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大雨初停,香山寺焕然一新。
除了院墙、房屋、佛殿、楼阁,之前那些被蛇虫啃噬得干干净净的树木、竹林、花草等等,在京城勤务衙门、以及香山众人的共同努力下,不过几天时间,基本都恢复了原貌。
傍晚,众人在寺内前院摆下“花月宴”。
落座不久,一队军士叩门进来,除了留下酒、肉、桂花糕等丰厚物资,还留下了秦楼旧女魏如霜、颜如冰、花喜人三人助兴歌舞管弦。
等军士回去,眼见三位姑娘弄弦试琴,韩永叔忙起身劝道:
“三位不是生客,入座就席便是,不必客气。”
“韩公子,今夜花好月圆,我等年老色衰,若不兴歌起舞添雅助兴,我们……怕是无颜入座。”
冯智玳眼睛一亮,对颜如冰苦笑道:
“姑娘不要误会,并不是我们不喜歌舞,只是怕那些地下的蠢物们,听到动静之后……又会忽然发狂。”
“就是,没记错的话,韩公子亡妻,之前便是秦楼头牌。我和冯兄,以前也是秦楼贵客,大家都不是外人,过来咱们一起坐坐,看看月亮,喝喝小酒,品品这难得安逸清静的生活,岂不美哉?”
韦艺大大咧咧说完,见冯智玳表情古怪,韩永叔沉默不语,另一桌的其他人窃窃私语,便大笑过去,一把搂住花喜人腰身。
“她们不清楚,这位姐姐我倒是清楚得很呐。嘿嘿,姐姐您这脸蛋啊,还是一样吹弹可破,还弹什么破琵琶啊!一点都看不出哪里年老色衰了!走走走,今晚让小弟我专门来伺候姐姐。”
“嘻嘻,小弟弟还是看得准啊,我哪儿会什么破琵琶,姐姐我只卖身不卖艺。山上这么多大虫都没能吞了你,晚上,姐姐再给你好好试试。”
两人入席坐在一块,很快又旁若无人地腻在了一起。
冯智玳摇头长叹,过去敲了敲韩永叔酒杯,望着颜如冰二人说:
“韦艺不是有意的,韩兄你也快挑一个吧,那边的兄弟们眼珠子都绿了。”
“颜姑娘让给你,我陪那位冰霜美人聊聊。”
“谢了。”
重新坐下,酒过三巡后,韦艺抱着花喜人率先离席而去。另外一桌人当中,一位青年男子忽借醉发问道:
“韩、冯两位公子为大家贡献颇多,得赐美人无可厚非。可这位韦公子,从来都是拈轻怕重、贪生怕死,之前还拖累害死了不少弟兄,他凭什么也能这样?”
一言激起千层浪,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众人,忽然都有些懵。短暂沉默之后,不少人开始附和:
“高兄弟喝的虽然有点多,可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别的暂且不说,都这个时候了,你们看他刚才那个样子,兄弟们敬他酒都爱搭不理的。郭家都没了,他还以为自己是神策府的公子呢!”
“就是,还有他那个姑姑,最近天天和那鬼和尚厮混一起,真当咱们是瞎子聋子啊?”
“够了!”
冯智玳忽拍案而起,“要不是和尚和韦姑娘弄出那光柱,你们现在,能安安稳稳坐这里喝酒赏月?
韦艺有时候是荒唐了些,可那天陈大人过来的时候,说话诉苦提要求的人,难道不是他?
你们现在有胆背着说他坏话,那天怎么就一个个,跟木头一样毫无反应?”
一桌人鸦雀无声,韩永叔忙起身安慰道:
“冯兄说话一直很冲,大家别介意。我知道大家都很苦,有很多负面的情绪一直压抑着,可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还不是倾泻这些情绪的时候。我们都需要冷静、理智,要对未来充满信心。”
眼见周围不少人连连称是,高姓男子忽然哈哈大笑,随即又放声痛哭。
“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未来!你们读书人……哼!话说得好听,什么冥君冥帝,不就是传说中……那杀人不眨眼的天煞恶魔吗?现在人都要死绝了,还美其名曰彼岸盛世。
死就是死,真要像你们说的那么好,之前的天台宗主、张仙君,还有郭巨侠、晋阳宫大师兄等等等等,难道他们都是蠢人吗?为何一个个的,都要拼死相搏?
还有……对!还有那位冯子虚!若这里真有那么好,他会带着亲朋好友逃去昆仑?
呵呵,灵界之主早就放弃咱们了,我们将来……迟早也会和京城的那些东西一样。如今……呵呵,不过是混吃等死,苟且偷生罢了。”
“疯了疯了!来人,快,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这小子是真的疯了!快把他嘴堵上,绑起来!
明天,我要亲自送去京城勤务衙门,让陈大人他们发落!!”
“此人绝不能留,绝不能留!!”
韩永叔吓得浑身颤抖,冯智玳一时慌乱不已,两人一惊一乍地指挥半天,其他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拥而上,很快便将高姓男子打晕制住。
混乱的场面平息,众人失魂落魄地重新落座。
刚才和冯智玳谈笑风生的颜如冰,忽冷言冷语地问:
“这人冒犯冥君,又妖言惑众,你们还留着他做什么?”
