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初晴，万象一新。

宋国皇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从京城内外精心挑选的三千百姓，与满朝文武、皇亲贵胄们一起，一大早便来到了大庆殿外。

这一破天荒逾祖制的大举动，不是为了送别“为民死身”的赵元佐，也不是庆贺新皇帝赵元佑登基，只是以神主子民的身份，为诛杀妖魔呐喊助威而已。

冯宽双膝跪地，双目依旧直直地望着大庆殿的方向。身上被泼满了黑狗血、公鸡血、臭泥污漆的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味道。

胶结成团的头发先是被人剃得干干净净，后来经人提醒过后，又和鸟粪糅合在一起放回了冯宽的头顶，上面还插上了青楼女子的硕大珠钗。

然而有一样东西，任何人都没敢动，甚至不敢让那些污秽之物泼溅半分在其上，那便是蒙住冯宽双眼的袈裟碎布。

尽管这块布已经破旧不堪，只剩最后一小截还依附在冯宽双眼上，其余部分已垂落下来，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

可在火云子等人的鉴别过后，还是有不少人会朝着破布激动的跪拜下来。

这一天也是如此，在平时庄严肃穆的大庆殿外，很多人一边对着冯宽叫骂不止，一边又朝着他磕头祈福，场面滑稽又诡异。

火云子、陈志等人来了之后，众人奇怪的举动才渐渐终止。

焚香叩拜，礼乐声毕。

火云子过去，取下蒙住冯宽双眼的袈裟布条，小心翼翼地封装在玉匣中，放置在道台上，三拜九叩之后，领头高呼：

“领神主之意，诛不赦之魔！”

“领神主之意，诛不赦之魔！”

“领神主之意，诛不赦之魔！！”

众人一脸狂热，齐声附和。

沈红绫、李清灵等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的最前面。所有人发泄似地狂欢时，他们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一样，孤零零、寂冷冷，却又无法完全忽视它的存在。

忽然一个人的举动，更是让这叶扁舟，像是腾空飞起了一般，让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戛然而止：

萍儿提着自己单薄的身子，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走到了冯宽身前，静静地看着如雕像一样，恶臭丑陋却又莫名熟悉的身形。

短暂地沉寂之后，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她要干什么，诛魔仪式不是要等到午时吗？”

“小姑娘勇气可嘉呀，她估计是受害人的亲属吧，要是我，我也会忍不住。”

“姑娘快回来！”

胡小婵、绿荷心焦不已，想过去拉她回来，却被沈红绫、李清灵给拦住了。

“让她多看一眼吧……”

“国师，这姑娘是谁，要不要把她赶走？”

火云子没说话，看了一眼旁边的陈志。

“萍儿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有千种恨，可是……”

陈志话说一半，便看到了令人无奈又抓狂的一幕。

只见萍儿将冯宽头上鸟粪头发摘掉，又蹲下身去，从袖中拿出丝帕和一竹筒清水来，给他仔细地擦洗头脸起来。

“她是谁，凭什么要给魔头净身？”

……

“她肯定跟魔头是一伙的！”

“杀了她！杀了她！”

陈志怒吼一声震住全场，紧接着朝着萍儿喊道：

“姑娘此举，是与天下人为敌！还不快快醒悟，赶紧离去！否则……”

说到一半的时候，一道精光忽然射来，陈志浑身一颤，当即傻在了道台上面。

萍儿怔怔地望着冯宽忽然睁开的双眼，丝帕从手中滑落，她的指尖，正好触碰到他的眼角，让她感觉，像是触碰到了冯宽的内心一样。

“公……公子……”

在听到这一饱含深情的熟悉称呼后，冯宽的双眸，终于渐渐聚焦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身上。

虽然一时之间，记不起来她是谁，然而从她的双眸中，冯宽能够感觉得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应该是自己的亲人。

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他努力地从大脑中搜寻出两个字：

“你好。”

与此同时，冯宽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将自己的嘴角往上捏，摆出了一个笑脸。

“公子，你终于……”

萍儿一时欣喜，然而，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十几支弩箭忽然穿身而过，连带着冯宽一起倒飞出去，直到撞上了宫门才停下来。

短暂沉寂过后，众人一阵欢呼，纷纷跑过去宫门处围观验尸。

陆谦从大庆殿内缓缓出来，朝道台礼道：

“坏了程序，可总算不辱使命！”

“谁准许你私自下令的？”

陈志飞身下台，过去一把掐住陆谦脖子，将其提在半空，后面的一群军士吓得连忙跪地求饶。

“大人……那魔头刚刚苏醒，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说完，陈志不仅没松手，反而还加重了力气。陆谦越来越喘不过气来，面部涨得青一块紫一块，不停拍打陈志右手的同时，慌忙朝着火云子挤出话来：

“国师救我……咳咳……我也是……一片赤诚，想为陛下、神主解忧……咳咳咳……”

从冯宽刚才那一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火云子神情凝重地朝陈志吼道：

“大事不妙，还在这里干什么，一起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从宫门处传来。

“我去护住陛下，这里交给你们！”

