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布02

6

他忍了两天没有打开QQ,没有跟你所不知联系。他觉得,这女人做不做那件事,他都应该给她时间。茶楼约会想来更像是一场梦,恍恍惚惚不太真实。而梦里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梦醒之后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毕竟,那事有相当的风险。她也就是一时冲动许下诺言而已吧。将心比心,他若是她,也有可能打退堂鼓,犯不着的。她凭什么要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其实,要那个案子的副本做啥,有多大意义,他自己都还不是很明确。

这天快下班时,他不想再忍了,就点开了QQ。你所不知的头像是暗的,没有在线,也没有新留言。他有些失望,正欲下线,那头像突然亮了,一行字蹦出在对话框里:“我晓得你是谁了!今天到你单位公干,从宣传栏的光荣榜上看到了你的光辉形象,还有你的真实姓名!”

他有点心虚,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牟局的一丈之夫啊!”

传说了些什么?大概不是所谓的正能量吧。他喉头有些发紧,咽了口痰,回了一句话:“后悔结识我了吧?”

“否!恰恰相反,我深感荣幸!你呢?”

“我深感意外。”他想想又补了一句,“因为感到荣幸的应当是我。我很珍惜这份相识之缘,所以,你说的那件事就算了吧,我不想你为难,不想你冒风险,更不想你惹上麻烦。”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的业务能力了。这样吧,你到毛家巷198号108房来,我们碰个面,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见不散!”

字刚闪现,头像一暗,她下线了。

他换了件平时骑行穿的冲锋衣,反锁了办公室的门,提着公文包匆匆下了班。一出大门,他就将冲锋衣帽子戴严实了。他弓着腰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很挤,不时有人碰撞他。他一只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抓着帽子捂着半边脸。转了两趟公交车,徒步了约一公里,来到了暮色掩盖的毛家巷。巷子是条单行道,隔一段墙上就有个带圈的拆字,看样子也快拆迁了。198号是个老旧的院子,一道残缺不全的院墙围着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墙头蓑草萧瑟。他四下观察一番,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108房在一层最西侧,虚掩着的门斑驳陆离,门的中心部位用黄油漆写着一个忠字,很陈旧了,上面还覆盖着一幅火炭线描的钟馗打鬼图。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里没人。房间很小,墙面贴着报纸,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没有别的家具。**的被褥倒是新的。里间是卫生间,同样很小很简陋。

为何邀他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他正疑惑,她提着两份盒饭回来了。她笑笑,关上门,将小桌子拉到床前,把塑料袋解开,将盒饭往桌上一摆:“不好意思,吃盒饭不说,连板凳都没有,只好请你坐**了。”

他很配合地坐到**,问:“这是你执行任务的地方?”

“不是,是我前不久租下的。自己想清静的时候,过来住一下,没人知道这里。我另有住房,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但那里已不属于我一个人了。”她说。

“噢,狡兔三窟啊!”他玩笑道。

她也不分辨,微微一笑,嘴角现出一丝无奈。她穿一件宽松的外套,显得有些臃肿,身体没了曲线,也就没了韵致。他瞥瞥她,埋头吃饭。两人的咀嚼声交织在一起。

两人吃饭的速率几乎完全相等。放下筷子,她递给他一张餐巾纸,又勒了勒袖子去收拾饭盒。他一眼瞟见她右手腕上有一道紫色淤斑,再一眼瞟见她左手腕上也有。他抓住她的手端详,像是绳子勒出来的。

“怎回事?”他问。

她把手抽回去:“没啥,游戏而已。”

“把手勒成这个样子,哪有这样的游戏?”

“他喜欢这样,喜欢把我双手绑起来靠墙吊着,说这样他才有**,他才舒服,才能完成既定程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吧。不说这些了,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吧。”

她脱下外套——原来外套里面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包。她打开包,掏出两个沉甸甸的文件袋,递到他手中。

“你就是花这样的代价才弄到它的?”他声音干涩。

“也不算什么代价吧。刚好周末没加班,我本想歇歇,他不请自来……后来还陪他宿醉了一回。当然是他醉,我没醉。我拿到了他的办公室钥匙,打开了档案柜,拷贝了你想要的这些。”她说得很轻松。

“早知如此,我宁愿不要这个。”

“没关系,多做了一次而已。我跟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傻到赔上我的下半生。你快看看缺不缺啥吧,我拷贝的时候还是有点慌。”她说。

他将那两个文件袋打开,逐一查看。证人证言,讯问纪录,尸检报告,现场图片,都复制得很清晰。照片是先扫描了再打印出来的。被害人的样子很惨,上半身埋在瓦砾里,挖出来后发现脖子都断了。尸检台上剖开的遗体更是不忍目睹。但是,现场视频资料没有见到。

“你没有见到卷宗里有张碟片吗?”他问。

“没啊,重要吗?”

