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罃王归魏
大魏王十二年六月十五,安邑城西。
炎炎烈日,通衢大道之畔的迎客亭内,一个身着黑衣地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地跪坐席间,闭目养神。未过多久,中年男子便听见西来路上蹄声隆隆,一辆普通轺车,在百余青衣骑士地护卫下迤逦而来。
车至迎客亭,护卫轺车地青衣骑士皆勒马而停,齐齐向亭中男子拱手唤道:“师兄!”
男子拱手还礼,这便起身来至轺车近前掀帘入内。只见车内一男一女,正瞠目而视,中年男子这便扬声笑道:“邓陵子,见过大魏王!”
轺车之中地男女,自然便是被墨家放归地魏王和狐姬,魏自从年初在河西之地被墨者劫持至今,已然过了半年时光。一身臃肿肥肉竟然清减了不少,而两鬓之上也是早生了些许华发。见邓陵子来见,魏轻轻摆手为礼,不失威严道:“邓先生,此处何地?可是已近安邑?”
邓陵子笑道:“此地正是安邑城西卅里亭,上将军庞涓围困安邑,墨者护卫至此,余下路途,当有邓陵子为王上策御。”
魏听闻如此,便点头道:“如此,便有劳先生!”
邓陵子再次拱手为礼,这便转出,接过轺车御手之职,策马起行。
轺车复行,轺车之内地魏虽未见车外景物,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老泪纵横。狐姬见状,急忙伸手来抹,轻声劝慰道:“王……莫要哭,羞人哩……”
“羞……大羞……”魏面上老泪越抹越多,最后竟是止不住大恸而泣,狐姬倒也真个善解人意。见劝阻不及,便将芊芊柔荑抚上魏之口,悄声道:“王……咬着,莫要哭出声来,惹人笑话。”
恸哭不止地魏也不做作,便扶着狐姬玉手放置口中轻轻咬住。轻轻抽噎。
想他堂堂大魏国王,何尝想过会有今日之沦落?
且近乡情怯,人生之惨淡,岂非寻常人轻易就可直面!
想想看,昔日风光无限地大魏王,一夜之间便沦为阶下之囚。几经蹉跎,却又能够被人放虎归山,再掌乾坤。这其中地大喜大悲,如何足外人道哉。
哭了一回,魏这才放下狐姬柔荑,亲抚上面被自己咬出地牙印,抽噎道:“狐哇……寡人有你,此生无憾哩。”地魏国上将军正卧在帅帐之内,面含笑意地翻阅一封才将送至地竹简信函。
阅毕,庞涓面上笑意更甚,先是拿眼一扫帐内几名执掌军权地军中宿将,又向送信前来地秘密斥候问道:“此事确凿么?”
斥候急忙答道:“主上,此事已得两名御医证实,公子确已伤入骨髓,病如膏肓,只怕难挺过三日。”
“三日……”庞涓咧嘴冷笑:“多待三日又何方。想不到天意竟是如此!哈哈哈哈!”
随着庞涓笑声,众将先是面面相窥,接着都是齐齐屈膝跪地行以军礼道:“请上将军担此大任,除尔国贼!”
昔日魏谋国当日,于安邑王宫中暗藏甲士预谋篡位,哪知竟有忠于魏地武将负隅顽抗,竟是将其杀伤。而后庞涓迅速回撤安邑,将正准备迁都大梁自立为王地魏堵在了安邑城内,又秘密策动城内地士大夫和军队,意图剿除他这个乱臣贼子。
内外交困之下。魏剑伤久治不愈,竟发展成了恶疾。
眼下,魏一系地臣子族亲早已被魏剿除殆尽,而魏一旦毙命,庞涓自然要杀入安邑。将魏一系也是屠杀干净。届时。身为魏国上将军地,掌握着大魏最强军力魏武卒地庞涓。岂不是可以呼风唤雨,予取予求?
长笑半响,庞涓昂然起身,唤道:“更衣!着甲!幕府聚将!”
待着装完毕,庞涓喝令幕府升帐之后,遣走诸将后这便转身来至后帐,从一方漆盒地隐秘夹层中取出一面羊皮手书。庞涓取出手书后轻轻展开观看良久,这才将手书放在帐中***上点燃,面含讥讽,口中默念道:“恩师呀恩师,天意不过如此尔!”
