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我们合欢宗的修士是这样的。”◎

结界朝着携带玉牌的人敞开怀抱, 地域的景象侵入视野。

唐姣对寒炽地域的印象,还停留在浮屠之棺中。

被阴火烧灼得皲裂的焦黑土地,散发着死寂荒芜的气息, 满目疮痍,不见活物。

如今的寒炽地域虽然逐渐焕发了生机,生出草木, 孕育灵兽,然而和微尘地域、尺山地域相比,这里的景象明显要荒凉许多,连风声都变得空洞,只是一味地吹彻荒原。

白清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老板来过寒炽地域吗?”

唐姣摇了摇头,“我不曾来过这里, 大多时候只是从旁人口中了解。”

摘下面具,失去了掩盖气息的法决后,白清闲很容易就能感觉出唐姣是五阶修士, 一般只有六阶以上的修士才敢前往寒炽地域进行探索, 所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他愈发想不通,明明只是五阶修士, 为何会有此等身份,又为何能认识谢南锦真君?

两个月前,他得知了唐姣的姓名, 却并没有贸然调查她的身份。

对许多修士来说,被他人窥探隐私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情。

重则招致杀生之祸,轻则恩断义绝,白清闲是个聪明的人, 不会轻易犯这种错。

所以即使他对唐姣再好奇, 也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揣测她的身份。

白清闲脑子里想了很多, 面上却不显,熟练地说道:“那这次就由我来引路吧?”

唐姣说道:“那就有劳了。”

白清闲闻言,彬彬有礼地朝唐姣伸出了手,大概是他带她走的意思。

唐姣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白清闲:“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这么说了,白清闲的手还是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于是唐姣板着脸跟他讲道理:“拉着手行动不便,更何况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但我可是丹修,借助丹药还是能够跟上你的步伐的,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是丹修就认为我毫无自保的能力......我并非如此娇弱,你也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白清闲也跟她讲道理:“我之所以我要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你是丹修,而是因为你是我老板,你花了大价钱雇我,为什么不能享受这种照顾呢?当然你执意倒也无妨。”

唐姣问:“你来地域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白清闲说:“我来地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尽职尽责照顾好老板。”

唐姣这下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拉住了白清闲的手。

两万灵石,只是拉一下手而已,她甚至还觉得有点亏了。

白清闲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状似无意地蹭过她的指缝,果然摸到了茧,而且还是厚厚一层的茧,足以证明眼前这个人花了多少时间在炼丹上面——她是个一心扑在修炼上的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很少有这般决心,他垂眼想,她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唐姣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是剑修或符修,少有气修。

这还是她头一次与气修结伴出行,这才理解浮屠之棺中那名商人说过的话。

——“气修出现后,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白清闲身形挺拔,却很轻盈,踏风而行,如同一束苇草,只是被风吹着走,观他神色轻松,完全没有费力似的,即使手里牵着唐姣,蓬勃的真气也足以将两个人都托住。

每个修士的真气都略有不同。

譬如徐沉云的真气沉静的;譬如珩清的真气是盎然的;譬如颜隙的真气是肆意的......而白清闲的真气与他张扬的性子截然不同,如同清晨时分一片叶子上的露水,气息接近于无,不能准确地描述他的真气,又或者说,毫无特征其实也是变化的一种。

大约也是得益于此,白清闲才能如此轻易地对目标进行刺杀吧。

唐姣垂下视线,看到他们二人沿着那些兽群的领地边缘飞过,偶有灵兽抬眼望来,见他们并未踏入,便又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可能是觉得攻击他们很麻烦。

她问:“你是狐族的吧?”

白清闲说:“什么?”

狂风阵阵,有些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刚想回头去瞧唐姣,就感觉到一缕神识缠了上来。

为了防止他下意识地反击,她甚至还握紧了手当作提醒。

“我是说。”语调温和的女声变得清晰像贴着耳畔响起,“你是狐族,对吗?”

