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讲在香港唯有讲英语才算受过教育,无论买嘢或住店,使了英语才得睇重,冇就着暗擒底。若系讲粤语,就要差一等。
无衷冇识调整自己适应世界咩,老了,每日都更加老,谂过了,喜剧态度,至有效,保护自己。喜智与悲智,打歆哋见过啯只生造词冇记得,总之脑洞大开。总之,去香港当成喜剧就可以,成为喜剧人物、置身事外睇自己出丑,无衷冇系令人欣慰咩。
如此这般,我就企在了自己设定啯喜剧啯高处。
我答复邀请方,愿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一只月,讲演、讲座、朗读、班访……连同参观。
想象自己在香港一只月几难熬,准备了几页字帖,换了只手机,下载了酷狗音乐软件——之前觉得“酷狗”“搜狗”“优酷”啯啲嘢,都系啲古怪名堂。
阿段时我听到《身骑白马》,上网搜歌词,忽见有只版本系梁北妮。真系谂冇到。梁北妮五岁去香港,后尾入了香港无线艺员训练班,当歌手,一直冇红。我知梁北妮名字来源,北,圭宁的河,北流河,系父地;妮,即尼,印度尼西亚尼嘅尼,四舅母系印尼华侨。《身骑白马》梁北妮居然唱过,实在巧得出奇。
时间虽一只月,季节打初冬到夏,又打初秋到冬,理渠噉多,只装几件衫,我打算,无论咩嘢场合,按自己至舒服啯来穿。一只箱就搞掂了春夏秋冬衫裤,托运行李,又脱开羊绒背心,一律塞入箱,剩一件羽绒衫穿在身,反正一到香港,羽绒就着脱开搭上手。
落暗到香港,睇见一片璀璨,海边山腰间,高楼灯光多筢邋。往时总认为,高楼丑陋,大自然壮美。睇嚟冇系。
机场在新界,浸会大学在九龙。接机林小姐接到一幢大楼,NTT,要住上一只月。戴小姐等在门外,超短头发、干练、淡然——在电子邮件中联络了一年。
内地阿边,接待人员一律热情过侔,戴小姐淡然,我认为够高端文明……戴小姐俾我各种卡、表格、打印纸,一沓港币,系前半期酬金。林小姐帮连上Wi-Fi,带我去大堂连住阿只西餐厅,洋派,玻璃杯晶亮,餐具一律啷眼,黑色店服服务生企得直直……立时就有一串英语劈头来了……周身有顶硬,我又定定神,同戴小姐林小姐讲,我请你两个晚餐好唔好?两人有些意外,林小姐微笑,戴小姐讲,会有时间一起共同进餐嘅。
之后渠哋告辞,一拧转头就消失在餐厅厚重弹弓门外。
我在西餐厅睇来睇去,第一次无人带领食西餐。假装淡定。
西餐啲嘢真系古怪,乜头菜、主菜、甜品,名头生冷……想食粥,梗系冇有。要一只炒青菜,亦都冇有。最后要只奶汤、一只奶油蘑菇饭,共九十元。两样都系黏糊糊,睇又睇冇顺眼,入口更加古怪。
勉强吃了三分之一,买单出来,好像冇吃着饱。当然,其实就系冇饱。行过半条街,肚越嚟越饥。至八点几,决定再次出门吃舒服。同前台打探,出门口转右,街口再转左,等灯过马路。马路地底有大而长啯字:望右。香港车系靠左行驶嘅,按习惯过马路,易着撞。
在生地方过马路至诚要谨慎。好彩有中国字。睇见红十字,浸信会医院,浸信会,啯啲都系香港正有啯……红十字,放之四海而皆准。
红十字对面就系24小时便利店,7-Eleven,我以为同北京,吃啯用啯,一间铺就搞得掂……结果只买到牛奶。只铺面少过北京好多嘢。又行几脚又行几脚,唿声间望见,楼底有只亮光光圆灯笼,楷书,“粥”,啯哋有粥!快快行落楼梯推开门,果真系粥,各种粥,猪肝粥、鱼片粥、鸡肉粥……仲有各种粉。我恍然,原来系返到我细时饮食圈了。
呣该,我想食一碗生滚鸡粥。
我唿声间讲出句广东话。听上去有啲生,又有啲熟。
恍惚间闻开票女人讲:鸡粥卖撒助啦。
卖撒助啦。卖光了。
系,卖撒助啦。广东话……油烟气、碗气、台气、地上的腻气……米粉店,一毫纸……一角钱叫做一毫纸。
开票女人、开飞,不错,冇错,开飞就系开票,往时老家小镇向来都系开飞,今时极少讲开飞,内地普及普通话,所有学校、服务行业一律普通话,细佬仔在屋企,即使冇讲普通话,亦都使用书面语了。据讲提高读作能力。
……粥店跑堂两个男人,与西餐厅服务生同样,黑衫。黑色时髦,好睇,简洁、凝重……黑色T恤、围条深枣红围裙。
我跟一帮人行,浸会大学、廊桥又廊桥,工作坊宣传海报——书写世界,分别系:美国……印尼……土耳其……来自伦敦但不是英国而是芬兰和尼日利亚混血儿的……还有马来西亚华文作家,还有你,李跃豆。
一路行,冇有围墙,学校同街道连住……乐富市集,买到一把水果刀……购一只卡,“八达通”,既可以坐公交、地铁,便利店又使得,到处充值。林小姐教我认了一只圈K便利店,多过7-Eleven,一只圈,圈一只K,圈K。在乐富上台阶落台阶……要打的士就喺呢度,呢度,啯哋。街道窄,有的士停在啯哋。一个巨大的电影广告,人人拎住大包细包,电扶梯滚滚向下,向深处……去坐地铁,一站……九龙塘,记住九龙塘啯个地名。九龙塘地铁站上高系一只大型超市。“又一城”,名牌服饰箱包、溜冰场、餐饮、咖啡、影城……奢侈品……
导览全程英文,林小姐负责。我一句听唔识,工作坊请了一个叫欣欣的女生来帮。欣欣早三只月打北京来香港,研一。
打一处幽僻马路攀上几段台阶,又陡又斜,林小姐以普通话告诉我,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公园……上到最后一级,顿现一片大大的台地,就香港而言,极其辽阔,甚至阔过北京鸟巢,足球场排球场篮球场,场场连住,周围一圈暗红跑道……啯侧有几樖大凤凰木,凤凰木,老家中学操场两樖,都砍掉了……Lazy bones,一只英语单词蹿出,冇错,就系高中英语课文《半夜鸡叫》,地主周扒皮半夜学鸡啼喊长工们起身做干……英语杨老师,福建人,早读课渠冇都冇来,喊我领读……我早时仲教过英语先,乡村中学、民办老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插队,大队小学,教育要革命,小学变成了小学初中高中一体……ABCDEFG,我教过一首字母歌俾学生,学生人人开心。