“重要,是现场视频,比这所有的材料都重要!”

“是我遗漏了,还是销毁了?”她怔怔的。

“都有可能。”

“那我再想办法找找看。”

“不,绝对不要。答应我,尽量离那个人远点,好吗?”他直视着她。

“好。”她点头。

“原始视频是被害人妻子拍的,肯定还存着,我去找她拷贝就是。非常感谢你!”他拉过她的手双手握着。她的手又热又软。

“谢就见外了。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帮着他把所有材料清拢归齐,重新装进塑料袋,塞进电脑包,拉上拉锁。

“你想如何使用它们呢?”她指着电脑包。

“还没想过,但有了它们,心里就有底了。”他说,脱下冲锋衣,像她那样将电脑包斜挎在肩上,再将冲锋衣套在外面。

“这就走?”

“嗯,孤男寡女的,待久了邻居会议论的,对你不好。”他说。

“呵呵,我一个女刑警,还怕这种议论?”她咧嘴一笑,两排白牙闪现出来,“我还想跟你石头剪刀布呢!”

他也笑了:“呵呵好啊,那这次是什么主题?”

“这次不讲隐私了,你输了,你就让我拥抱一次。”她说。

“那要是你输了呢?”他问。

“那就我让你拥抱一次啊!公平吧?”她偏着头,有些调皮地盯着他。

“嗯,公平!我看,既然达成了共识,形式和程序就免了吧,我们直接来一个好朋友式的拥抱好了。噢不,不仅仅是朋友,你说过的,我还是另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就来一个战友式的拥抱吧!”

他宽宽地张开双臂,站立不动,她慢慢走过来,与他拥抱在一起。她的双手很有劲,箍得紧紧的。她的身体是热热的一团。她把下巴埋在他的右肩,他则将右颊贴着她蓬松的头发,嗅着她的发香。他眉间发烫,脑壳微晕,身体内有过电的感觉。

“谢谢,谢谢……”他喃喃地。

“要谢你……如果你还想检验一下自己行不行,我非常乐意帮你……”她在他耳边低语,将他搂得更紧了。

“不不,那一点都不重要了。你我的情谊比那要珍贵得多!感谢上天赐予我们相识的机会……”他急切地诉说着,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嗯了一声,不言语了,松开他的怀抱,黑幽幽的眼睛凝视着他,点点头,又嗯了一声。他有些不舍,但还是转身出了门。离开院子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倚在门口目送着他。夜色迷离中,她的面庞像薄云笼罩的月亮,若隐若现,若现若隐。

7

翌日,他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那位逼人强拆致人死亡的副区长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意味着,副区长已经脱罪了。否则,消息将是另一种说法:开除党籍,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至此,由老大下令,从他这里开启的脱罪程序已然完成。

但且慢,另一个程序也由他已然开启,会进行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的意志了。

午餐后,他换上冲锋衣,戴上红色头盔,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山地车,双腿一夹,飞奔而出。街道两旁的楼房和叶子落尽的悬铃木纷纷往后倒退,他灵活地避开行人,箭也似的直射向前。他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腿肚子里灌满了无穷的力量,双脚不歇气地蹬踏,身轻如燕,翼然若飞,感觉真是好极了。

山地车把他带到了血案现场。他似乎并没有决定要到这儿来,但他的车有灵性,像是摸到了他自己都不明确的心思,就把他带来了。他跨在车上,支着一条腿,隔着围栏往里眺望。那幢私家楼房早拆没影了,血迹当然也消失了,现场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基坑。施工的民工们坐在一旁吃午饭,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稍远处是公园的人工湖,当初动员拆迁时说是为了扩大公共绿地,但获批动工之后开发商却要建一个叫碧莲苑的高档商住小区,这也是住户们要求提高拆迁补偿,最终引发血案的原因之一。