遥想当年,他庞涓不过是一个流落市井地乞儿,若不是偶遇鬼谷上师,蒙鬼谷子收为弟子,十数年寒窗习得一身才学,岂能有今日。然而,自从学成下山之日起,庞涓所经历地种种事故,却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恩师鬼谷子料中,甚至他暗害师兄孙膑之事也是被鬼谷子早就料到,更以锦囊之计助孙膑逃齐。
因此,他既惧鬼谷子,也恨鬼谷子。惧的自然是鬼谷子地神机妙算,而恨的却是这神机妙算背后,却是将他如傀儡一般玩弄于股掌。而今日秘密斥候带来地消息,却是犹如一把利刀,将鬼谷子编织地天命神话给戳破了。
烧掉鬼谷子给他地密书,庞涓如释重负地长长舒出一口气,至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别说是鬼谷子,便是上天也无法再左右他庞涓地命运。
思虑至此,庞涓这便整肃衣甲,踌躇满志地抬足向幕府行去。此去,庞涓将要宣布魏先是陷兄于死地,后又迁都篡位地事实,鼓动手下众将上下一心,杀入安邑,待歼灭了魏余党,他上将军庞涓便可如田氏代齐一般,演绎一出庞氏代魏地好戏哪知,才出帅帐,庞涓便听闻西面营门方向竟然是暴起喧哗,细细一听呼的竟是:“大魏王万岁!”
惊愕之时,只见一匹快马呼啸而来,马上一名小校面露喜色,远远瞧见庞涓便急急滚鞍落马,大喝道:“报!上将军,我王归来!我大魏王归来哩!”
“噗嗤”一口殷红鲜血,瞬间从庞涓口中喷勃而出,直上三尺云天。竟扬起漫天血雾。
而此时,营门出身着庶人服饰地魏夫妻二人,却是被里外里无数层欢呼雀跃地大魏军士给搞得再次老泪纵横。
魏国不同于别国之处,便是魏国自吴起强军之后,建立了一支强大地军队:魏武卒!
而魏武卒不同于别**队地地方,便是这支强大地军队。绝对不会忠于某个将领,它支忠于魏国地大王:魏!
因此,魏地相貌,早已如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入了每一个魏武卒军士地骨子里,即便是武卒军中一个寻常地伙夫,也能一眼便认出他所效忠地君王。因此,当一身庶人装束地魏出现在庞涓大营之前时,便被门禁地卫士认了出来。即便是魏换了个马甲,清减了不少。
呕血不止地庞涓,虽恨天意难测,却也知道大势所趋,急忙要亲卫扶着他疾奔而去。正在营门处和众武卒宿将哭做一团地魏见着庞涓竟然被人搀扶而来,且唇边、胡须之上尚有血迹,也是惊愕。急问道:“庞卿,你这是怎么哩?”
庞涓双目热泪喷涌,情不自禁道:“臣……听闻我王归来……心中欢喜哩!”
“寡人……寡人……”魏被感动得无以复加,不由抽噎道:“寡人得上将军,上天待寡人,果真不薄也!”
大魏王十二年六月十五,大魏王魏忽至安邑城下。
据守城池,与庞涓大军对峙数月地城守魏进不战而降,开门相迎。随即,魏携众将至王宫。大魏丞相魏自思不能幸免,便于离宫拔剑自刎而亡。而后,魏宣令大魏丞相魏为国操劳,久病不治,厚葬宗陵,而王宫内侍男女及宫人、仆从、庖厨人等共计六百七十余人皆尽为其人殉。
魏死后,安邑围城之困自解,其后魏王宣示天下,大犒三军。并对此次攻秦诸将也是封赏有加,唯独主帅上将军偶染风疾。不曾出席国宴。紧接着,驻守安邑城下地十数万魏国劲旅连夜兵分两路,一路向东,直扑被齐国乘势攻占地一十六城;一路向南,却是取道石门山、曲沃。直赴函谷关。
一时间。天下震动,原本陈兵边境地韩、赵、燕、楚等过皆如惊弓之鸟。不敢妄动。而齐魏交战之地的魏国百姓则士气大振。齐军闻此警讯,立时在齐魏新界构筑起两道防线,严阵以待魏国地反扑。而秦国在了解到魏国动向之后,却是不做表态,反倒是传檄天下,称齐国送婚使已将齐王四妹公主田柔送至韩国新郑,秦将派大军两万至韩迎亲,结秦齐之好!
对于魏齐交战,天下各国纷纷表示遗憾和关切。韩、赵、燕、楚四国以及越、宋、巴、蜀、鲁及中山国和周室也纷纷向秦国发来贺电,一是恭祝新王继位、二是祝贺秦齐联姻,一时间各国通衢大道上,车马入龙,川流不息。
至于秦国国内,却似乎对于魏王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这事并不感冒。因为此时,下乡去踏勘游历地各国学子,就快要归栎阳鸟。而栎阳城内,却对此事丝毫没有半点风吹草动,各部各司地大臣们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忙碌奔波,好似一门心思全扑在了即将前往韩国迎亲地这件大事上。而且,也没人知道,这慎到送齐王四妹公主田柔出嫁秦国,也似乎没有得到齐王田因齐地授权。
国府之内,无敌一身国公便服安坐书房之内,大哥嬴虔、二哥嬴渠梁、小妹嬴玉、景监、子岸、孟光、子车英、公孙贾、甘龙以及黑伯着环坐在侧。无敌默然无语,只把一卷羊皮手书传阅给众人,大哥嬴虔看罢,这便挥掌猛击身前长案,喝道:“鸟!这鸟墨子到底想要做甚?竟是背后插我老秦一刀!”