还好,我告诫自己以喜剧的心情看待一切。还好,志愿者欣欣陪同并翻译,以普通话特意告知,香港的车是靠左行,过马路一定要看右边而不是惯常的看左边,香港的车很快,容易撞着……还有就是,香港的厕所全都是坐的,没有蹲坑……放心吧,我一定会踩上去的。为了不给内地丢脸,我一定会在踩上去之后仔细擦拭鞋印。有点好笑。
我庆幸自己早在一年前学会了微信,无论戴小姐林小姐还是欣欣,都加了微信,方便联系,否则就是长途。
唯港荟高档酒店餐厅前廊,刘颂联企在阿哋。我同渠两人初次见,互相睇睇,有人介绍讲,呢位刘颂联博士,主持“海内外华文写作”演讲嘅。
一齐行入唯港荟大厅,中庭高,阳光打高处汇入,高墙生满各种草本植物,生满成面高高墙,草们缜密茂盛,造型有威势,真好睇,我仰头望,茂密嘅草高高低低层次错落,我认出,啯啲草就系外婆屋阿种狼蕨。
白色台布长桌……一个外国女人安排众人坐,短发,一口英文讲得拂拂声……刘被安排坐我对面,外国女人向我讲一句普通话:可以吗?我心口一松:好好。我问刘,这个金色短发外国女人是什么人。刘轻声讲,她是工作坊主任,亦是今次国际作家访问计划主人,西尔维亚·文森特,美国籍博士,研究西夏文的,写儿童文学,对当代中国文学不太了解。
两人倾偈。刘讲出个旧友名字,我立时就揾到救星了……全然生暴西餐菜单,纵然有中英双文,我都有啲怕——上一次正式西餐要追溯到几多年前,且都有人哋帮。不知所措慌乱,睇到刘颂联,我就讲,你来帮我啦……前菜、主菜、甜品……一团乱麻中,刘颂联帮我逐一确定,前菜有鲑鱼,生嘅,胃顶唔顺,就要了一只汤,主菜要了鱼柳,见到有肥肝其实都几馋,肯定……不要紧,我来点一个,分一点给你……甜品两款,有冰激凌太凉,不如要一只花饼。
成台都系讲英文,主人同英文们互相拥抱,一个在另一个耳边颊边啧啧有声……啯种场面相当于电影,就当一场戏在眼前放一次……长发及腰土耳其女诗人,主人大大熊抱,迎接及腰长发,土耳其微笑,开心。工作坊主任文森特一口美式英文,语速飞快……气氛甚是热烈,我一句听唔识,但有刘颂联坐对面,我也就放松了。
唔该。
忽然我讲出一句粤语。
唔该多谢。刘吃惊道:原嚟你识讲粤语吖……系,老家广西系粤语区,句式、语法、音调……
老家土话转换成广州粤语,音调铿锵,居然一句接一句……周围啯英语……异域感消失了,语音飘来飘去,像地球上啯自然生物……化身为某种灰蝶类,蝶类话听唔识……乡下狼蕨打墙上生出,爬到我脚底……
我把自己啯粤语称为广东乡下话。粤语以广州话和香港话为主流,别处粤语都算作广东乡下话。
“你不如试试粤语演讲。”刘颂联讲。
渠认真讲,甚至肃穆,绝对无系讲笑。我啯几句夹生广东话,就同演讲黐上了……我向长桌两边望望,只见戴小姐坐在张台至远处,穿件棉质细竖条衬衫,正低垂眼。
花饼上嚟嘞,三边形洁白骨瓷盘,白色扭曲芝士饼摆满生果鲜花,深红浅红浅绿深紫,另有米白浅黄浅紫嘅花瓣点缀,又有细细绿叶……有人要了另一种甜品,骨瓷盆上一只玲珑剔透细细玻璃罐,又有小半罐艳红**,摇摇欲动……冇人知,系用睇或者用嚟食嘅,大家互相问,互相观望……玻璃罐口托一只玻璃漏斗,上面装了朱古力雪糕,雪糕上面都有生果。赏心悦目好靓嘢……
粤语演讲,改变演讲啯性质,难食牛扒变成鲜花芝士饼……在雪糕同鲜花饼之间,阿啯种声音一再响起:你可以试试睇粤语演讲……可以试试睇……粤语自动旋转,放出光,上升,上升至墙上栋企生长啯狼蕨里,狼蕨疯长,外婆啯狼蕨,阿啲圭宁土话,广东乡下话,亦就系粤语。
粤语唔讲聊天,讲倾偈。
啯个倾偈几有学问嘅,倾偈就系倾佛呀。倾偈,我自细就讲倾偈,聊天、谈话、侃大山……都在廿岁以后。到铜锣湾中央图书馆,我就如此开场:
各位好,今日晏昼我来呢度同大家倾偈……
粤语不讲下午,讲晏昼,一个演讲的下午是可怕的,但一个倾偈的晏昼则让人松弛。尚未到来的下午变成了一个晏昼,啯只晏昼我认得,我认得无数个晏昼,有啲晏昼我在北流河撩水,有啲晏昼在树底捡木棉花。所谓演讲,不过系又一只晏昼啯倾偈而已。我无使扮喜剧人物,大方还原回一只日常啯自己……“莫斯科大火的时候俄国人都在同仇敌忾保家卫国?不,他们大部分只是在生活。”在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我感到自己重新认识了日常生活的价值与美学。
爐几分钟就得嘅嘞……电视里一个厨艺节目,爐,啊爐就是烫啊,养生,爐脚……水太烫了,太爐了……捡回来,执返来……一个老伯……明天……听日……中学生的性教育,一个女孩对着镜头说:同男仔一起就会有细佬仔……怎么知道怀孕了呢?会恶心啦……揾扽……
生疏的字音,从几十年前的沙里翻滚上。
粤语、广东话,电视里一只字一只字,忽远忽近……远到通向细时北流河,近到在身体某一处……粤语电视真系离新鲜响亮,好听过普通话电视……我仰头由窗口望去,一粒星极其明亮,空气透彻。天星移动,一闪一闪……县广播站啯女声响起,圭宁县人民广播站,宜家开始播音嘞。五点四十分,天色仲黑,有啲冷,我打被窝爬出,冻冰冰啯水……牙齿……行到门外底,对面杨桃树黑黟黟,我开始在废弃操场跑步……地面啯草,场边竖起啯木桩同铁线……行过龙桥街青石板路,跑步到体育场……
你好,食乜嘢?
我发现校区内就有吃粥的地方。
步行五十米入大楼,滚动电梯,再滚动电梯,过廊桥,整面墙壁画,银行取款机、阔大过道摆好多台,招义工、学习广东话报名、手工制品、唱歌弹吉他、联想电脑同U盘、面膜、洗发水……像条墟。忽然望见有只牌,一只箭头:粥、米粉、米线。就跟住行入只门,下滚动电梯,落只门再落只门。
你好,食乜嘢?