在路边的荒草里,他看到了几枚纸钱,大概是被害人亲属撒下的吧。他想到了梅晓琴那张典型的受伤害的脸,悲忿与凄惶本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他叹口气,调转方向,两条腿一使劲,拐进了一条小街。

他从卷宗里得知,被强拆后,梅晓琴临时住在这里。骑行了一段,他放慢了车速,边走边查看门牌号码。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间临街的小屋,但小屋门敞开着,里面空****的什么也没有。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张出租广告。他只好向隔壁的小卖部老板打听梅晓琴的行踪。

“你是谁?警察还是记者?”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很警惕。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只是个关心她的人。”他说。

“关心她?关心她的钱吧。拆迁补偿加死人赔偿,大捆大捆的票子,就遭人眼红了。可惜老公没命花了,补得再多又怎样?害人命的官还在台上做报告呢。唉,劝她告状的,不准她上访的,这个去了那个来,她实在是受不了,只好搬走了。搬到哪了也不告诉人。”老板说着直摇头。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她需要什么帮助。”他解释道。

“看你也不像个帮她的人。”

老板不再理睬他,埋头整理货架去了。

一个骑在三轮车上的光头男在旁边说:“大哥,搞包烟抽罗,我告诉你她去哪了,我帮她搬的家,真的。”他立即买了包白沙烟扔给了光头男。光头男也不说话,跳下三轮车,伏在小卖部柜台上,用圆珠笔写了张纸条给他。

按照纸条的指引,他骑车穿过小半个城区,来到西郊一幢两层红砖楼前。刚停好车,一条大黄狗就窜过来,冲他汪汪大叫。他站住不动,朝屋内喊:“有人在家吗?”

“你找哪个?”

回答他的声音却是从身后山坡上传来的。回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梅晓琴,还有一个小伙子陪着。他们站在一座新坟前,定定地看着他。他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过去。到了坟前,他闻到了泥土的芳香,还有焚烧纸钱的焦煳味。瞟一眼墓碑,上面正是拆迁案被害人的名字。

他朝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是哪个?”梅晓琴问。

“大姐,你还记得我么?前几天傍晚在区政府门口……”

梅晓琴看看他的脸:“噢,是你啊,想请我吃盒饭的那个好人。”

“是啊是啊,就是我。”他握住梅晓琴的手摇了摇,“我特地来找你呢。”

“你可别是个记者,上次那个记者来,我眼泪一泡鼻涕一把地说了半天,结果他只在文章里说我如何通情达理,情绪稳定,想让他写的一个字都没有。老公都搞死了,我能情绪稳定吗?”梅晓琴不满地绷起了脸。

“妈,你就少说几句吧。”小伙子拉了妇人一把,又冲他说,“对不起,我妈不接受采访。”

“大姐,我不是记者,我只是想,有可能的话帮帮你。”他恳切地说。

“你能帮我啥?”

“你要愿意……也许能帮你要个说法,讨回公平。”

“我跪了那么多天,谁理你?我算是明白了,公平是讨不回来的。”梅晓琴直摇头。

“如果走合法的渠道,有效的途径,我相信还是讨得回的。相信我,这世界还是正直的人多!”他说,心里却有点发虚。

“那你打算怎么帮呢?”小伙子问,眼神锐利。

“大姐,现场视频是最重要的证据,你手机里还存有吧?把它复制给我,我就有可能帮到你。”他说,嗓子发干,声音也有点沙哑了。

“我早复制一份上交了,也没见帮到我什么。再说我手机都没了。”

他一愣,忙问:“丢了?”

“昨天来了两个人……”

“妈,要你少说几句!”小伙子打断梅晓琴的话。

“好好,闲话少说。总之我手机没了,别人出高价买走了。放在手里也没法过日子,老想打开看,看了就哭,只有在那里面,我老公还是活的……唉,你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要过日子,留着也不得安生。要我做啥都行,只要不再烦我们。我再也不想给哪个下跪了……”梅晓琴说着揩了揩眼睛。

他有些发懵,鼻腔被泥土与纸钱的味道熏得直痒。

“不管你是谁,请你走吧,莫打扰我妈了。还有,不许跟任何人说见过我妈,更不许把我妈手机的事说出去。要是惹了任何麻烦,我会找你算账!”小伙子用一根指头点点他的脸,恶狠狠地说。然后,扶着梅晓琴趔趔趄趄地下了山坡,进到屋里去了。

