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左右不离佛法,从来不谈红尘。◎

风声稀疏, 细雨入帷。

作为合欢宗的弟子,李少音十分闲散。

她偏爱佛修,尤其偏爱那种冥顽的, 越是高不可攀,越是道心坚定,越能激起她的征服欲, 为此,李少音也欠下了许多因果,每毁一桩道心,她倒霉的程度就更进一层。

听到这里的时候,唐姣问:“师姐不是凭感情双修的?”

“是啊。”李少音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平等地喜欢他们每一个人。”

然而她的喜欢是短暂的, 追求的时候有多么热烈,得到手之后就有多么冷淡。

眼见原本不染纤尘的佛门子弟跌落佛坛,抛却了以往的矜持端正, 对她百般呵护, 李少音表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实际内心的冲动却越来越淡, 很快就找个借口把人踹了。

李少音全凭感情行事,喜欢就竭尽全力搭讪,不喜欢的时候冷得像捂不热的冰。

被她踹掉的那些佛修最终怎么样了, 她没有了解过。

如此几百年,她臭名远扬,整个佛门上下没有哪个佛修不知道她的事情。

“那时候,佛修们都躲着我, 你知道吗?明明是人高马大的男修, 却偏偏躲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那场面别提有多好笑了。”李少音说道,“但是我当时最多的就是烦恼,以前我基本上找人双修都是无缝衔接的,就因为他们都躲着我,我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跟人双修过了。我也想过找其他修士,不过看来看去还是佛修最香。”

那个阴雨天,李少音实在忍不了,披衣出门了。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所以她没有撑伞,也没有用真气护体,整个人像一只湿漉漉的鸟雀,纤细瘦弱,就等着哪一位发了善心的佛修向她伸出援手,她就好借机顺水推舟。

坏消息是,佛门已经明令禁止了她踏入。

所以李少音在门外游**了半天,如同冤魂,濡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眼睫被雨水压得向下坠,一颤一颤的,嘴唇微微泛白,平日里高傲明艳的样子全无,她自己见了都觉得楚楚可怜的程度,就这样了,都没有一个佛修敢将她请进来,最多只是远远地看着。

有佛修心下不忍,道:“李姑娘,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李少音装傻,眉头微蹙,好委屈,“外面好冷啊。”

她装模做样了半天,对面都没有反应。

于是李少音又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说:“小师傅,可以让我进去避雨吗?”

众佛修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同样一句话:这个女修确实没救了。

他们摇摇头,一个二个从李少音面前过去,李少音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犹如肥羊一样从眼前晃过,指腹转动着手持,嘴里念念有词,似在为她洗脱罪孽。

“我气死了。我有什么罪孽需要洗脱?”即使在回忆的时候,李少音也是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不过是在毁了十几个佛修的道行之后,抽身而去,寻找下一个罢了。”

嗯。

好吧。

唐姣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会对那个人敬而远之。

不过,如果这件事是李少音干的,那么——她说:“嗯嗯,确实如此。”

“我不死心,又在佛门前徘徊了很长时间,雨越下越大,即使是我也感觉到有些寒凉,为了勾搭一个佛修,去生一场风寒,我觉得实在不划算,所以只好离开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挡在我的头顶,替我遮去了风雨。”

李少音原本已经万念俱灰了。

她被这突然之间撑过来的伞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过去。

目光的尽头,是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个佛修,毕竟在李少音的印象中,佛修的性格基本都比较宽和温厚,而眼前这个佛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冷漠疏离的,只是这种初印象在他将手中的伞递到李少音手中的时候就变了。

李少音愣愣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伞,感觉伞柄上还残存一丝体温,是温暖的。

对方的声音意外的很柔和,适合睡前讲故事,眉眼一低,说:“撑着伞走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溅起点点斑驳水珠。

唐姣问:“师姐就这么动心了?”

李少音说:“当然——小师妹你别笑,难道你能拒绝雪中送炭?”

唐姣不回答她,唇边仍噙着揶揄的笑意,手里捏了捏银月兔的耳朵。

李少音托着脸颊,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如同佛陀之血,不知道你能不能拒绝,反正我是无法拒绝,挪不开视线。”

她说:“从那个雨天开始,满打满算,我整整追了他一百年。”

李少音连佛门都没能进去,每天算着时间蹲点,一开始对方出门布道,看到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他招手,他还有点惊讶,到了后来就习惯了,也没有问李少音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总之,李少音来找他,他就同她说两句,左右不离佛法,从来不谈红尘。

和其他佛门子弟不同。

其他人的心是一汪平静的湖,而他的心是一汪没有生机的死水。

佛修平等地善待万物,热爱万物,而他却是对佛法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那种冷眼旁观的感觉,如同经历过生死之后看淡了人生,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

这时候李少音就要说了:“那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

对方闻言,睁开眼睛,望向躺得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的红衣女修。她衣襟稍散,露出一片洁白的皮肤,锁骨似湾,妍姿巧笑,抬起微挑的眼尾望着他,此情此景,连佛陀都要敛眉,然而他却不为所动,手中念珠又缓缓转了一圈,说道:“亦是命中注定。”

李少音翻身支起身子,问:“没有别的原因?”