白清闲的眼神一滞。

不是因为唐姣问的这句话,而是因为她的神识。

作为一名杀手,他的感知力非常强,也因此更觉得毛骨悚然。

修士的神识收拢在脑海中,散如杂乱的丝线,想要避开这些神识,难度堪比大海捞针,然而唐姣的神识像是薄如冰锥的刀刃,轻描淡写地跨越他的防线,甚至没有触碰到任何一根神识编织而成的细线,虚无缥缈的神识在她的手底下如同最温顺乖巧的猎犬。

当然,这也与白清闲没有对唐姣刻意设防有关。

不过也足以让他心中震撼了。

他迅速整理好心情,这才回答唐姣的问题:“老板好眼力,我确实是狐族没错。我想着以后总归是要和老板长期合作的,索性没有戴面具,老板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唐姣说:“对。”

白清闲立刻说:“老板知道我叫什么吗?”

唐姣:“你叫‘白清闲’,我在契书上看到过。”

她顿了顿,又说:“你也从目标的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们扯平了?”

白清闲说:“‘唐姣’,这是老板的真名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身份好隐瞒的。”唐姣说道,趁此机会,她提出了自己早就想提的意见了,“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不要再叫我老板了......我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白清闲为难道:“可是直呼你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

唐姣:“哪里不妥了?”

白清闲:“就是不妥。”

他提议:“亲近之人一般唤你什么?”

唐姣沉默了一下,“这么唤我难道就合适吗?”

白清闲说:“我认为合适。”

唐姣认真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他们一般就唤我师妹。”

“怎么会唤你师妹?”白清闲的嘴角抽了抽,“不是同宗的也唤你师妹?”

唐姣:“嗯。”

这话没错,像是燕宿、颜隙他们就都是这么喊的。

她听到白清闲说:“我并不属于任何一宗,和他们一道喊你师妹恐怕不合适。”

下一句是:“那我唤你‘姣姣’好了。”

唐姣睁大了眼睛,浑身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了白清闲一眼。

白清闲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无辜回望:“怎么了?”

唐姣问:“你不觉得太肉麻了?”

白清闲说:“我们之间是很纯粹的金钱关系,称呼而已,怎么会肉麻?”

语毕,他又像背书似的念了一次。

唐姣默默拍掉手臂上激起来的鸡皮疙瘩,说道:“你开心就好。”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第一样药材采集的地方,也就都停下了话头。

第一样药材是磐龙角,名字里虽然有个龙,实际上却是蛟,此蛟一般独立生活,不喜群居,所以唐姣和白清闲没费什么工夫就折了一支角下来,大概过程是白清闲召出锁链将磐龙缠得严严实实的,加上真气压制,使其无法动弹,唐姣过去三两下取了下来。

白清闲是杀手,讲究效率,而唐姣的经验丰富,两个人头一次合作还算默契。

眼见着唐姣将磐龙角放入百纳袋,白清闲踏着真气飘过来,朝她伸手,唐姣从善如流地将手放入他手中,随着二人的离去,漆黑锁链松落,远远的还听得见磐龙的怒吼。

白清闲问道:“第二样药材是什么?”

唐姣看了一下单子,“凝晶。”

此时天色阴沉,伸手不见五指,白清闲告诉唐姣,凝晶距离此地还有一大段路程,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到天亮,唐姣没有意见,于是在白清闲的带领下找到了一个洞穴。

他熟练地开启洞口设下的符箓,说道:“这里就是我经常休息的地方了。”

唐姣跟着白清闲进去,好奇地问:“你是在所有地域中都找了个栖身之处吗?”