他在坟墓前呆了一会,才空空****地下坡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很空,没有重量,如果有一阵狂风,便会被吹向不可知的远方。他推起他的山地车,大黄狗汪汪地扑过来吠个不止。他突然生了气,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大黄狗灵巧地躲开,吠得更兴奋了。但是,跟一条狗斗狠有啥意思呢?他回转头去,扶住车把,蹁腿上了车。刚骑出几米远,大黄狗嗖地窜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裤腿。他心里一惊,扑通一声,天旋地转地倒在了路边水渠里。还好,水渠不深,他随即爬了起来。冲锋衣沾了好多泥巴,但上身没有进水,只是鞋子已经湿透,冰凉冰凉。

这大概是他最狼狈的一次办案经历了。

他重新骑车离开时,大黄狗安静地蹲在路边,很同情地看着他。

8

过零点了,他还睡不着,于是打开QQ与你所不知聊天。

“在吗?梦乡太遥远,想跟你聊几句。”

“呵呵在,我刚好上来,心有灵犀啊!”

“嗯,缘分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这两天可好?”

“说好也不太好,说不太好也还好,喜忧参半吧。”

“噢?愿闻其详。”

“先说忧吧。他好像察觉到什么,把卷宗都转移到保险柜里去了。我办公室的桌子柜子,还有家里所有的家具,都被人翻过了。肯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有,听说被害人妻子又出具了证言,承认拆迁时老公躲在楼房里,别人并不知情,被砸身亡纯属意外。”

“那是被迫做的伪证。”

“是的,平头百姓往往是很无奈的。”

“那,你的喜又何来呢?”

“嗯,他可能会疏远我,放过我了。”

“不会的,换了我都不会啊。”

“他又不是你。昨天他在我床头柜里翻见了我的体检报告,我有大三阳。”

“你得乙肝了?”

“呵呵假报告。我有个同学在市医院,开后门弄来的。”

“吓我一大跳!你怎想到这么个主意的?”

“拜网络所赐啊!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个用假体检报告吓退追求者的故事,就现学现用了。还真有效,今天在办公室,我给他倒了杯开水,他都没有喝,悄悄倒掉了。还给自己换了新保温杯。”

“但愿他不再纠缠你……可是,不会影响你吧,要是怕你传染调离岗位呢?”

“顾不了许多了,调离也无所谓,我正好歇歇,这份工作太累太揪心了。你呢,你这两天还好吧?”

“我也不太好。找被害人妻子复制视频,去晚了,她的手机都被人弄走了,我还被一只大黄狗赶到了水沟里。”

“啊,没受伤吧?”

“身体无恙,心情却伤了。我太无能了。”

“你不用自责,你尽到力了。就是能复制到视频,又能怎样?难道向上级举报?那可牵扯到一大批人,包括老大,还有你妻子,你领导。那太严重了!既然当事人都放弃了追诉,我们也只能自求心安了。”

“唉,恰恰这世界上心安最难求。”

“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好人,好人才最难心安。”

“也许我是个好人,可是个无能的好人。”

“有能无能,要看怎么说了。至少,做好人是底线,让我们从好人做起吧。”

“好,你做个好女人,我做个好男人。”

“其实,你也有一喜呢,只是不自知。”

“我哪有喜可言?”

“有的,有人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不是难得的一喜吗?”

“我怎不晓得?”

“你装糊涂呗!”

“呵呵。”

“嘻嘻。”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休息吧。”

“好,来个石头剪刀布就睡,谁输了谁就让谁亲一口。”

“都免了吧,谁也看不到谁。”

“打开视频聊天啊,划拳可免,但亲不能免。”

“好吧。”

他打开QQ视频聊天。她在手机屏幕上微笑,嘴唇撮起,越来越近。他也撮起嘴,慢慢地印到屏幕上去。

9

他的办公室在13层,窗口朝南,望得见东去的莲水和隐约起伏的远山。东西两端的视野却很逼仄,越来越多的高楼侵占了地面与天空。但人工湖距离不远,再加上簇拥的水杉落了叶,可以瞟见一线白晃晃的湖面,以及近旁那个只剩下基坑的命案现场。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了,可他喜欢到窗前远眺发呆,而且,眼睛就像不听使唤似的,老往那地方去。

看到那地方,不免会联想到梅晓琴的脸。

他刚想将视线从那个墨黑的基坑挪开,门被敲响了。分管他的顶头上司笑咪咪的走进来:“忙啥呢?”