一个身穿绿色T恤的瘦女人问道。渠生得像韦医师,阿个细时隔篱邻舍。刷八达通,皮蛋瘦肉粥,21元,外面要35元。我大声讲:
“唔该。”
返回房间,我开始试讲粤语,系啯系啯,明显,使粤语讲,语速自然就慢,使普通话发言,我总系语速快到讲冇真,快到换气哽住自己,快到好笑,快到自己听冇识自己,快到似过街老鼠……唿声间谂到,除了演讲,几场诗朗诵,都使粤语如何?居然从来冇谂过……诗系文字文本,朗诵变成一只声音文本,使普通话朗诵同用粤语,系两只不同文本……一月你仲未出现/二月你睡在隔篱……我在房间里对窗口大声诵了一遍。啯首旧诗,在粤语中语调铿锵,变成首新诗。当然系,普通话只有四声,粤语有九声。意味也有改变,有啲悲情。
我要思考,谂嘢……一思考,一谂嘢我就要食嘢,来香港胃口苏醒了……我买了杏仁饼、松子、朱古力、无花果、新鲜菩提子同苹果堆在地毯上码成一溜,我同打扫卫生阿姨讲:个啲嘢都无使哟嘅,唔该。清洁下厕所就得嘅嘞,唔该。闻我讲粤语,且有口音,清洁阿姨就问:你系台湾嚟嘅系无系?无系嘅,我喺北京嚟嘅。但既然讲粤语,阿姨就当我系自己人,同我商量,礼拜五要换床单,嘢太多,不如我今日就换助,好无好?好嘅好嘅,要无要我帮你,无使无使。唔该阿姨……
为咩嘢刘颂联一建议粤语演讲,心里马上轻松……我边吃苹果边谂。香港苹果非常香,原来之前吃过啯苹果都冇够好,原来好苹果系噉样啯,啯啲打日本、韩国、加拿大进口啯苹果,就系一只繁荣文明啯香港,吃入嘴,味道几好……仲有牛奶,冰箱拿出一盒牛奶,速溶麦片,公用房间微波炉……下午茶时间,晏昼茶?好像也没这么说过。啯只时间应该吃啲嘢,胃按照香港节奏运行……啯哋啯课都系晏昼15点到16点半,或18点半到20点半,或14点半到15点半,人人无使早起。
出门落楼,楼道冷气足,披上披肩正抵得。我使广东话大声向保安大叔打招呼……讲普通话我心理畏缩,少跟生人搭话。粤语使我勤快,在楼道或者大堂,远远望见清洁工或保安,我就欢喜:早晨!天晏了,我就讲:食佐饭未?渠哋开心,保安大叔每次见到就帮推开门,阿只门有点紧,不太好开。
联福道窄,不过仲系几虔诚。
街两边正开花,羊蹄甲,紫色、粉色。今次可以确认,羊蹄甲就系紫荆,1965年定为香港市花。戴小姐讲,其实,紫荆应该叫洋紫荆,与羊蹄甲唔系同一种植物,两者非常像,望见串串豆荚就系羊蹄甲,只有花同叶冇豆荚嘅就系紫荆。对过马路系驻军,有面五星红旗,巨幅标语:听党指挥。
大学无门,系城区两大片建筑,故只有校区,无校园。学生穿衣,九成黑白灰,双肩包,抱住书,生机勃勃……转弯,半圆行政大楼,联合道,巴士总站,行人路,大片砖红色地面网球场,树,好多树,越来越多……又见凤凰木,广西老家啯凤凰木,片片豆荚,坚硬、棕黑,状如大刀……小学阿时径课间游戏,淘气男生们使坏,捉住一只女生,女生就顺势英勇,双手自动背到身后做着绑样子,男生挥树枝押渠去大凤凰树底,渠高昂头,十足电影英雄人物……一只男生揾嚟一柄凤凰大豆荚,渠讲:大刀来嘞喔。渠使“大刀”锯女生头,啯时径上堂铃唥唥响……同样啯凤凰木,七十年代悉数冇有了……
见公园围墙有广告,八段锦,老人培训班称“长者训练班”,又雅又尊重。门楣有黑色沉稳隶书:联合道公园。我一行入,一眼睇见樖大大啯鸡蛋花树,叶宽大,厚、叶脉清晰,花似破开鸡蛋,中间黄,系蛋黄,边缘白,系蛋白,树杈繁,开叉低……啯种树我幼时成日攀高攀低,后尾砍掉了,内地阿边总系冇停斩树,老树就少……行到公园深处,望见广西老家阿种马尾松、细叶榕、羊蹄甲、桉树、木棉树……树龄足,从容、威势……
欢迎会在钻石山。之前去了南莲园池,戴小姐讲,香港呢边叫园池,北边叫园林。蓝天白云海与山、高层建筑之间,园池,木结构,庙宇,有恢宏感,厚实斗拱,斗拱下底揿住一只龇牙咧嘴木雕壮汉,日本浮世绘。古朴暗红、灰黑、白,水榭、木桥、古树、池水及倒映,内地园林冇同样,谂起日本。即使冇去过日本亦感到和风,而和风,当然基本上系唐风……文化断裂演变,唐代在日本留落来……
分别畀观音、佛祖、药师佛、地藏王菩萨功德箱放入香火钱。买了小盒檀香盘香,细细一圆筒。180元港纸。纯檀香。
欢迎式,台上有排英文字同巨幅地球图案,主题系:书写世界。茶点系中式,蒸饺、芋头糕,蒸笼盖住,都系热啯……全球化,只要饮食冇全球化就得。音乐表演,古琴。致辞。活动揭幕仪式,每人发一只地球仪,用一支笔指点住自己所在国家。嘉宾合照,朗诵,赠书,礼成……朗诵环节我上台,使广东乡下话讲起几句开场白,之后,广东话朗诵诗……音韵悦耳……生平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朗诵,居然粤语,居然好听。松弛且兴奋。散了,记者采访,问,点解谂到用广东话朗诵。系丫,点解呢?为乜嘢呢……
先去联福楼吃了肠粉,八达通充值500元。回房间换了件正规衬衣,斜领套头,领口有灰色重叠缀折,袖口有两道镶边和袖扣……过海演讲,要穿一件像样衫。林小姐来NTT带过海,讲戴小姐在阿边等,戴小姐屋企就在港岛阿边,礼拜日渠冇来学校。
过海,过红隧,过路费十元。林小姐用普通话:三条隧道,价格都不同。如果打的士排队,就要排单程过海的队,不用付他往返过路费,如果不排这种队,在路上打,要问他过不过海,可以用一个波浪形手势,的士若过海,可以停下来。不过四点多钟打不了的,司机交车换班的时间,他还要洗车、交接发,他不停车接客的。林小姐一路交代。
铜锣湾高士威道香港中央图书馆,维多利亚公园对面,大大的字,圆形喷泉、地球仪……香港喜欢地球仪……很大的图书馆,有各种展览,演讲厅外面摆着演讲者的推介书目,收得齐全……演讲之前图书馆人员来让签字授权,现场录像要放在网站上。
人不多,不过也有几十个,陆续有人进来……前面的、中间的位置算是坐满了……我没有虚荣心,人多人少有咩要紧,一大片空座位,不过系一片浓缩丘陵,高高低低,我的开场白就在这片丘陵落下来。
各位好,今日晏昼来啯度同大家倾偈……
害怕发言是有语言的压抑,一开口就大脑一片空白……普通话地区是强势地区,普通话也强势。为咩你一上大学就蒙了,很大程度因为语言,语言压抑和压迫……话讲出来总觉得声调不对,一边讲一边疑惑,所以……
散场后一行四人去找一家小店饮下午茶。我们跟在刘颂联身后,铜锣湾的小街巷,高高低低,不怎么平,头顶高楼间,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蓝天,极其蓝艳,仿佛失落在此的拼块……暗红建筑,好几层停车栏的铁艺栅栏里汽车屁股挨着屁股……小店门面非常有趣爽逗,繁体汉字、日本字、英文杂糅……潮民、公家电报电话、自家制造、红白蓝、堆叠在门口的袋和饮料箱。门口拉有小半截门帘,红色布门帘,仅够挡住颈部以上,一个黑衣女人正企在门口,就着光线翻开一只小本子……谂冇出啯只店系卖咩嘢啯。
