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央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她,剜刀似的,可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七月,太阳热辣得像一记耳光,头顶上树叶密密匝匝,偶有空隙,漏下几点煞白的光斑,不仅不凉爽,反而捂得闷热异常。
程央再次试着拨打那个电话。
“嘟嘟嘟……”
还是没有信号,跟五分钟前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此时,她正背着一只硕大的帆布包走在林子里,背包左下角被棘子划开线了,毛毛的,像她此刻的心情。一张仅由几根扭曲的线组成的地图被攥在她手上,腋下是一瓶还剩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米色长裤,一根带刃的登山杖,额头冒着汗水,五分热,五分怕。
走到一棵鹅掌楸下,程央停下了脚步,而耳边依旧传来了重物压折落叶的“沙沙”声,附近还有其他活物在移动,声音不小。
“谁?”她环顾四周,树干,枝条,野花,扑棱的飞虫,没有任何回响。
程央将袖子朝上挽了挽,露出一块机械腕表,此刻是下午四点十七分,距离沉堰地区太阳落山不到两个小时了。
“从咱们琅华镇到林场白房子不骑车得走四个多小时,你走不惯山路,得多加一个钟头,不过林子里有条近路,我们打柴的时候常走,你身上有笔吗?我……”三个半小时前,镇上的老乡这么告诉程央。
程央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将登山杖握得更紧些,她靠着树根蹲下,朝左右各扔了一块石子儿,侧耳听,没有声响。
昨天夜里弟弟在程央隔壁房间哭闹了一宿,她没睡好,眼下太阳穴还是一涨一涨的,不然,她不会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儿来求清净。
“或许已经走了吧。”程央想。
沉堰林场除了丰富的林木资源之外,也是各种野生动物的天然栖息地,只是驻地附近,除了记录过一起野猪下山偷食农民红薯之外,资料上并没有提到过有发现什么别的大型野生动物。
程央起身,拎着登山杖继续前行。
叶片被杖子扫得哗哗响,打草惊蛇,对于在林子里活动的人而言恰恰是一种智慧。
“嗡嗡嗡……”
手机响。
“喂?能听到吗?喂?”程央在这边喊得热闹,听筒里却只回应了一阵卡顿的杂声。
一片流云飘过,太阳被遮掉了一部分,天色明显暗了下来。
程央抬头,发现不远处有一片稍微开阔的乱石地,没什么遮蔽,草木稀疏,信号应当能好些。她疾步朝前走去,连衣裙刮着杂乱的枝条,脚下是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下好了,她站直了身子舒了一口气。
流云四散,太阳又冒出头来,石地上连一朵花都有了自己的影子。
程央正要放下背包休息,拿手机时朝地面扫了一眼,顿时一惊,赶忙抓了一把碎石土往身后一扔,头也不回地跑了。
“有蹄子?”张航问,叼在嘴里的一根细树枝掉在了帆布制的工装裤上。
程央点了点头:“很高大,上肢有蹄子,但没听见气息。”
她回忆着地面那团将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影子,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
“竟然又有下林子的大家伙,不过是什么呢……”张航一边在脑海中比对着林区的物种,一边吧唧了一下嘴,一旁铁锅里的辣椒正爆出焦香味。
“等秦哥回来让他跟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管它是什么,秦哥都能收拾得它服服帖帖的。”说话的空当,一个毛脑袋从窗外探进来,他扒拉在墙上,两只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队长老婆手里的那一柄大铁勺。
“毛猴,注意点,口水都落锅里了。滚滚滚,去把其他人都叫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张航朝他招了招手。
“毛猴”又赶紧从窗口退开了。
程央抿嘴笑了笑,说道:“张队长,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要不是你爸,他还不知道死在哪个牌桌子底下变烂泥呢。”女人放下手里的大铁勺朝这边看了一眼,冲程央眨了眨眼睛。
女人叫李慧,是张队长的妻子。
“死哪儿你也得给我收尸。真是,辣子辣子,再放点儿,小气婆娘。”张队长喜欢跟妻子拌嘴,可语气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