“没忙,看卷宗看累了,眼睛在休息呢。”

他有些意外,连忙给领导沏茶。一般来说,交待任务也好,问询案情也罢,都是电话通知他去领导办公室,除非是查岗检查工作,否则,领导一般不会亲自来。若来了,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领导打开他的书柜,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嗯,好书,你的阅读面很广嘛,国外的检察官制度也是可以借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是啊是啊,”他应付着,拉过一把转椅,请领导坐下。

领导捧着热茶喝了一口,轻言细语地说:“我来是想向你说个事。我们共事也有十来年了吧?我对你是很了解的,人品好,素质高,能力强,资历也比很多人老。这次院里的副处级职数有空缺了,我首先想到,应当提拔你了。碰巧昨晚参加了一个饭局,老大和老幺都在,便把这想法通报了一下,想听听意见……”

“老大是谁?”他装糊涂。

“就是管我们的,我们这个系统的老大黄书记啊!当然啦,这是圈子内的称呼,不为外人所道的啦。”

“有点庸俗。”他说。

“是有点,不过也显得亲切接地气吧。”

“老幺又是谁?”他问。

“就是你家属牟局啊,你不知道?”领导有点小吃惊。

他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他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也许是新近来叫起来的吧。他问:“那,他们是啥意见?”

“老大说先听老幺的意见。你家牟局就说,举贤得避亲,说你各方面都不错,错就错在不该是她老公,两口子有一个往上走也就罢了,两人并肩同行,道上就有点挤,别人也免不了会有想法,有说法,于工作于家庭都不利。她的意思,先缓一缓,免得你滋长骄傲情绪,再说你很适合现在的岗位,它更能发挥你的业务能力。老大就鼓掌了,说老幺真是高风亮节,不支持不行!这一来,我就不好说啥了。老大是市委常委,提副处是要常委讨论通过的,如果报上去,别到时说我们不听招呼。我很后悔在酒桌上多那句嘴……”

他太阳穴发胀,脑壳嗡嗡响,慢慢地听不见领导的声音了。他灌了一口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太在乎那个级别,但在乎这两个人在饭桌上这样说他,就像两个厨师边议论边在砧板上划拉一块肉或一条鱼,而且若非别人转告,这块肉或这条鱼还一点都不知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抱歉,我画蛇添足,处理不周。”领导说。

“不,您不用抱歉。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岗位上都不够格,别说提拔了。”他朝窗外远处那个模糊的基坑望了一眼,说,“上次我把那个案子退回去以致撤案,其实是严重的渎职行为。我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这事不全是你的责任,老大也跟我打过招呼,而且我也签字同意了。”领导瞟瞟门,“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现实如此。我们能做到外圆内方就不错了。”

“可我们是执法者,内方外不方,就是失职!”他说。

“是的,你说得很对。可我们也不能太理想化,慢慢来吧。那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最好忘掉它。我不多说,点到为止。你的处境和情绪我都能理解,好些时候,我们最难的,是要迈过心里那道坎。好自为之吧!”领导起身,抓着他的右臂捏了捏,转身出了门。

他坐在椅子里一时动弹不得,感到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空调嗡嗡响,空气滞闷呛人,有股火烧的焦煳味。呆坐良久,缓缓站起,肉身沉重。他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回头一眼瞟见竖在桌上的小相框。那是一帧全家福,送儿子出国读书时照的。以儿子为中心,夫妻端坐两边。即使是照全家福,妻子也一丝不苟地穿着制服;即使是在相片里,妻子似乎也冷漠地鄙视着他。夫妻之间这般状态了,你还把这照片供在桌上,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抓过相框塞进抽屉,啪地关上。

他一定得问问她,你这个老幺有什么权力来支配他的命运?

他晚饭都忘了吃,气鼓鼓地坐在家里等妻子回来。

但是,当夜深人静,门锁喀喀一响,妻子闪进门来时,别说质问,他连看一眼她的欲望都没有了。他心灰意懒,不声不响地踅进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就像一只河蚌,慢慢合上坚硬的壳,深深地躲藏到只有自我的世界里。

10

刚参加完院里的会议回到办公室,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了悦耳的提示音。摸出手机一看,你所不知发来了语音聊天请求。他连忙关上门,点了接受。

“有事吗?”