他们在这家小店的旁边找到了一家小店,吃了最普通、最典型的下午茶——热奶茶、鱼柳四方包。
刘颂联说,戴小姐,你家就在这边啊。
同行作家不会粤语,会普通话,大家就都讲普通话。
戴小姐说,是啊,小时候就在这边上的小学。大学同学都说你家在铜锣湾啊,那是贵族的地盘,其实哪里是。
戴小姐掏出一张旧照片:你看,这是我小时候。她让我看。我看了说,怎么你小时候像个男孩。戴小姐笑道,是啊是啊,同学都说我抢弟弟的衣服穿。说完她满意地看着我,似乎她等着的就是这一问,仿佛我讲中了最关键的一点,两人就拥有了某种共同的秘密。她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高冷不见了。与她相处变得更自然,我拿不准是因为自己会讲粤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等着戴小姐讲更多,但她不讲了。倒是刘颂联讲起了小时候,谈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刘颂联读的是法文原版,他曾留学法国。
用过下午茶,戴小姐就先告辞回家了。看着她大学女生般的背影(当然年龄远远不止了),我心想,这个戴小姐,可能一直都没有成家。我忽然想起大学同学邸湘楣,她们有一点像,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像。邸湘楣后来去了美国旧金山,说在那里才能找到她要的生活。
之后三个人仍不尽兴,说不如坐轮渡过海,这样可以看海景、夜景。于是又在铜锣湾的人丛中挤来挤去挤到地铁,坐地铁先到中环,再一路走到天星码头坐船。路上极其热闹,有很多外国白人和黑人,有很多亚洲人,说唱弹拉扭着肢体……水晶球,一只巨大的水晶球晶莹剔透色彩变幻离地三尺与一个男人的身体若即若离靠近又弹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与人流一起往前过闸口,仍是刷八达通。在船上看夜景果然是辉煌的。无数光块光柱光点光弧光斑光叠着光在暗黑的海面上**着升上天空……红帆船出现得突兀,是为内地游客所设。不到十分钟就渡过了海……闪烁的光从海上繁殖,无尽繁殖到了九龙这边,尖沙咀,仍然辉煌着,一幢凹进去的巨大建筑,半岛酒店,著名而神秘……维多利亚港,香港文化中心,芭蕾舞、歌剧……旁边的天文馆可躺地上看电影……躺在地上看电影,我想起1988年在广西电影制片厂时,厂里开大巴去广州观摩苏联影片,在香蜜湖看了一次躺在地上看的360度的电影,也许是180度。
星期日我去尖沙咀,隔海睇一片高楼,落雨,文化中心空地上只人冇有,阵阵机油气味飘过,轮渡在上风口。机油……谂到柴油桶,夜晚海面,浪头浪尾,人……反正,有人揽住一只柴油桶渡海去香港……无会有人问梁远章点样去香港,无从想象,模糊一片。五个舅父中,四舅远章已经至好彩。二十几年前,我写过一部小说,《晚安,舅父》,写了五个舅父。一部中篇写五个舅父显然冇合乎规范,投到一家杂志,编辑讲,五个舅父太多嘞,应该集中写一个至多两个舅父,小说就系要写好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我冇钟意啯种,五个舅父压缩成两个冇意思……我即刻重写一只信封,改投别处。
我高中阵时,四舅梁远章到了香港,在沙田某个白鸽笼住落。我对白鸽笼印象系无数阶砖、无限延伸,堆叠,密不透风、坚硬又窒息……一只癫佬敲开门,执嘢走啦执嘢走快滴啦,再吾执就火烛喇,快啲滴执嘢行嘞,再吾执,一滴嘢就烧清光,到时人又冇钱又冇,乜嘢都冇晒……嘴唇边有一粒美人痣啯舅母唔知去歆哋了……舅母德兰,屋企影集上有一张相,黑白三寸相,典型啯热带美人,印尼华侨,混血儿,难想象远章娶到啯只热带美人……
广西小镇屋企又老旧又系木头,地板阁、门板、窗挡板、头顶木梁……一燃就样样燃,冚冚燃,火扑灭,烧焦木头冒黑烟,有啲人屋企门口放只大缸,缸里时时阵阵装住半缸沙,缸瓦窑生意不断……
我细时独己在空阔阔公用灶间扑火,火系我点燃的,胆大妄为,一擦火柴就点着张旧报纸……火苗打旧报纸蔓出,我又抄张纸接住火苗,火苗冚冚声就连成一片……一只人都冇有,整幢屋,只人都冇,天井、水缸、青苔、窗,空得吓人,离大门口仲几远,奋力捧起重重大瓦盆,成盆水泼到火里……好彩肃嘞,冇就衰嘞。
细时至钟意擦火柴玩,红色黑色火柴头,摩擦阻力、紧贴感,声音有时清脆轻盈有时滞重,一阵灰烟从无到有,一阵硫黄气迸放……人哋嘅房间,李阿姨屋企,阿张结婚大床床下底,我捏只火柴盒钻入人哋床地底,床地底系空嘅,冇放嘢,床下底竟然冇蛯?膜——冇有蛯?膜啯床底系奇迹,门角同屋角,阁楼同柴堆,蛯?丝打一头够到另一头,蛛网就结成,蛛丝闪闪发亮,旧年灰尘变成片状。
我尤其钟意巢穴,细的、仅能容身的空间,护身铠甲,相当于怀抱,不必讨好,不会落空,这类巢穴是我自行认定的,厕所、冲凉房、被窝、床地底……李阿姨屋企床下底,有一小片着我揼到滑捋捋……坐在地底,床板烧出硬币大细烤斑……我盼望整只阁烧起,火光冲天,哔哔剥剥……到今时,我钟意火柴远胜于打火机。打火机缺乏美感,工业时代,丑。
……火柴,细细匣,像细柜桶,拉开又合上,一面涂有火药,阿面黑色涂层称之为火药,集合火,整装待发。长短划一的火柴棒高举着它们圆圆的头壳出来了,火药集合在它们的头部,两方用不着互相辨认,嚓的一下,魔术般地闪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它是飘动的,热,且随时熄灭,故深具虚幻气质。
无论老了几多岁我都迷火柴,每到酒店就要寻火柴盒,茶几上,圆的或方的,木的或玻璃的茶几,一只小巧火柴盒显得贵气,静卧不动,非同寻常。大多数时间它未被使用,有时它的边缘有了擦痕,这使我痛惜,不过同时也释然。拿到床头放着,离店时不忘收入行李带走。
