了一口气,“哪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们这样尽心尽力的,我已经很感动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怪不得别人,更怪不得你。”
“我……我打算和乔诺分开了。”我吞吞吐吐地说,试图掩饰心底的翻江倒海,“这场硬仗,我会陪你走完,所以,你不要怕,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帮你好好照顾奶奶,等你回来。”
董铭阳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是因为我吗?”
“不是,是因为他父亲,不许我们在一块了。”我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也觉得我与他并不合适。”
“噢,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并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就这样又闲聊了一会儿,说了一下明天的步骤行程,时间就差不多了。临走之前,董铭阳很认真地跟我说,“静安,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十八岁的躯壳里装了一个三十八岁的灵魂。你这个样子,我会很担心。”
“我不求你能真的帮到我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像个正常的,快乐的女孩子。”
正常的,快乐的女孩子。
这几个简短又明了的字,是他对我最终的期许。
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我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上,一次又一次温柔地抚摸。我立定站在那儿,傻傻地回望着他,不知道眼泪已经不经意打湿了自己的衣领。
“好,我会好好的。”
“做个正常又快乐的女孩子。”
“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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