“你还不晓得吧?那个梅晓琴带着儿子到碧莲苑工地去了,据说躺在挖掘机前,拼死不让施工!公园街派出所都出警了!”

“啊?怎回事?”

“我也是才听说的,具体情况不明。”

“那你能否马上去打听关照一下吗?”

“我现在正要去东郊查勘犯罪现场,离不开啊。”

“那我去看看。”

他骑了自己的山地车,十来分钟就到达了现场。基坑里挖掘机已经在作业了,围栏边散布着一些围观者,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他急忙趋前询问。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那个老公被砸死的女人带着儿子来讨要赔偿,阻止施工,与工地的民工起了冲突,双方都动了手,但他们哪打得过呢,民工的劲大,人又多,听说老板还临时派了红包。要不是派出所把母子俩带走,不晓得会伤成啥样子。

他转身便去公园街派出所。急匆匆地进了派出所的小院,随手将山地车将一棵刺槐树上一靠,忽听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头一看,那只追咬过他的大黄狗哀哀的看着他,欲走近他,却被脖子上的麻绳拉住了。它被拴在另一棵刺槐上。它的眼里还含着泪。他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赶往屋里去。刚到接待室门口,一个微胖的警察迎过来问:“找谁?”

“你们刚带回来的那两个人呢?”他问。

“在留置室,你找他们干嘛?”胖警察眼神锐利。

“噢,我想问问情况。”他说,掏出工作证亮了亮。

“走错地方了吧?治安案件又不归你们管。”

“我只是问问情况。”

“不行。”

“怎不行?我……”他有点急了,“我是你们牟局的爱人!”

“真的?”

“谁还敢到派出所来冒充啊?不信你打电话问。”

“那你早不说?不会是代表牟局来检查工作吧?多多批评指正噢。”胖警察嘴一咧就笑了,“跟我来,在这边。”

他就跟随去了留置室。打开门一看,母子俩被铐在一根水管子上。梅晓琴的额头还有一抹血污,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低声对胖警察说:“人家老公也死了,够惨的了,有必要铐着么?”

胖警察说:“不铐着,她又跑到工地阻工怎办,上面还不拿我们是问?唉,我们基层民警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角色。”

他不好坚持了,走到梅晓琴面前,关切地问:“大姐,你没受伤吧?”

梅晓琴梗着脖子,冷眼看他:“又是你,你不是来帮我的吧?”

小伙子在旁边插嘴:“妈,别跟他啰嗦,没用的。”

他坦然道:“我是来帮你的,可帮你之前,你得先帮帮你自己,答应我不再去工地阻止施工。”

梅晓琴说:“那你让他们把赔偿款给我,不要耍赖。”

他愕然:“不是都协商好了签了协议的么?赔偿款应当早给了吧?”

“协议是签了,但协议规定分三次付。付了第一笔款我老公就下葬,余下的分两次月底前付完。我们老老实实执行了协议,埋了我老公,但现在月底过去半月了,还有二十万尾款拖着不给。去公司找财务,财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找老总,老总避而不见。他们就是想赖掉!”梅晓琴说。

“那你也不能阻工,你可以到法院起诉,请求法院强制执行啊。”他说。

“有用吗?拆迁补偿他们出那么低的价,达不成协议,我们只好申请法院裁决,法院都还没审理,他们就动手拆房子了。还把我老公也弄死了。”梅晓琴说着泪珠滚了下来,抬手去揩,手铐拽住了她的手。

“不幸已经发生,你得节哀顺变,别的事我会尽量帮你,相信我好吗?”他说。

胖警察帮腔道:“你们真得相信他,他不光是检察官,还是我们牟局的老公,他若帮你是一定帮得到的,你们好好配合才是。”

梅晓琴将信将疑,对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才点头:“好,那我就等着你帮了。”

胖警察犹豫了片刻,掏出钥匙将两人的手铐打开,让他们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沙发上,然后带他出了门,上了锁。

他问:“你们打算怎办?”