我钟意晚黑出门散步……黄黄路灯光,路面有大字——望右,认真向右边望,冇车行,远远望,25M小巴站点有两个背双肩包的学生在等车……25M,奇怪的名称,站牌形状亦奇怪,像只机器人,头顶一只圆,下底接两截方块,第一截广告,一个光身婴儿,第二截系各停车点,我担心记冇住古怪地名,手机拍落……羊蹄甲、紫荆,夜间认冇出,一律闭合住叶,花、豆荚隐在暗影里……上坡,对面马路军队驻地仍有两名全副武装士兵背手而立。
到联合道拐入公园,球场晚黑都满人,缓跑径,好多人疾步快行,衣服扎入腰,耳里塞住耳机,密密脚步,全然无声,一个跟住一个,像是去远处,不知所终,又像是通去梦境。人脱去了现实的壳,行入另一只维度……
阿妈喊我到香港一定揾舅父,我一直冇去,一直拖住,我对远章舅父有睇法,细阵时渠呃我,讲辣椒系甜嘅,我上当吃入一大啖,辣得满眼泪……饭台一碗青辣椒,切成一圈一圈,手指粗簂青辣椒,青皮白瓤有辣气。四舅父讲,跃豆你知无知,辣椒无系只只都辣嘅,有甜有辣,簂只肯定系甜嘅,你冇信,试试就知了。见我冇信,就更加认真讲,簂只肯定系甜嘅。我边滴会扼你嘅,我禁冇住夹一啲放入口,甚至冇使脷田顶一下试味,一下子就嚼起来。毫无防备,烈辣刹那充满口腔。我眼泪顷刻涌出,既是辣,又有羞辱,我既恨自己轻信,又恨四舅坏。
但我特别钟意舅母。
他们早时返来住过半只月,就住在沙街。远章舅舅先返,过几日德兰才到……阿时径梁北妮三岁,可能是同外婆在香塘乡下。德兰舅母带我上街,行到东门口,见有人卖番石榴,地上摆了只竹篮,人踎住。番石榴有长有圆有大有细,有白有青有黄。舅母就问:果滴番石榴几多钱一只?她的粤语,比广播站的女声更接近广州话,洋气而柔软……也像水果,汁多酸甜。渠簂酸甜同本地酸甜有所不同,舅母教我唱一条粤语歌:“酸酸甜甜真上好真上好,卫生又讲究,一分一件,人人都有……”
我亦还渠一首粤语歌:“风湿又痛腰骨又痛,耐耐又痛滴滴,耐耐又痛滴滴……”镇上每只细佬仔都会唱,打街头唱到街尾,再打街尾唱到街头。见到老人拱背行路,嘹亮童声即刻升起,“风湿又痛腰骨又痛,耐耐又痛滴滴”,天籁歌喉,没心没肺……风湿和腰骨痛,以为极爽逗。
我问外婆:我簂腰在歆哋?外婆应:细侬冇有腰簂。
德兰舅母腰细,屎忽大,像只大南瓜……渠一啲都冇娇气,要知道,女人一旦娇嗲气就着歧视,冇单止街上遭人白眼,背后人人吹耳鬼窟。呢个人做咩咁娇气嘅……渠钟意牛甘子、甘荚子、黐子。至钟意簂啲古怪水果。
她拎半桶热水到冲凉房洗澡,阿妈在旁边讲,我帮你揖无好咩,德兰讲,唔使唔使,我自己得嘅嘞。灶肚细树根啱啱烧尽,火啱啱肃渠就舀水。她动作麻利,水面上漂有油星眼眨都冇眨一瓢就伸入。
炒菜铁镬烧水就有油气,薄薄一层膜,有时望冇见,但闻得到油气。我都抵无得油气冲凉水,况且仲要用桶拎入冲凉房。德兰舅母居然抵得住。
德兰仲抵得住粗陋厕所。
粪坑、屎坑,乡下厕所都系粪水坑。大便落下,粪水溅起,溅到屎忽。干粪坑招来苍蝇,苍蝇铺满一片。水粪坑有粪水盖满,乌蝇冇落得脚。阿年返来执骨,细舅父阿宝盖了新楼,厕所仲系原来阿只,阁楼架空,下底深两米,便秽如高空坠物,咚咚有声,因距离遥远,粪水和臭气都不能升上来,算是乡间至讲究……粪坑左后方拴住一条竹篾,竹篾拴着一束揩屎忽竹篾……
沙街的厕所亦算文明,水泥砌成,有斜度,水一冲,都算虔诚……好彩啯阵,德兰冇住去医院宿舍阿边,马路对面小矮泥屋公厕,泥砖砌,墙皮脱一半,大小同乡下猪圈差无多。两只蹲坑,一男一女。隔几日有老嘢打扫。蹲坑都系泥,冇水泥,外婆称为红毛泥、冇砖。便坑浅,屎一嚿嚿赫然在目,冇发酵,抵无住……
德兰舅妈同我去过一次陆地坡。阿年生梁北妮,她喊远章写信,邮寄一包咸卜去江西丰城。打咸卜讲到萝卜,又讲到陆地坡……沙街码头转右,沿河行,一边圭江河,一边农业局。行到犀牛井,高围墙,围墙上头有东坡亭,当年苏东坡在此处上岸,着贬海南,过路上岸吃了餐饭……犀牛井大六角形,井台阔朗朗,井台边有溢水沟道,先洗桶底,再水井打水,冇使整龌井水。细佬仔钟意在溢道外沿洗脚,成日光脚行沙地泥路,脚底全系泥沙,细佬哥单腿企,第二只脚在犀牛井溢水渠晃来晃去……
我同德兰舅母行过井边玉兰树,玉兰花叭叭落。风吹过后成地都系……有几个细佬哥树下执玉兰花,执一朵向身后一抛,再执一朵向身后一抛。一路行一路唱道:落雨大,水浸屋,阿妈叫我担柴卖……德兰讲,呢个歌我细时唱过,就唱出后面几句……落水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排排都有十二粒,粒粒圆亮无疵瑕。
行到万寿果树我又谂起一首: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乖乖困落床……
德兰接住后尾几句: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她的广东话更加纯正……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菩达,菩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亲两个番鬼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她居然从头到尾记得。
我又谂起一首:团团转,**圆,炒米饼,糯米圆,阿妈叫我睇龙船……我晤睇,睇鸡仔,鸡仔大,担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得两百钱,买件威衫好过年。德兰说,最后一句唱得不同,卖得三百六十五个仙……我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在一块空地上转圈,很硬的地面,旁边系外婆,她说别转了别转了,跌倒了跌倒了……月亮很白,能照得见人影,外婆教了一首关于贼佬的童谣……月亮光光,贼佬偷糠……
仲有: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
……河瘦,水清,桥像突然变高了,桥枕板冇连在一处,有一脚宽空隙……德兰紧拉住我,她的手心出了汗……陆地坡啯边桥头亦有一樖大榕树,更大,树干底部有一只大树洞,藏得住两只细佬哥……四处无人,风光冇错,有山有水,拔地而起的灰色石山远远近近浓浓淡淡,有一幢山喊做望夫山,河边一丛丛高大竹丛……德兰哼起了歌,不过无系粤语,系普通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的好宝贝,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我们行在大片萝卜地中间。六地坡系沙地,泥土松软,有大量细沙,萝卜在沙土如鱼得水,变成一条鱼,出力向水面拱,几下就拱开了,土里飙出高高一截,望上去每只萝卜几开心……一直行到萝卜地尽督,尽督系几樖马尾松,马尾松的后面又系一大片新萝卜地,沙地亮,萝卜地亮,萝卜叶闪闪发光。一只金黄猫打萝卜地飞快溜过……