林场湿气大,食材紧张,风干的辣椒便是最好的佐料。
“咳咳咳……”程央被锅子里的气味呛得埋头咳嗽了几声,再一抬头,面前便多了三个黑黑的汉子。
“说话呀!”张航指着最左边的一个,“老时,你先来。”
“时国庆,男,四十七岁,爱吃鸡蛋和大饼子,没了。”
“林育人,男,四十三岁,”临近的一个汉子赶紧接口,“爱吃……”
张航眼睛一眯:“得了得了,没人想知道。毛猴,你来,整个热情点的。”
“我叫毛子建,因为我爬树快,大家都叫我毛猴,今年十九岁,单身,没有女朋友。我……”
毛猴话还没说完,护林队其他成员就笑了起来,黑黑的皮肤,白白的牙,看着淳朴有趣。
程央也笑,站起来跟大家握手。
“我叫程央,今年二十二岁,插画师。这次到沉堰林场来采风,麻烦大家了。”
她一个一个递出手,却只有毛猴一人跟她握了握。
护林员常年不见生人,社交缺失久了,就成习惯了,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冲她笑,很认真。
“之前听您在电话里说还有一个叫……”
“噗”的一声重响,木门受力被重重推开,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扛着半扇猪肉站在门口,眉头深锁,英气逼人。他还没发现屋子里多出了一个程央,或者说,他眼睛里的沙土残渍不容许他发现这一点。他将猪肉放在铁锅旁的案板上,用瓢舀了一瓢水径直从头上浇了下去,地是土地,见水即消。
古铜色的皮肤,挺拔的身材,狭长的眉眼与锁骨,隔着布衫腹肌的轮廓也清晰可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程央不由得数了数。
“秦哥,你这是怎么了?”毛猴问。
“遇到个背时鬼,拿土给我迷了眼。”秦煜撩起里衫擦了一把脸。
“八。”程央这才数清楚,真强壮,她想。
“快过来,程央提前来了,以后都要见面的,先认识一下。”张航起身,走到秦煜面前指着程央。
“你好,程……”米白色长裤,秦煜一见她的衣裳,便硬生生地将“背时鬼”这三个字吞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冷着脸出去了。
“这……”程央觉得有些意外。
“秦煜,秦煜,给老子回来。”张队长也是莫名其妙,扯着嗓子朝门外喊了几声,便笑了笑跟程央说,“他一般不这样,晚点我说说他。”
“没事。”程央笑了笑,看着那个背影有些出神。
程央的到来,让队员们都很高兴。
“有肉吃喽。”毛猴言简意赅。
另外两名老队员没说话,但也一早围在了餐桌边,算是同意。
“不吃肉了?”门外,张队长叉着腰问。
“想得美。”秦煜回答,低沉的嗓音中透着一点可爱。
秦煜推门进来,在餐桌边扫视了一圈,只有队长老婆和程央旁边两个位置还空着。
秦煜倒不拘谨,从柜子里摸了一只陶碗便坐到了程央身边,只是不笑。
“你好,我是程央,插……”程央跟秦煜打招呼。
“吃肉,不然没了。”秦煜没看程央,伸手夹了一块大大的五花肉回来,筷子朝程央边上靠了靠。程央不好意思地将碗挪过去接,他却又径直放进了自己嘴里。
“秦哥是怕我中途截和。”坐在秦煜另一边的毛猴赶紧说道。
毛猴喜欢程央,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她个儿高、有礼貌、爱笑,关键是那一头长发,跟自己的亲姐姐一模一样。
秦煜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程央笑了笑,更尴尬了。
“来来来,姑娘,多吃点儿。”李慧适时给程央夹了一块肉。
大家笑呵呵的,很快就忘了这一茬。
“对了,秦哥,有大东西下林子了。”毛猴说道。
“什么东西?”秦煜深邃的眼窝里有了光彩。
“不知道,程央姐看到的,说很高,还有蹄子呢。野猪才有蹄子,可野猪总不会站起来吧,你说……”
秦煜没再接话,几口扒拉完一海碗饭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仅剩三分之一水的塑料瓶子:“以后别乱丢,太阳一照运气不好会起火,害人!”
难得休息,队长还给秦煜安排了去镇上采买的工作,程央从城里来,总不能跟着队伍吃山药蛋子。今天下午刚载着买好的半扇猪肉走到一半,秦煜就发现远处林子里有个白影子鬼鬼祟祟的,不像打柴路过,猫着腰倒像是盗挖珍惜药草的。这些年抓过不少,男男女女都有。他担心着肉被山里的野物叼走,又怕那人真没安好心,这才将摩托车停在小路边扛着肉跟了过去。他偷偷跟了好几里地,见她没打坏主意还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这才准备上去问问需不需要帮助,不料还没开口,倒先被她用土灰给迷了眼,连水瓶子也扔在了原地。
林子里不方便清洗,他便眯着眼硬生生地扛着肉摸了回来。
程央盯着那个水瓶看了两秒,懂了,硬是没说出一句话。
“嘿嘿嘿!”张航也大致猜到了,笑出了声。
(二)
“来来来,你就住这儿,成不?”