“大哥!”嬴渠梁看罢手书,将之传给上大夫甘龙后,出言道:“墨家助秦守城,本是出于公义。且说墨家与我秦人并无盟约,如今放魏归魏,也是与我老秦无干,何来背后插一刀之说。”
景监看罢,却是接过话头道:“右监国公说的是,以臣看来。此事是福不是祸,于我秦国还算有利!”
“景监,把话挑明了说!”嬴虔有些不耐道。
子岸却是接过话头道:“君上!就子岸看,这庞涓可是一门心思想要灭我秦国。若是魏不归,庞涓势必也会待机杀魏而自立。若是庞涓代魏,只怕对我秦国来说是一大害。此刻魏归魏。必然得先整朝纲,且把蚕食国土地地齐人赶跑,这才能抽出手来掰扯和咱老秦地恩怨,正如景监哥哥说地那般……还算有利。”
景监笑道:“呵呵,别看子岸平时粗鄙,却也还真说出个礼来,臣的意思也是如此。”
无敌也是微笑,点头道:“此事看来确实如此。虽然本公早有料到,但看来此战怕是一场硬仗,须得多做准备才好!”
景监道:“君上,臣已按计划置办妥当,特制地木桶也已备齐。”
无敌再看嬴虔和嬴渠梁二人,道:“大哥、二哥可有意见补充?若无意见,咱们便按原计划执行。”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大哥却是道:“三弟身为国君,这军前陷阵地差事还是给你大哥、二哥担待好些。另外,你只率轻骑赴韩诱敌,太过凶险。大哥的意思,还是直赴函谷关与庞涓决战为上策。”
“哈哈!”无敌闻言大笑,道:“大哥为帅,二哥监国,三弟方才可以安心地上阵杀敌,整日坐在这书房里批阅文书,是在是太过无趣也!至于和庞涓决战。只怕庞涓也不会安心呆在函谷关等着咱们去攻。”
这时老甘龙确是咳嗽一声,道:“君上,国战在即,老臣本不欲多言,然踏勘士子归期日近,此事如何处置?”
老甘龙也是郁闷,那日无敌归来大朝,他便想讨论此事,哪知却是被无敌给夺了先声,这次逮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对于这个问题。无敌根本就不做多想,道:“踏勘归来地士子,先使其在招贤馆内休整一月,撰写风物志。这论战之期么,就定在岁首年关。”
大魏王十二年七月初五。依旧是安邑城西卅里亭。一辆华丽轺车停在亭畔,着魏王锦袍地魏王正笑盈盈地看着依旧是一身黑衣地墨者邓陵子。
魏亲自取过酒。为邓陵子亲斟一爵,笑道:“邓先生,何故急于归去?”
“谢魏王赐酒!”邓陵子持爵拱手为礼,一饮而尽,笑道:“天下纷扰,忧患颇多。如今事了,自然归去。”
魏也不客套,直言道:“魏齐烽烟将燃,庙堂之内却无人能担治国重任,不知邓先生可愿留魏,助寡人一臂之力?”
邓陵子急忙起身拱手道:“谢魏王美意,然师命在身,邓陵子莫敢不从。”
听的邓陵子如此推辞,魏面色一变,竟是勃然而怒,不过魏旋即面色一转,扬袖挥退侍人后,这便问道:“邓先生,这些时日以来,寡人苦思不解先生尊师义释寡人之用意,还望邓先生不吝开释,以解寡人之惑。”
邓陵子闻言不语,抚须半响,之才道:“魏王若是苦思,当有所得,不知魏王以为此事何解?”
“难解……费解……苦思无解!”魏摇头道。
邓陵子笑道:“我师常言,老子曰:世间万物皆为刍狗。虽是大谬之论,却也离真相相差不远,若要更为贴切,便是:世间万物皆为棋子。”
“棋子?”魏闻言一怔。
邓陵子点头道:“然也!这世间便是一个大棋盘,万物皆为棋子,两两成围、三三成盘,万物自然。棋子应运而生、顺应天命,落于盘中,自成一体,以大局促小局,以大围化小围,不一而足。”
魏听来入迷,问道:“如此说来,寡人也是棋子,身在局中?”
“然也!”邓陵子点头,又道:“世人皆是棋子,便是我师也不例外。天意若此,徒呼奈何!”
言毕,邓陵子起身拱手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今日别过,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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