顶髻朗,红屎忽,企木丫尾掘掘,飞去外婆屋吃生日,吃个乜嘢菜,吃粒豉核。
德兰舅母先带梁北妮到香港,华侨身份申请,顺利获准。表弟帮揾到赛马场打杂工……一家住公屋,日后的歌手梁北妮,时常去公屋后背,面对大海,着无数高大厦阻隔、断成一小块一小块。
隔一年,远章越过深圳河,新界登陆……渠先等了一年未获批准,决定自己过去。那时候陆路仅罗湖桥,铁路桥,两边能过人,窄,要边境证,保安农民过去种地……水路有深圳河、深圳湾,深圳河系界河,公共嘅,一入了河就冇得开枪,河道有啲宽有啲窄,深浅各冇同……快啯话几分钟就游得过,窄处掟一粒石子掟得过……深圳湾系内海,内海连住香港,香港连外海,打深圳湾出去有很多离岛,好多路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人口少,好揾工,好多人都揾得到自己本专业。毕业于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梁远章,分配到江西丰城矿务局,又到桂林矿业学校进修过半年,矿务资历,香港政府招募到地质勘探队,去过西贡海面各个离岛,测绘火山岩、节结石。岛屿一摊摊牛屎,老家圭宁香塘,岛上植物,一种叫落地生根,叶肥厚,夹在书里三日就打叶边生出根须,细细白白,即冇水冇空气,自己都生得出……读书人都执过啯种叶夹入书页……岛屿原住民系客家人,啲屋好过香塘乡下,香塘小学系地主家宅,冇窗檐,雨水直接流到窗上……海岛路边望见客家人啯土地公,伯公伯婆神位,坟墓大小,敬有香……岛上仲有一只天后庙,可求平安符……地质队住在村里,有一日休息,渠去求了只平安符。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远章德兰两公婆打香港返来办外婆执骨重葬,之前远照做了只梦,讲阿姆托梦,身有啲冻,脚有啲潮。远章打香港带来只风水佬,身材高大壮实。我跟住,一座山翻到另一座,远眺近望,煞有介事,山连绵,凹陷同皱褶……选中一处,地势高,正前方系山坳后头系更高山岭。
德兰老了,嘴唇边的美人痣变粗了,肉乎乎不再俏丽……她企在外婆屋池塘边,抓紧时间要讲清楚,“带回嘅金项链系假嘅,纯属装饰……”,两人一起上坡,祠堂边小夹道,去粪坑……梁北妮,曾经改名梁碧妮,北字在香港难走红,而碧,外婆冯碧英嘅名字……碧妮仍未走红,又改返回。闻讲渠已移民澳洲。
众人下山时闻远照问:北妮几好嘅?结婚未曾?远章:好嘅好嘅,就系唔知几时嫁人。又问:驰仔都几好?远章望望德兰:好嘅好嘅,讲要去澳洲读书。
此后德兰再没返过。
工作坊去新界西贡,出海。在西贡体育馆的西贡码头上船,包了一艘船,一个导游。全程英语。导游曾是地理老师,一直讲地质形成……海浪摇摇,英语滚滚……手中的激光笔点在大屏幕的地图上,忽东忽西,出于礼貌,人人专心听他上课,海景山景云和天,兀自流转……我一句不识,戴小姐翻译,断断续续……戴小姐坐到身边,准确、连绵,一句接一句翻译。大概就系同声传译。我们坐在众人对面,戴小姐悄声粤语说:阿几个鬼佬……我一震,鬼佬、番鬼佬,细时就系噉啯称呼外国人,原来香港亦系……而且,出自英语流利啯戴小姐,又如此场合……鬼佬不含任何贬义。鬼佬终于抵无住,美国诗人提议导游无使讲了,等大家睇下风景。
先上一只岛,原住民老屋,民居、庙宇。一地牛粪。客家人,有“土地公”……沿细路去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老民居,路边见到一种叶,一望就知正经系落地生根,执一张夹在书页,过三日叶罅就生出细细丝,白须……民居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沙街屋企有啲像,窗更细,方形,无人住,门敞开,堆了树枝垃圾。又见到树林里有坟墓,灰沙拍成啯半圆,结实白色、暗旧青苔、泥斑。
我熟知坟地,幼儿园时黄老师带去散步,一带就带到一处坟地,吕觉悟记得系小白坟,我记得系大白坟,幼儿园全县地势至高,我两个手拉手下坡,手拉手过马路,行到野地,一片空地中间有只拱起的坟墓。不是水泥的也不是土的,是灰沙,跟香港这边见到的完全一样……石灰和沙子、黏土配成一定的比例夯实,极其坚硬……我们坐在这只豁了黑洞洞大口的坟头上听黄老师讲故事,她的长辫子垂到坟头……有一个“天后庙”,我和明娜进了香,讨了只平安符。又到另一个叫桥咀岛的岛,有不同颜色的岩石。火山岩石……沙滩边有高大的树木,沙滩上有**外国男女,另有隆起的土石坡可供攀登……一条火山岩石的路直通到另一片小岛,下午三点,潮水就会淹没这条路……
在中环一家会所吃晚餐,会员制,外人不得入。会所有种旧式贵气,水晶吊灯、拐弯木楼梯、高墙衬、外国人窃窃私语、英语的服务生,一切闪亮。
一位长发女子跨着大步一阵风旋入,印度人,肤色黧黑、斜搂长纱……与个个拥吻,到我跟前,礼貌握手,但凡高档地方都系西餐,牛扒冇敢食,担心消化,最后要了炒牛河,一碗白粥,一个上汤豆苗,每件一大盘。有人帮我要了对筷子。
餐前餐间,佢哋一直倾偈,神情严肃。我一句听无识,戴小姐低声同我讲,佢哋系喺谈论电视每日大量报道的事……我默默食白粥同豆苗。
之后去隔篱艺穗会朗诵。艺穗会,一家酒吧,专门用于英语诗人定期聚会朗诵自己诗歌,有十五年历史。来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全英文,各种风格……
上午没有课,有时下午也没有课。没课我就去联合道公园,寻一处空地做八段锦,双手交叉向上伸展,拉筋……有上年纪嘅人行到近处,主动同我打招呼:早晨。我欢喜应:早晨。更多时候,我坐椅睇树,啯啲树极好睇,一樖一樖睇过去……凤凰木正正开花,叶像凤凰尾,一羽一羽,冇结荚,但我知凤凰木荚,长且硬,像大刀;木棉树高粗,树身且灰白,树叶颜色绿得浅;鸡蛋花树都够老,低处就开叉,如果在老家,我就要攀上去……羊蹄甲树,叶如屎忽,圭宁满大街都系……所有树我统统识。我打一樖望到另一樖,心里妥帖。