“姑娘……今日中秋,等这位兄台酒醒……我要好好审问一番。”
“冯公子呀冯公子,妇人之仁,容易害死大家!”
颜如冰说完,韩永叔干笑道:
“天色已晚,即便送去京城,也得天亮之后才是,暂且收押下去吧。”
“山上不是有九只大洞么,听说那里面住的,便是冥君大人的亲宠神物。既如此,把这无知无识的小子直接丢进去,让他的灵魂过去给冥君大人赔礼请罪,岂不更加省事?”
颜如冰嗤之以鼻,“也就是在这里,还能有这等蠢坏之人活着,若是京城,不需旁人多言,他自己话说一半,就该感天谢地,自绝人前了。”
一阵安静后,高姓男子同桌的一位老人忍不住出来,替他开口求情:
“两位公子,高兄弟武艺出众,平时对人热心真诚。他从青石山一路跟来这里,历经千难万险,从来都是任劳任怨。
之前晋阳宫、神策府不少高人,静玄大师,还有那位冯子虚公子,都对他赞赏有加。
这次酒后失言……可能是被附近妖邪所惑,一时失了理智,还请网开一面,暂且饶他一命吧!”
颜如冰忽勃然大怒,抄起面前的酒杯便狠砸过去。
“你个老不死的蠢东西,知道京城那么多人,为何死后连灵魂都没有了吗?就是因为,你这种假仁假义的蠢东西太多!”
老人避之不及,面门被青铜酒杯砸中,瞬时开了花,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没人敢上去扶。
颜如冰整了整衣冠,重新坐下,面带微笑地冲韩永叔道:
“别的且不论,这老东西刚才提的那些人,可有一个还活着的?咯咯咯咯……今日中秋,正值花好月圆,既然那位公子如此受欢迎,不早早让他过去和他们团聚,更待何时呀!”
冯、韩二人对视一眼,最后冯智玳轻叹一声,正要发号施令时,忽然一个声音从寺内传出:
“姑娘此言差矣,我,这不还活着么!”
声音不高不低,不长不短,如神语仙音一般让人敬肃不已,又如市井吆喝一样使人轻松舒意。
“是他!”
“冯!子虚!!”
一瞬间,老人伤口愈合,高姓男子睁眼醒来。其他人皆呆若木鸡望向寺内方向。
一直静静坐着、沉默不语的的魏如霜忽然泪如雨下,起身站到桌上,朝着山顶的大雄宝殿开始起笛长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这时,司马沉沉正独坐于大雄宝殿门口,一边静静听着前院传来的歌声,一边等候着佛像后面的韦竹叶二人穿戴整齐。
韦竹叶、静心两人一前一后,战战兢兢地从佛像后面出来,在忽然消失的光柱位置停下,忐忑不安地望着、在月光下显得神秘又伟岸的那个背影。
前院的歌声渐渐消失,天地却并未变得像平常一样死寂。消失已久的蛙叫蝉鸣,夹杂着淡淡花香的徐徐山风,让韦竹叶二人怔在原地。
很快,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看见了很久以前,那个面带笑容的自己。
司马沉沉做了个深呼吸,望着圆月追忆道:
“那时候我才来京城不久,什么事都觉得新鲜。白马寺,你师父也给了我雾隐珠,含在嘴里之后,和你一样,别人便看不见咱们。
可即便如此乐观自信的我,连续几天消失之后,便有些疯魔起来了。”
说完,林雪从佛像前的桌底下出来,泪中带笑道:
“听师父说,子虚你是把珠子直接吞了进去,当然会疯魔啦!也就是子虚你天资过人,换做是我,可能半天都撑不住。”
司马沉沉回头冲他一笑,“狗屁天资过人,中途有位高人,点拨提醒了我。”
“哦?是张仙君?”
司马沉沉摇头。
“那……是慧成大师?或者……天台宗主?”
司马沉沉淡淡一笑,“都不是,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是那位叫明鸿的年轻人。”
林雪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不远处的韦竹叶二人蓦地清醒,前院众人也刚好都靠了过来。
司马沉沉起身走出殿门,朝他们抱拳笑道:
“好久不见,大家看上去都还不错,真好!”
“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哈哈哈哈,我刚才还在骂公子您,没想到您就回来了。我这张臭嘴真是……”
笑着笑着,高姓男子不禁两眼通红,“去年从青石山过来,也是中秋月圆,公子……您自己没事,才是真真正正地好!”
司马沉沉笑道:“没记错的话,高兄弟名字就叫高兴对吧!
你身上的酒闻着不错,走,今天中秋团圆,咱们再过去好好聚聚,好好高兴一会!”
这时,韦艺衣衫不整地从行院疯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朝着司马沉沉哭喊道:
“你小子终于肯回来了!他奶奶的,少了你咱们喝酒都没劲!这大半年……大家实在太难了!
子虚,你一定要给咱们,还有那些死去的前辈、兄弟姐妹们,好好出一口恶气啊!”
司马沉沉稳稳接住韦艺,像安慰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一样轻轻拍打他后背:
“放心,我敢回来,就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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