晚饭刚过,李慧便领着程央出了厨房,脚步立在最边上的一间白色的土坯房子门口,竹窗草顶,都是现成材料。
程央点点头,叫了声李姐,道了声谢谢。
“这是……石灰?”她摸了摸墙面上斑驳的灰渍,轻轻一搓,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雪媚娘,昨天还吃过的。
“防虫的。”秦煜**着上半身走过来,一件汗衫正湿哒哒地搭在他肩膀上。
一听虫子,程央一个激灵。
她不怕黑不怕鬼,单怕那些软趴趴的蠕虫。
秦煜没看她,径直从柜子里摸了一条**提在手上,尺寸不小。
“你怎么……”程央疑惑出声。
“这是我的房间。”他摆摆手朝公用的浴室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不许乱翻东西。”
“我……我在通讯室打地铺就可以了。”程央咽了咽口水,来之前了解过一些情况,可没想到这么刺激。
“他不住这儿,老张叫他跟小毛挤一间。就他的房间最干净,特意给你腾出来的。”李慧抿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堆成了两片枫叶。
驻地没有多余的住房,连李慧都只能跟丈夫挤在十一平方米的单人间里,工作任务重,又成天在山里跑,清一水的汉子,累得精疲力竭回到驻地自然是倒头就睡,除非酷热消暑,否则队员们并不常常洗澡。这也是人之常情,就像女孩独自在家不洗头一样。可秦煜不同,即便是寒冬腊月里,也必须得洗了澡才上床,为了这事队里的人没少说他,讲究,有规矩,能娶好姑娘。
程央听完点了点头,拎着包进去了。
房间里并没有想象的狭窄,但陈设却极其简单,一个折叠床,一个柜子,像人还没搬进来,又像人马上就要搬走。
程央四处找了找,连凳子都没有一条,只从角落里找出一个木墩来,她将包放在木墩上,李慧替她带上了门。
“怎么能让小姑娘跟着这帮老爷们瞎混呢,累死累活的。”李慧边走边嘀咕。
门里的程央却勾起嘴角笑了笑。
这一趟,她当然不会让自己白白辛苦。
“程央,1995年生人,杰出青年插画师,擅长水彩手绘,曾为《地球物语》《leaf》……”秦煜坐在浴室后的一个小石坡上拿出手机向下划拉,各种代表作品、奖项、合作名人一列一大串,再往下翻,是一张个人写真照,山里网不好,只露出最下边一截浓黑的长发,他点开,屏幕中央却一直在转圈圈。
“秦哥,你觉得我身材咋样?”毛猴在浴室洗澡,没关窗,看着秦煜在后头朝自己的方向举着手机,便笑咧咧地开起了玩笑。
“瘦鸡崽。”秦煜随手拾了一个小石块朝毛猴砸去。
毛猴将窗子往外一推,石子被弹得改了方向。
“哐当!”