坐够了我就去乐福广场。在超市买一种日本苹果,49.9元/4只,啯啲苹果都系四只一卖。日本苹果,香、甜、汁足、渣少。
晚间有课,我先去联福楼吃馄饨河粉。然后等在NTT大堂,等戴小姐来接。上课地点在OEM大楼,要上坡过马路,过两只红绿灯,打台阶上山再自动滚梯,颇有啲复杂,会迷路。
路上同戴小姐倾两句,啯间大学在校学生万几人,每年学费四万两千港币。在附近租房,月租金五千港币,若在中环阿边房租更贵,十几平米,每月七八千港币。
尖沙咀药店极多,陆客来,后生人买包,上了年纪就买药。我撞入一只店,问深海鱼油,乜嘢鱼嘅鱼油?每粒嘅剂量:1000单位?2000单位?产地系阿拉斯加抑或系澳洲?每瓶几多粒,几多钱?问得多,伙记冇耐烦,伙记态度令我意外。大概对内地客都有啲冇耐烦,乐富阿边,我一讲粤语老板娘就开心,像系撞到自己人……尖沙咀我讲粤语唔中用,带口音嘅粤语,广东乡下话,且冇拖大旅行箱……伙记就讲,睇你就无系买嘢嘅人。非常不客气。但我居然笑了,自己并未觉得自尊被践踏,所谓心胸开阔了,或者脾气变好,或者,心情冇错,我居然笑笑,使我嘅广东乡下话讲:唔该你,系丫我就冇系来买嘢嘅,不过仲系要唔该你。我发现啯种针对游客嘅店,每瓶深海鱼油贵过乐富一百文左右。
灯红酒绿穿穿插插,之后来到一条街,两边大榕树,睇街牌,系弥敦道,已是晚间八点,望见一家川菜馆,入去点了一盆酸菜鱼,一碗米饭。酸菜鱼298元,结账时350多元,原来要加收10%的服务费,送的一碟花生米收十元,不刷八达通和任何卡,只收现金……之后又逛,再去维港。空气很透,没有油味了,广场上有三人弹吉他唱歌……
戴小姐在合同上定好的日子发了另外一半港币,厚厚一沓装在信封里。抽出来,觉得港币很好看,渣打银行、汇丰银行、人民银行,不同银行的图案不同,有的是狮子,有的是锁,汇丰的是地面的标记。拿到钱正好是周六,于是周日就去逛中环。高楼巍峨,但也没有巍峨到不可思议,街市繁华,也没有繁华到令人咋舌。倒是在闹市中见到几只公园,颇感舒适。日头出来,有点热……揾码头坐轮船过海,问路,问到一个山东女孩,来港工作一年,问她码头,她也手机导航。过一个隧道,两旁全是休假的菲佣,她们每周休息一日。不到十分钟就到尖沙咀天星码头。水手深蓝色水手服,头发全白的老头,戴了深蓝的手套,拉粗粗的缆绳。
有日去铜锣湾跑马地睇夜场赛马。一大嚿金黄招牌,深蓝会标。极多入口。F口,墙上有各种数据,无所适从。有窗口,不同的窗口,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的数字,无知系做乜嘢使……一个制服后生,热情耐心,赌马有四种方式,一二三四……
我冇打算整明白一二三四,生暴嘢,一听到就到蒙嘞,加上一二三四就更加到蒙……我选至简单阿种,押某匹马入前三名。歆一匹?我冇知,歆匹都冇识,睇到牌子上有马名、骑师、配磅、练马师、排位、马龄、评分,马上就要开场,来冇及。
只看马名。
马名出乎意料,匹匹都系古怪——越影、金满载、幸运欢笑、光芒再现、喜益善……随便指了一匹,服务生小哥讲啯匹出得太迟了,第八场先出来。我就赌了一匹第一场就出的,名字叫飞霞。去窗**下注,下注五十港币,赌啯匹马跑入前三名。然后看啯匹马啯基本介绍,骑师莫雷拉,配磅一百三十一磅,练马师蔡约翰,排位第十……竟然赌了一匹排名第十的马……人真多,会员区和非会员区都满了……头顶漫天星星,对面高楼华灯,马场光明崭亮……马仔牵着马绕场遛三周,我望见了自己赌啯阿匹马,一匹黑马,非常有架势。全身油黑闪闪……
阿只马仔绿裤黄衣黑帽目不斜视……啯匹马啯骑士亦系至英俊,一件艳丽玫瑰红骑士服,前襟后背各有六颗大大啯星,非常耀眼夺目。渠在场地中间就跑起来,从出口出去,半踎在马背,一眨眼,箭一般飞起,一秒钟就消失冇见了……
飞霞在歆哋呢?但系,前头电子屏幕出现一列马,齐头并驱,全场都企起身……人人奋力呼吼,既像加油又像叫骂……丢那妈!一个男人怒吼。丢那妈,粤语他妈的,我们广西小镇每日此起彼伏。小镇的丢那妈轰隆隆打上空飘来落到香港铜锣湾跑马场……丢那妈你只契弟,既可咒骂又可亲热……我亦企起身望住电子屏幕,第三号飞霞在阿几秒钟成为我啯马,有一匹自己啯马在奔跑与没有一匹自己啯马奔跑,系完全冇同样啯……千祈、千祈,我望渠跑入前三名绝非想要赢得赌注,而系因为,世界赛马史沉积下来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们漂亮的帽子,面纱、尖叫、私情,以及种种莫名其妙阿啲嘢,以莫名其妙啯方式囤积在大脑皮层,以及通过下注,我闪电般驯养了它,激流汹涌而出……它跑了倒数第三……第二场开始后我来回行,像只行家挤到前头相马。广东话在人群中高高低低,某匹马啯肥同瘦,行路啯样子歪斜或者不歪斜……阿伯你好,吾该帮我睇下啯匹马点样。都好嘅,你买助啯匹马?系。买助就系好嘅嘞……广东话就系家常话……后面几场每一场我在心里默默押上某一匹马,但再无会企起身出力喊……下注同没下注截然不同,真正啯赌徒冚甏?身家押上……眼红四肢颤,烧焫铁水打赌徒头顶灌入……
修大坝时径远章舅父协助施工,结果受伤……申请当地理老师,未果。不过渠申请到公屋,交少少房租,后尾住入中环邨屋,公屋都系好嘅,后有山前有海,仲有大树,走廊晒得到太阳。时常有人来做义工,房间细一啲,十几平米,不过样样齐全,厨房卫生间一样不缺。梁北妮少返来。驰仔去澳洲读书,德兰信了宗教,脱离家庭,去阿啲偏僻地方修行。
远章四舅父独己过。自己煲自己食……有时径渠会谂起旧屋阿只颠佬,阿时渠每日来敲门,火烛啦赶紧执嘢走……生活寂寞,颠佬来敲门都系好嘅……每个星期三量血压,电梯旁边嘅一间屋,系民建联嘅议员办事处。有个的士老伯也来量血压……一个人就系孤寒啊,以后点做呢?两个人一起在太极拳长者培训班。每朝打太极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
阿妈喊我去探四舅,地址电话抄在一张纸……我迟迟冇打电话,我同阿妈讲:“要系我攰就冇去,香港噉大,我又冇识路。”“你又无使去佢屋企,佢约只酒店同你见面嘅。”“至多在电话里倾几句偈。”“亦得嘞亦得嘞。”“不过我无知倾乜嘢。”“倾乜嘢都得啯,随便倾嘞……就倾几句上一次1992年外婆执骨重葬,渠同舅母返来……”
直拖到快离港我才打电话。
一打就通了,女声:“哈啰,边位?”对纯正粤语,尤其是香港粤语我不太接得上,便只好用普通话:“请问这是梁远章的家吗?”对方也用普通话:“请问你是哪一位?”