对方如此答道:“没有了。”

要是别人,这时候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惜这是李少音,她不知道在佛修这里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了。

这种拒绝非但不会让她偃旗息鼓,反而会让她越挫越勇。

“其实他当时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没说错。”李少音叹息道,“因为我毁了太多佛修的道行,因果轮回,借他之手全报应在我身上了。以前都是别人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我看他爱不爱我,如今却成了我想掏出心让他看一看,满嘴谎话已经是过去了,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的,他却不信,不止不信,我端到他的面前他都不看一眼。”

唐姣问:“要是他答应了呢?”

李少音想了想,“可能我会把他踹了。”

“不对。”她又说,“他这样难搞,我恐怕要犹豫一段时间。”

唐姣嘴角抽了抽,想,他们之间能有如此纠葛,李少音功不可没。越是对她热情,她就越是冷淡;越是对她冷淡,她反而越热情,对方是在无意之中拿捏住了这一点啊。

一念至此,她追问道:“那师姐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我有一次不小心中了情毒。”李少音刚说出口,看到唐姣的眼神,竖起了四根手指,说道,“我对天发誓,那情毒绝对不是我下的,我干嘛要对我自己下这种毒啊?我对我的魅力可是很有自信的,不需要这东西来证明我自己,真的就是不小心中的招。”

她说:“然后我竭尽全力、跌跌撞撞找到了他。”

唐姣:“中了情毒能走那么长时间吗?”

李少音哽了一下,斩钉截铁说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唐姣:“好的。”

身中情毒的女修眼神恍惚,攀住不可玷污的佛子,头一次放肆地将脸贴在他脖颈,藕臂绕住肩膀,呼出的热气似丝线缠绵,软着声音央求他帮忙,至始至终,他都一声不吭地听着,指腹滑过一枚又一枚念珠,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手臂搭在膝盖上,任由李少音使尽浑身解数,他都没有抬手触碰她一下,唯有微微急促的心跳暴露了心绪。

李少音半天得不到回应,一时气急攻心,起身就走。

“好啊,你不帮我,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了!”

她转过身,衣袂的铃铛晃**,清脆刺耳,不似木鱼声声温润。

刚走出去没两步,李少音就被拉住了手腕,她晕晕乎乎地将视线追过去,看到她方才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的那尊佛像,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像是玉山崩塌,寸寸迸裂,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变化,一字一顿,对她说道:“好,我帮你。”

李少音说到这里的时候,脸颊微红,装模做样地低咳一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细说了,总之,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第二天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浑身酸痛,衣服也撕碎了——起先我还以为是他干的,结果经他一提醒,我才回想起来好像是我自己动的手......不过谁动的手这个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终于把人追到手了!”

她当时勾着那人的脖子,指尖划到他胸膛。

弯着眼睛,笑得很是狡黠,问道:“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李少音原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刨根问底问出个答案。

岂料他沉默半晌,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唐姣配合地感叹了一句:“哇——”

结果李少音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狠狠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以为在这之后我们两个就甜甜蜜蜜了?我当时也这么以为的。结果,从那天之后我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佛门甚至特地为我添了一层禁符,我这下真的只能在门外观望了。而且由于我破了佛子的道行,我从那天起就开始倒霉了,下雨伞破了,吃饭碗碎了,画符笔断了,此类种种,不堪回首。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那种倒霉的势头都没有要消失的意思。”

“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吧。”她说道,“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佛门下禁符,我就劈符,径直闯了进去,想要找他讨个说法,结果在他常待的殿中,我没有看到人在哪里,只看到一叠袈裟,还有一捧灰,旁边的念珠确实是他的。”

现在说起来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

李少音没好意思告诉唐姣,她当时哭得有多惨。

她这辈子没哭这么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原本想要当面对质,所以还化了非常艳丽的妆,这一哭,把妆都哭花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刨那堆骨灰,李少音没想到,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感情,如今真的动情了,这才感觉到心痛的感觉究竟如何。

是因为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他身上吗?

李少音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了。

说到这里时,李少音的神情有片刻黯然。她当然不是真的对那人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如此倾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随之而来的失落才会令她如此麻木,迎着唐姣的视线,她强行打起精神,笑着说道:“我发现他已经圆寂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舍利子......”

唐姣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少音。

李少音还在问她要不要看。

唐姣说:“不要!”

看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去摸索百纳袋,唐姣试图阻拦,脑子转得冒火星子,赶紧想出一个话题来引开她的注意:“对了,师姐,我听了这么久,没听说你们是道侣啊?”

李少音迟疑了片刻,“不是吗?”

唐姣:“是吗?”

那可是她亲口承认的前道侣。

李少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扳着指头算:“我跟他提出过很多次邀请了。”

唐姣问:“那他同意了吗?”

李少音说:“好像没有。”

唐姣又问:“那他邀请过你吗?”

李少音答:“......没有呢。”

她苟延残喘,试图反驳:“我们都做过了。”

唐姣说:“那充其量也只是双修的关系吧?”