正梳头的程央循声往窗边走,新闻上说野猴调皮时会做出人类小孩投石的动作,她以为自己运气好,也能碰着。
她推开窗,秦煜手机上的图片正好加载完成,她和照片一同落入他眼里,长发如瀑,浓黑纤长。
“有事?”程央问他。
“嗯,睡觉前,记得洗澡。”他只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而后便将手机揣进兜里两三步走下了坡去。
程央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出了点儿汗,没有什么味道。
她关上了窗,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被男人嫌弃的一天。
“就你干净。”她嘟囔了一声,但想着自己今天拿灰土迷了他的眼,还睡了他的床,心里又有了几分愧疚。
山上夜里降温降得厉害,程央又向来体寒受不了一点凉,洗过澡,她便一股脑儿钻进了被窝里。
被子是那种印着条纹的土布棉花被,跟羽绒蚕丝不同,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像被人紧紧搂着,十分暖和。
突然,她发现了被头上一个小小的缺口,雪白的棉花正从里头钻出来。她撇撇嘴,还是从背包里取了针线,歪七扭八地缝上了。
“那么凶,铁定取不上媳妇。”她将被子朝怀里一揽,恶狠狠的,有樟树香。
“那不行,我不同意。”隔壁通讯室,护林队成员一边打牌一边开会,张队刚布置完明天的任务,秦煜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还拿三条A毫不留情地打死了队长的三条老K。
“啧啧啧,你说说你……”
五个人压低了声音,密谋似的。
老时跟老林一组,张队经验丰富独行,秦煜照例还跟毛猴一组,巡防责任区的安排跟之前没什么变化,可张队却将程央临时拨给了秦煜照顾,理由很简单,他年轻,反应快,跟他在一起最安全。
“服从安排。”两位老队员跟着起哄,将刚输掉的瓜子又偷摸扫到了怀里。毛猴倒觉得这个安排不差,在旁边一个劲儿点头。
秦煜不说话,又出了一个同花顺结束战斗。
张航抓了抓并不多的头发,将余下的牌很不甘心地扔在桌子上,咬牙从通讯室的抽屉里摸出了一根烟来:“行了吧,就这么一根了。她爸对我有大恩,你就当帮帮我成吗?啧啧啧,今晚真是邪门了,一把都没赢。”
“我呢?我也要照应程央姐啊。”毛猴舔了舔嘴唇,知道队长的烟是他家里人晒的,也馋。
“三岁长胡子,瞧你那小老样。”张航将毛猴拨开,看着秦煜。
秦煜点了火,叼着烟走了出去,这是答应了。
“有事跟你说一下。”秦煜敲了敲门。
“嗯,请进。”程央从**坐起来,找了一件外套搭在身上。
秦煜进门,没什么拘束,直接坐在了床尾。
“明天七点,找李姐要份干粮,我们会先去十三公里外的天门卡点进行防火检查,交接完后开始日常巡查。次生林,没有正经的路,尽量穿耐磨的鞋子,快的话晚上八点能回来吃饭,有问题吗?”他语速快,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她。
“秦煜。”她开口叫他,他这才回过头来。
“嗯?”
“没什么,随便叫叫。”
“……”
“之前的事,对不起。”
他点头,起身时看到了被头上那条缝得弯弯曲曲的蜈蚣。
“嗯,明天别迟到。”这一次,他看着她。
带上门,空气里还散落着一星半点的烟草味。
“是根好烟。”程央评价道。
(三)
“哐当,哐当……”
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拽得作响,十八岁的程央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她打开床头灯,看到了门把正在强烈地转动着。
“谁?”她想喊出声,却始终沉寂在喉咙里。
奶奶病故,家人都在外地奔丧。
“咔”的一声,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插进了门锁里,她赶紧从**爬起来,光着脚跑到门边,用尽全力将一只组合柜推向门口。
可柜子还没有完全掩住雕花的实木门,门便开了。
“啪!”
进来的人顺手关掉了房间的灯,只在闪电中留下一个高大的身影。
程央捂住嘴,蹲下身子慢慢朝门口挪去,她看不见他,那他也看不见她。
“啪嗒啪嗒!”她分明听到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响。
那人从雨中来,浑身酒味,她往门口挪了两步,可那人依旧倚着门框一动不动。
“今晚,你是我的人。”他笑了一声,轻轻幽幽,裹挟在雷雨声里,很瘆人。
这样的天气,在小说和电视剧里,适合分手和死人。
她偷偷在桌面上摸了一把装饰刀攥在手里。那人朝她扑过来,她赶紧往窗边跑,连叫喊声也掩在了雷鸣里。
“乖,不怕,我爱你。”那人从背后伸手搂住她,一把将她扔在了**。她往后退,他便紧紧攥住了她的脚。
“放开我,放开我,我给你钱,你别伤害我。”她用手捶打着那人的肩膀、头,但无济于事。
“我会对你好的。”那人俯身,迷醉般吻在她的小腿上。
她右手将那把装饰刀举起,左手忽然打到了那人的耳朵上,那里有道缺口,她愣了一下,将刀改变了方向。
“哗!”未开刃的刀面划过小腿,留下一道长长的豁口,就在他方才亲吻的地方。那人感觉了腥湿,一个闪雷,他看到她满手都是鲜血,她刻意将头别了过去,他觉得她在哭。
他呆了几分钟,开了灯,懊悔地去柜子里找纱布。
“滚!”她闭着眼,指着门口喊。
“对不起,我……”
“滚!”
“哐当!”