“对,不过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会地方。”白清闲打了个响指,用真气引燃火堆,噼啪声响中,火焰簌簌地腾升而起,照亮并不是很宽敞的洞穴,“地域人来人往的,虽然当作杀人的场所很方便,但也容易被别人发现,这次之后我就要另找地方落脚了。”

唐姣赞同道:“你的藏身之所被我发现了确实不太好。”

白清闲顿了一下,两个人此时隔着火堆对座,橙红的火光在脸庞上摇曳。

他弯着眼睛笑眯眯说:“姣姣,我没有觉得不好。”

唐姣一边按住身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暗叹他还不如管自己喊老板呢。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事已至此,她也只好习惯了。唯一令唐姣觉得不适的一点是白清闲每次喊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被猛兽所窥视的错觉——大约不是错觉,毕竟白清闲就是捕猎者,对方正在试探她的底线,而她也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如同交锋。

白清闲又说:“我换地方,只是因为时机到了,和你有没有发现没关系。”

唐姣觉得再继续说下去白清闲也会装糊涂,索性敷衍道:“哦,好。”

白清闲露出苦恼的神情:“我惹你生气了吗?”

唐姣说:“没有,怎么忽然这么说?”

白清闲说:“因为你回答得很敷衍。”

唐姣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是受害者似的,委屈得耳朵都要往下耷拉。

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说道:“白清闲,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和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用不着这么装过来装过去的。

她原本想这么说,但是白清闲没等她说完话就开口了:“你喊我什么?”

唐姣到了嘴边的话紧急转了弯,“......白清闲?”

白清闲说:“为什么我喊你姣姣,你要喊我白清闲?”

唐姣耸了耸肩,“那你也喊我唐姣好了。”

这是哪里来的榆木脑袋?

白清闲泄了气,无奈地按了按眉心,说:“我发现我完全无法预测你的行动。”

“不对吧。”唐姣隔着火堆凝视他,“你不是应该很了解我吗?”

白清闲:“此话怎讲?”

唐姣淡淡说道:“你难道没有调查我吗?”

白清闲说:“我是有操守的杀手,怎么会调查老板?”

唐姣说:“那么,你为何要在杀掉目标之前故意松开锁链让他喊出我的名字?”

白清闲意识到她早就察觉到了自己想要探究她的身份这件事。

“我承认,当时确实是故意的。”他端详她的神色,“你不生气吗?”

唐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平淡,只是被火光烧灼之际会燃起零星的红。

“想要让我生气,还挺困难的。”她诚实说道。

白清闲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忽然说:“不过我确实没有调查你。”

唐姣的神色这下终于有了变化:“为什么?”

白清闲说:“我说了,我是有操守的杀手,不会调查老板。”

唐姣问:“即使知道了名字也不查?”

白清闲点头:“对我本人来说,除却任务,我更喜欢一层层揭晓谜底呢。”

唐姣说:“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如今正在药王谷跟随珩清真君修习。”

白清闲:“......?”

“这下你就知道了。”唐姣摊开手,说道,“不必再试探我了,我不喜欢被试探的感觉,与其如此,你倒不如直接询问我,毕竟我的身份并不特殊,没什么好隐瞒的。”

上次去影阁确认契约的时候,她就特地问过了。

杀手是绝对不可能透露雇主的消息的,她的确认只意味着交易完成,而保密这一项是持续到地老天荒的,也就是说,她完全没必要担心白清闲会将她买凶的事情说出去。

狼族女子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笑盈盈地告诉她。

泄密之人,将受拔舌之灾。

这是所有杀手与影阁进行的契约。

如此庞大的契约,说明藏在影阁背后的人只可能是九阶真君。

白清闲震惊:“你怎么能就这样说出口了?这样多无趣啊。”

然后他反应过来另一件事,“等等,你的意思是,你是珩清真君的弟子吗?”

唐姣道:“就是你当时说这笔钱足以杀掉的那一位。”

白清闲捂住脸,闷闷地说道:“我说过这种话?”

唐姣安抚他:“没关系,你说了你是开玩笑的,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白清闲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向唐姣。

“你真的只是五阶丹修?”

他怎么觉得她的心智反而还要成熟许多?

唐姣脸不红心不跳:“我们合欢宗的修士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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