李少音不得不承认,唐姣说得对,他俩好像真的不是道侣,如此一来,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道:“那我岂不是没有真的得手?早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对哦。”唐姣说,“师姐你说过,他在群门宴的时候找到了你?”

“要是放在别的场合,我兴许还能和他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少音说到这个的时候都觉得头疼,“但是,他现身的时候刚好是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你能想象吗?我的嘴都已经要亲上那个佛修了,他哐地一下把门打开了,我本来就被这声动静吓了一跳,看到让我心碎几十年的人死而复生,更是差点昏过去。我身旁的佛修一把就把我推开了,连连喊道‘昙净法师’,我本来就很烦了,这下......”

唐姣伸出手,止住了李少音的话。

她感觉,自己,似乎时隔很久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向李少音确认道:“师姐......你口中的那个佛修,就是昙净法师?”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李少音摸了摸鼻尖,“他法号昙净,死而复生之后就登上了九阶。”

唐姣说:“我在九州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李少音摆摆手,说:“正常,他毕竟是九阶修士,所以加入了九州盟吧。”

唐姣:“他当时在九州盟上发怒了呢。”

李少音立刻:“细说。”

唐姣就将事情的原委跟李少音讲了一遍。大致是玉牌中记录的景象推进到晁枉景对她口出狂言的时候,说了双修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用很轻蔑的语气,施舍一般说“我可以跟你双修”之后,帘帐的那端就产生了巨大的真气波动,直到萧琅出言提醒,昙净法师才收回了真气,禅杖在地砖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他低声说了一句“失态了”。

李少音有点要高兴不高兴的意思。

她半信半疑,嘴角停在一个奇怪的弧度,说:“他是为了我生气的?不会吧?”

唐姣听到她碎碎念了半天,一会儿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啊”,一会儿是“他以前也没有为了我产生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一会儿又是“应该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吧”,然后又纠结回去了“可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又是为了什么生气的”。

她感觉到李少音的目光扫在了自己身上。

唐姣赶紧自证清白:“不可能是我,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好吧。”李少音闷闷地说,“其实不论他到底是为了谁动的怒,又是不是真的突发善心了,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在群门宴上的时候明确拒绝他了呀。”

失而复得,有时候能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惊喜。

更多的其实是愤怒,愤怒他让自己等了这么长时间。

李少音当时说:“我现在对你舍利子的感情比对你的感情还要深!”

她气得几乎要掉眼泪,想到那段浑浑噩噩的时间,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句话说出来也就带了怨气,她直勾勾地瞪着昙净,结果,昙净的反应再一次给了她当头一棒。

昙净有点惊讶,又有点无奈,说:“原来是被你拿去了......也罢。”

李少音眼泪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佛门上下找了它五十年的时间。”昙净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他说,“本来此劫我应该很快就能跨越,却因舍利子丢失耗费了五十年才重铸躯体。”

李少音的脑子咯吱咯吱转动,她感觉她的唇舌都有些僵硬。

“啊?”她听到她的声音颤了颤,说道,“你当时,在渡劫?”

昙净点头。

李少音:“我做错事了?”

昙净没有生气:“也不能这么说。或许我的劫就在你身上。”

李少音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她羞愧万分,发现原来这五十年时间对于她来说很煎熬,对于昙净来说恐怕就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如同顽童自称盗走了明月,他也就笑一笑说明月不会被盗走,它永远挂在天上呢,你盗走的是水中月。

昙净说:“无妨,以前你总是这么来找我,那次也是怪我没有说清楚。”

他还想要说什么,李少音却已经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她不敢看昙净的神色,也不敢去审视自己的想法,只是咀嚼着字句,说道,“以前的事情,就当它是以前的事情吧,以前是我玩心太重,毁了你道行,又让自己倒霉几十年,这种愚蠢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也不会叨扰你了。”

李少音匆匆说了个“再见”,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她本来是打算过会儿去问问师妹那边怎么样,这么一搅和,也全都忘记了。

当李少音把话说完之后,感觉心里的郁结也消散了许多。

她摊了摊手,说道:“反正我们两个也从来不是道侣,无所谓了。”

唐姣虽然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还是尊重李少音的意见:“以后会找到更好的。”

李少音愣了一下,看向唐姣,“你不劝我吗?”

唐姣也愣了,“师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李少音说:“啊......这......确实......”

唐姣这下子是明白了,李少音其实心里还惦记着昙净吧?特别是听到她提及他在九州盟的那件事之后,就格外的纠结,翻来覆去,咬牙切齿的,又恨又爱地去想那个人。

李少音纠结地问道:“所以我到底要不要和他和好?”

唐姣缩进被窝里,用被子捂住脑袋,“师姐还是自己想吧。”

李少音推推她,“你快回答我,你觉得我当时的反应对不对啊?”

唐姣抱着兔子翻了个身,躲过李少音的推推攻击,“我睡了,晚安。”

之后,无论李少音再怎么问,唐姣都装聋作哑,一点儿回应也不给她。

闹到后半宿,李少音也觉得累了,于是在枕头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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