一个同样的声响传来,却是几本防火宣传手册从柜子顶被风刮了下来。
程央睁开了眼睛,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灯。她蜷缩着腿,摸了摸小腿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四年了,还是忘不了。
夜风从木窗格子里透进来,狭管效应,风力格外大。
她睡眠浅,想着画一张简单的芭蕉图贴在窗上挡风,翻出颜料画笔,支好了架子后却又没了心思。
想抽根烟,却没处找。
屋子不知何时进了一只蛐蛐,“唧唧吱、唧唧吱”地叫个没完没了,像一阵口哨,她不想抽烟了,想上厕所。
驻地就一个卫生间一个浴室,都是公用的。程央来得不凑巧,门正锁着,亮着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有人正在里面方便。
她站了一会儿,夜风拂面,尿意更浓,而里面的人却还完全没有出来的意思。
“总不能叫尿给憋死吧,多可笑。”
她想了想,朝着屋子后面的那一丛桦树林走去。
(四)
夏日鸣蝉,和在风里像一首歌,很鲜活的那种。
她觉得自己的画里,缺少的正是这个,于是她现在蹲在了野地里而不是自家的马桶上。
“沙沙沙……”近处有小爬虫在用牙齿咀嚼树叶。
“啧!”程央有些不高兴,提上裤子准备走人。
不是什么光彩事,她特意没开手电筒,只借着淡淡的月光往回摸,来的路,去的路,似乎都差不多。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往前走。”一个男人慵懒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程央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摔在自己的尿上。
“谁?”她赶紧打开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照了照。
此时秦煜正穿着一身迷彩服躺在两棵白桦树支撑的吊**纳凉,绳子扎得异常高,不抬头看不到。别说这个时候,再往回倒两个小时,程央也未必能发现他。
他双目微闭,嘴里的一截狗尾巴草有节奏地颤动着,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在回味什么,不好形容,但肯定欠打。
“吃喝拉撒,是个人都得这样。”程央小声嘟囔。
他却“嘻”地笑了一声。
这一笑,她便恼了,她来时特意弄出了些动静以赶跑蛇虫鼠蚁,他肯定一早就发现了只是故意不知会她。
“流氓!不要脸!”她气呼呼地往前走,“咣当”一声,一头栽进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土坑里。
驻地只从镇子上接了一根水管上山,每逢严寒天气水管封冻或是盛夏镇上用水高峰期就会断流,土坑是队伍新挖来储水的,这段日子忙,还没来得及修整。
好在底下都是泥巴,摔不坏人。
他又笑了一声,毫不掩饰。
“快拉我上来。”程央往上跳了跳,手上没劲死活撑不出来,要强,但还是害怕,这下丢脸丢到家了。
“求我啊。”秦煜从吊**一跃而下,蹲在坑顶上用一只手电筒照着她。刚才骂自己的时候凶得很,如今掉进坑里倒老实了不少。
程央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看清他的表情,算不上变态,但比刚才更欠打。
“拉我上来。”她又重复了一遍,叉着腰。
“行啊,姐们够硬气。”他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甩了甩,板着个脸冲程央点了点头,提着手电筒便走开了。
“秦煜,你回来!”
没人应。
“你回来!”
还是没人应。
“秦煜……求你。”
脚步声远到几近消失时,程央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后两个字声音压得很低,可他还是听到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安慰自己。
秦煜往回走,嘴角勾着得意的笑,打开手电筒往旁边一放,“扑通”一声跳了下来。
他站在她身旁,一米八六,足足高出她一个头。
“你想干吗?”这样的身高压迫,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胸口。
“就你这样?”秦煜毫不避讳地往她胸口扫了一眼,然后将她往肩上一扛手一顶,一把将她推了出去,毫无温柔可言。
她在坑边滚了一圈,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污渍,本想回头去拉他,就见他将手撑在坑沿一用力,轻而易举出来了,她才气呼呼地往驻地宿舍走去。
“脾气这么大,真是的。”
她依旧穿了一身的白色,那身影行在淡淡的月色里,像一枝朦胧的昙花。
坑里四面都是泥巴,夜里湿润易打滑,她虽然纤瘦,也还终究是个成人,他若是在坑上面硬拉她,没有着力点,非拉脱臼了不可。
“你……”她突然回头冲他喊道。
“有事?”