等我把自己来龙去脉讲分明,对方才讲:“我爸爸前日刚过位了。”
当然就是梁北妮本人。不过她既然没有想起我,我也就没多讲什么。就是那个曾经唱过《身骑白马》某一版本的三线歌手梁北妮,她生于江西丰城,矿务局宿舍人人讲普通话,不讲方言,普通话算是她的母语。在港人中她的普通话算得上是字正腔圆。她肯定听她的爹地讲过我,那次四舅父回乡执骨,我曾送过一本书俾舅父。
在香港,所谓作家,不过就是写稿佬。
梁北妮三岁时跟父母回过圭宁,她电话里的声音跟跃豆在酷狗里收藏的《身骑白马》无可辨。来港前我碰彩听到,搜了酷狗,见到梁北妮的名字,这名字是外婆取的,“梁中尼,中国同印尼”。外婆一言定音。到底又改中作北,不是指北方,而是北流河的北。上百度查了查,梁北妮毕业于某期香港有线艺员班,那期没有特别出名的艺人。
我钟意阿首《身骑白马》,尤喜歌中镶嵌的几句闽南话:“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我在香港没有找到舅舅,却仿佛找到了母语。
后尾几日集体去广州。广州向来系圭宁人眼中至大城市,好过北京。
梁远照医师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去了趟广州。远章寄俾远照一笔钱,喊渠打圭宁去广州。远章自己打香港过广州,他在广州的宾馆给远照预订了一间房。远照第一次去广州,她先请假。一个新时代来到了,海外关系(港澳台亲属都算),脸上有光彩。远照因海外关系入了致公党,从繁忙的妇产科调回妇幼保健站,算归队,保健站副站长,街上人人称她梁副。梁副要去广州了,大城市,香港啯细佬同渠在广州会面,系件荣耀事,渠一得意就要同人倾几句偈。同卖猪肉啯讲,听闻讲喔,广州啯猪肉都系打簂边运去啯……又同卖鱼啯讲,广州肯定冇有圭宁啯种塘角鱼甜味……又同卖菜啯讲,果滴空心菜广州都买冇到,我宜家多买滴,去广州就食无到嘅嘞。
她同友韦医师讲,阿韦,楼顶啯啲薯叶你就执来吃食蛤,我去广州五六日,返黎就老嘞。她在楼顶种了几樖红薯,专吃薯叶,她又勤,成日使尿桶接尿上楼顶淋薯藤,薯叶发得一大片……韦医师也有个表姐在广州,韦表姐钟意浸青梅子,一到收梅季节就买好多斤,使只广口玻璃樽,盐水,青梅浸成黄梅,软了,鼓鼓变皱皱就腌好了。吃白粥,白粥每日都要吃啯,一只细碟,搛一两只梅子,放啲白糖,梅子捣烂,同白糖捣入味,餸粥至靓。酸梅子炆排骨炆猪脚,做成酸料捞米粉,一律好。
圭宁到广州,直达班车两头黑,朝早六点动身,晚黑七八点到……冇晕着车居然就到了……广州亦有推笼门骑楼卖中草药嘅卖狗卖猫嘅买鸡卖鸭嘅……揾到了,宾馆标准间,两张床,有电话有电视有冲澡嘅,不过厕所无系踎坑,系坐式马桶……坐住歆会屙得出?好在远照身手矫健,渠后生时打过篮球嘅,中锋,工会组织嘅,全县机关干部比赛。五一、十一,渠就入了县职工篮球队,抱住篮球,人堆里左冲右突,手里嘅篮球出力向前一抛,球虽冇投中,仲系几犀利嘅……在广州嘅宾馆,她果断脱落凉鞋,她的脚足够大,大拇指同第二只脚趾隔得宽。夹得住任何嘢……她光着脚丫子稳稳踎在光滑嘅马桶沿。解决完她跳下马桶,洁白的马桶沿没留一点点印痕……
远章请十一姐远照在广州酒家吃饭,厅堂照面一樖大榕树,远照见到榕树很欢喜:哈,簂樖树……远章要了烧鹅,要了虾饺。远照一边吃一边叹,广州嘅烧鹅真系几好食嘅……他们说起了二伯父梁绍甫,因梁绍甫屋企嘅烧鹅亦系至好食,远照细时在香塘,阿姆带去二伯屋企**,二伯绍甫,大地主,民国县长,身着西装威风凛凛……她记得二伯嘅大庄园,一栋两层楼高嘅火砖楼房,第一次见到玫瑰花、鸡冠花、牡丹花、茉莉花,十几只用人穿梭,有人专门淋花有人专门炒菜,吃嘅嘢眼花缭乱,烧鸡烧鹅烤乳猪,兼之仲有蛋糕水果……二伯嘅女梁远美请她饮咖啡,她第一次见到啯种黑乎乎嘅饮品……梁绍甫被镇压了。
有关镇压,还有最小的叔叔,中学冇毕业就上山做土匪,后尾着捉到,也枪毙了;大伯父逃去香港……不过远章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香港阵时大伯好老了,就住在西环坚尼地城的西环邨公屋,远章去探过一次,老人拄拐棍带渠去一处走廊,企在阿哋睇一片海景……几十层高楼之间有一小片海景,真正嘅海,仲睇得见远处灰色岛屿,望得见天上白云,睇到有船打海上开过……
远照吃烧鹅,远章饮茶,他端一杯**普洱茶,慢慢饮。十一姐你食你食……“听闻讲,大伯在西门口铜枝巷呢处私产房归返还嘞。”
远照:“系啊系啊,早几年就算归返还佐嘞,冇有人去办,冇人去住落黎,等于一样都冇得。”
远章:“系啊系啊,冇有后人系无得嘅。”
酒家店堂播着香港的粤语歌曲,远照就讲:“听闻讲梁北妮好出名嘅喔。”
远章:“出名有咩好呢,一滴都无好。都无知佢同边个拍拖,佢早就搬出佐嘞,唱歌妹无好嫁嘅,嫁出去便系人哋嘅人嘞……”
就讲到了米豆……远照表示愿过继米豆俾远章……“米豆性情几好嘅,向来无见过佢同人顶颈,至识服侍人,服侍大舅,又服侍养父,畚屎畚尿,人老了总系要人服侍嘅。”
讲妥之后远章就回香港了,远照返圭宁。行前买了扎粉和面条,“广州嘅嘢样样都系靓嘢嘅”。她坐上长途班车,太阳一阵暗一阵明。对面卡车呼呼开过。运鸡蛋生猪,都系运去广州嘅……远照心满意足,除了一大包扎粉面条,还有两把折叠伞,细包放一只女式手表,手表装在一只小盒子里,远照再用手帕紧紧裹住,系远章送俾跃豆嘅,啯一年,跃豆大学毕业。
米豆到底没来香港,远章适应了他的独居生活,长者护理中心的义工每周一次上门探,渠冇咩嘢病,只是膝盖有点痛,后来居然好了。每只月两次,约上隔离,过境去深圳浸温泉,佢仲报旅行团,内地两日游或者三日游,去过佛山,去过顺德,去过汕头……周围嘅粥店粉店烧味店都一家家排好了,粥,鸡蛋瘦肉粥、生滚猪膶粥、鱼片粥、鸡肉粥,渠都钟意……米粉,干捞粉汤粉肠粉,自细至合心水……烧味一个星期一次就可以了,烧鹅烤乳猪脆皮鸡脆皮鸭,一概好嘅,一个礼拜选一样,油亮亮嘅烤乳猪烧鹅脆皮鸡,烧味五宝拼盘最好,每样两件,码得好好嘅,卧在椭形碟端上……总之胃口好身体就好,身体好胃口就好。
米豆不愿来香港,理由系,渠一个人都冇识,既冇识人又冇识路……仲有,渠怕煤气爆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广西小镇还没烧煤气),渠只会识烧火柴火……而且呢,香港嘅字亦肯定冇认得,阿啲字都系笔画好多嘅,他看到过四舅写给阿妈嘅信,信上的字笔画好多……渠仲担心香港睇病贵……“我总系牙齿疼嘅,肚又发胀……”
戴小姐来NTT,陪我去广播道的广播大厦做录音采访。广播道就在附近,步行上坡……采访人圆脸朗朗,明眸灼灼,她生在云南,父母知青,父亲上海人。北大本科,硕士在香港中文大学读。
采访人问:你的作品中有同性恋的描写,请问你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如果在二十年前有这种问题,我一定视为冒犯。现在完全不介意了。“对呀,主要是同性恋取向的人对我有天然的好感,她们喜欢我,在一群人中她们一眼就会看中我……”采访者语速很快,我也跟着飞快,想慢也慢不下来,最终变成了不假思考。
采访结束,在大厅合影,在香港电台的红色logo前,我和戴小姐一人企在一边,戴小姐穿灰色布衣,下身是设计款式的黑色宽腿裤,短发,笑容灿烂。比起邸湘楣,跟她相处更加放松。
我坐在椅子上,又睇了一轮联合道公园的大树,鸡蛋花树、木棉树、凤凰木、羊蹄甲……我望见阿樖大大啯红豆树,幼时叫火水豆,火水豆捡来放入火水灯,盏底红豆艳艳。红豆树枝条折来做花圈,枝条软熟柔韧,细叶浓翠绕成花圈,安上白纸花,送去墓地……眼前的红豆树现时是灰色的,青翠隐在深夜,但望得见它们结荚时的一挂挂、一蓬蓬、一串串,它们裂开时,粒粒红豆落下,在夜空中簇簇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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