火云子一个激灵，眼睛一转，随即闪身不见了。

陈志同样心头一震，当即丢下陆谦，直奔宫门而去。待扒开围观众人，来到了队伍最前面，再想往前去时，被沈红绫给拦住了。

几次尝试无果后，冯宽将一根根弩箭，从渐渐凝结出冰晶的萍儿身上拔出来。

紧接着，冯宽缓缓站起身，将身后的厚重宫门，像切豆腐一样切下几块来，最后拼成了一副简易棺木，将萍儿放了进去。

放好“棺盖”之后，冯宽两手覆盖上去，原本还算简陋的棺木变成了一具水晶棺材。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冯宽捡起地上的弩箭，将水晶棺单手托起，朝着大庆殿的方向，面无表情地缓缓走去。

“子虚……”

“冯大哥……”

“你到底是人是鬼？”

“把萍儿放下！”

“害死那么多人还不够，还要连累萍儿姑娘？”

“他的腿不是被打断了吗？怎么还能站起来？”

“大魔头苏醒了，快杀了他！大家一起上！”

“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一边退，一边叫嚣着各种声音，忽然，陆谦在后面猛扯一嗓子：

“不想死的赶紧让开！！”

几声火炮冲天而响，众人如潮水一般以冯宽为中心迅速退散开。

沈红绫好不容易劝住抚云居众人退去后，却一脸骇然地看见胡小婵冲到了冯宽身边。

“冯大哥快跑，这里危险！！”

冯宽停顿脚步，扭头看了眼一脸焦急的胡小婵，努力挤出一丝笑来。

沈红绫在外面急吼一声，可已经来不及，无数弓弩火光直奔冯宽二人而去。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被轰成肉渣时，弓箭、弩箭、火药弹齐齐在距离两人五尺距离的地方，生生定格住了。

冯宽将头扭回去，那无数支弩箭、药弹一瞬间化为了冰渣，簌簌地往下掉。

“愣着干什么，再给我放！！”陆谦面目狰狞地吼道。

“你他娘的想死吗？没看到有其他人在？”

陈志怒吼一声，“都给我住手！”

趁着他们说话的间隙，沈红绫过去将胡小婵接出来。冯宽继续往前走，一直到了之前萍儿和他相见的位置才停下。

“冯宽，你要是还听得懂人话，给我好好呆在那里别动，我会让你死得无怨无悔、明明白白！”

没理会陈志的话，冯宽将水晶棺木放下，同时将十几支弩箭分别插在地上，以棺木为中心，慢慢围成了一个圆圈。

众人这才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给萍儿做法事。

即便是陈志，这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慢慢靠近过来的抚云居众人，一时念起萍儿在抚云居的勤勤恳恳、默默付出，皆神伤不已。

甚至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围观众人，突然也变得安静许多。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将最后一支弩箭插完之后，冯宽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了，没人能看见他的身影。

“那魔头去哪里了？”

“不会直接逃走了吧？”

就在众人躁动不安时，忽有人指了指水晶棺木那边：

“快……快看那里……有人死了！”

众人看去，只见棺木旁边的一支弩箭下面，赫然多出了一具尸体，陆谦一眼便认出，是刚才弓弩手中的一位。

他不禁颤声道：“魔头来索命了……”

话音刚落，旁边的弩箭下，又生生多出了一具弓弩手的尸体，和之前那人一样，尸体被弩箭穿身而过，死死地钉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大人，魔头要大开杀戒了！快……快想想办法呀……”陆谦凑到陈志身边，心惊胆颤地说。

陈志打起十二分精神，凝神静气，观察着四周，可不仅捕捉不到冯宽的身影，连一丝风声都感受不到。

眼见着地上的尸体已经连成半圆，他的胸口像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一样，沉闷得透不出气来。

“冯子虚，够了！”眼见着陈志脸色无比苍白，沈红绫忍不住大喊一声。

冯宽愣了一下，当即现身，拖着一名军士的尸体从陈志身侧走过去，慢步走到棺木旁边，抽出弩箭，将尸体摆成圆弧形，与上一具尸体相连，随即将弩箭扎进尸体胸口，重新钉在地上。

陈志猛咳几声，终于缓过劲来，看到眼前的画面时，只得和沈红绫等人一样，一言不发地呆在原地。

这时，剩下的那几名军士从大庆殿周围仓惶跑来，在陈志、陆谦身前跪下，痛哭流涕地求救道：

“大人救命啊，我们还不想死……”

见他们无动于衷，其中一人怒吼一声，提着佩刀便向不远处的冯宽冲去，

然而下一瞬，又倒在了弩箭底下，和之前的那些尸体一模一样。

从始至终，冯宽依旧站在原地，似乎从来就没有出过手一样。

剩下的几名军士，其中三个如见了恶鬼一般，朝着三个方向疯狂逃散。

剩下的两人脱去盔甲，跪在地上像鼻涕虫一样爬到冯宽跟前，拼命地磕头认错。

可等他们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冯宽早已不在原地，而是正在摆弄刚才逃跑三人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