“别告诉别人。”想起自己是求人,程央的语气又不免放软了些。
“没什么,挖好半个月,摔过好几个。”
他搓了搓手,顺着笔直的树干两三下就爬了上去,夹在指尖的狗尾巴草又回到了嘴里。他若无其事地躺着,叠放着双腿晃了晃,却发现她仍然待在喊话的地方。
“怎么,摔着了?”秦煜问她。明天还要进行巡查,她真的受了伤,会很麻烦。
“我说的……”程央想了想,又往回走,走到他的吊床下,才轻轻将两只手合成喇叭状说“不是那件事”。
桦树下黑乎乎的,掩去了少女脸上的羞红。
她方才蹲的地方有几株火棘掩着,天色又黑,他看不见什么,但必然听见了。
来林队的第一晚就出来“施野肥”,实在尴尬。
秦煜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她摸进来时猫着腰,拿根棍子傻乎乎地扫来扫去,像是在找什么,他想看个究竟,却听到了一阵细碎的流水声,明白过来时已经结束了。他本来不想作声,可她却晕头转脑地往大坑走了去。
“嗯。”他在黑暗中边应边点头,像她能看见一样。
程央放心地往回走,想着自己占了人家的床,礼貌性地说了句:“夜里当心,别摔下来。”
秦煜听到了,没再作声。
程央回到房间时风已经止住了,唧唧吱的蟋蟀也不知所终,整个屋子静得像一具棺材,她蒙上被子,反而睡不着了。
她伸头朝被子外探了探,只露出一双眼睛。
窗格上有月光,如果床位再挪动一点,光线再强一点,大概就能看到秦煜茧一般挂在树上。
想到这儿,她将双手慢腾腾地从自己领口伸了进去,锁骨以下的肌肤势渐凸起,又分侧汇聚到一处,娇嫩、柔软。
“有那么小吗?”她自言自语,想起了在坑底时秦煜嫌弃的眼神,抱着被子狠狠踹了几脚。
“嗡嗡嗡……”
一阵手机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人信息,开灯犹豫了一会儿,接通了。
“爸?”
“采风活动进展得怎么样了?在那边生活还习惯吧?山上什么都没有,生活用品都带了吧?要不要……”
他还在问,她赶紧打断他:“我……才刚来,还什么都没开始呢。”她有些窘迫,对父亲这样突如其来的关怀并不适应。
“队里的人还好吧?都认识了吗?你张叔跟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跟他说,别一个人扛着。”
“都好,大家很照顾我。”说这话时,她不知为何想起了秦煜,牙有些痒痒。
“那就好那就好,爸爸如今也就你们几个孩子可担心的了,说起来……”
程央刻意咳嗽了一声,算是提示。
“你弟弟他还小,精力旺盛,正是爱叫爱闹的年纪,免不得夜里吵吵嚷嚷……”
“我知道。”程央松了口气,父亲的话总算说到了正题。
“央央,爸爸年纪大了,能再有个儿子不容易,你芳姨她虽然说疼爱弟弟多一点,但是她对你也……”
“爸,我没生气,真的。”程央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明明是做长辈的人,却还为了一件这样的小事小心翼翼地跟身为女儿的自己解释,父亲到底是老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爸爸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跟你随便聊聊。”
父亲紧皱的眉头肯定舒展开了,程央不用看,也能猜到。
“嗯,明天还有事,那……我挂了,爸,晚安。”
对面没有再接话,而是传来了一阵小孩子的叫嚷声:“爸爸,我要听故事,要听故事……”
“好,乖,今天爸爸给你讲《小农夫》的故事,从前有个村子……”
程央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句晚安,愣了好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从前有个村子,那里的人以耕种为生,日子过得都很富裕,只有一个人穷得连一头牛都没有,当然,他也没有钱买,大家叫他‘小农夫’。他和妻子都很想有头自家的牛,于是有一天他对妻子说……”程央望着头顶的白炽灯慢慢地背诵着,这样的故事,从来没有人给自己讲过。
“真是幼稚。”她评论,不屑似的,纤长的睫毛却沾上了水雾。
“啪!”
一块石子砸在了窗沿上,缠着一根狗尾巴草。
腕力惊人,准头不差。
“干吗?”她推开窗子问,望着秦煜吊床的方向。
室内光线比月光强出许多,她什么都看不见。
“电费一度六毛二!”
她听到风里飘来了一个凶巴巴的声音。
“啧!”她咋舌,扭头关灯扎回了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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