胖警察说:“至少会拘留几天吧?到底如何处理,等所长决定。”

他站在走廊上,风吹过,寒意流布全身。大黄狗在树下伸长脖子看了看他。他掏出手机,给妻子拨了电话。

“有事吗?”妻子问。

“我在公园街派出所呢。”他说。

“你怎么跑到我地盘上来了?”妻子讶异不已。

他把事情简单陈述了一下,说:“我建议先把梅晓琴母子放了,不要再激发矛盾。毕竟,开发商有错在先。”

“那不行,这股动辄阻工的歪风邪气不煞一下,会愈演愈烈,市里旧城开发的步骤就会受干扰了。”妻子说。

“这干扰本来就是自己造成的嘛!若一切都依规矩办,哪会死人,哪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你们应当先要开发商履责,出事了,协议了,就痛快地赔款嘛!”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

“痛快地赔款?你以为开发商就容易?”妻子的口气也不耐烦了。

“是不容易,这社会谁都不容易,但谁不容易都没老百姓不容易!你把人都搞死了,现在又抓死者家属,你说得过去吗?”他不知不觉火大了。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竟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你有啥权力越界干涉我们执法办案?”妻子厉声质问。

“我是没有权力干涉你们执法,但我若是发现其中有权钱交易、渎职枉法的行为,我是有权力介入的!”他毫不退让,在记忆里,他还从没因为工作对妻子说过这样的重话。这种不退让让他感到很痛快。

“你什么意思?”妻子警觉地问。

“我的意思很明白。有些事情要有度,不要做得太过了,否则我是会奋起反击的。比如我退回去的那件案子,说不定我会举报。”

“那是你的权利,男子汉自己做事自己当。”妻子说。

“我会交待下指令的人。”他说。

“好啊,只要你有证据,你我都是执法者,不会不懂法律是讲证据的吧?”

他张口结舌,懵呆住了。他是没有证据,谁会想到要给妻子的话录音呢?他更没想到的是,妻子很轻易的就矢口否认了。否认的本身,对他更有打击力,更能显现他们关系的本质。

他关了手机,狠狠地往台阶下吐了口痰。一转眼,发现胖警察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注意力太集中,以致忘掉胖警察的存在了。胖警察走近他,握了握他的手——胖警察的手跟女人的一样又热又软——对留置室呶呶嘴,慎重其事地说:“你放心,我会尽量关照他们。”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大黄狗在树下乱转。他走过去替它解开了脖子里的绳子。他推着车出门时大黄狗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跑到留置室门口去了。大黄狗的两个爪子搭在门上乱抓,嘴里不停地呜咽。大黄狗不是抓门,是在挠他的脸。

11

他戴上头盔、手套和围脖,将围脖拉上去蒙住口鼻,然后骑着山地车出了小区。没人能认出他,这让他感到自在。上了环城大道后,他将左右调速器数值调整为2:7,弓腰埋头,一阵猛踩,往暮色的深处直钻而去。凛冽的风擦耳而过,呼呼作响,仿佛撕成了条状。路灯,行人,树木,还有时间,纷纷掠向身后。暮色变成了更深更浓的夜色,无论他骑多快,都无法钻透它。汗水不知不觉濡湿了面颊,腿也开始发酸,他喘着气,降低速度,让自己松弛下来。

沿着城市外围骑了大约一个小时,车头一转,穿过两个路口,拐进了毛家巷。他没跟她联系,也没想到见她,她也多半没在那里,但既然路过,那就去那个地方瞄一眼吧。

但他一进那个残破的院门,就看见108的窗户亮着。

他让车头对着那灯光直驶过去,然后蹁腿下车,将车靠在墙上。他轻轻敲了敲门,马上就听见她在里面说:“是你吧?我就晓得你要来!”

他推门而入,笑道:“你是刘半仙?”

“我有第六感啊,哎,你怎晓得我姓刘的?”她边叠被子边问。

“呵呵我也就随口一说,要想晓得还不容易,难得住我?”话一出口,想到白天的事,他心里就阴了下来,岔开话题说,“你要搬走东西?”

“是啊,退租了。跟那个人说好了,他不会再纠缠我。我总算解脱了。”

“那就太好了!”他由衷地说,欲言又止。

“你情绪好像不高啊。”她很敏感。

他便说了去公园街派出所的事,说了他对梅晓琴的承诺,也说了他跟妻子的交涉。然后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能?”

“不能说你无能,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说。

“要是再遇到梅晓琴,真是无颜面对了……我还老在想,那起故意伤害案,别人要我退,我怎就没顶住退回去了呢?要是在革命战争时期,我这样什么也顶不住的人,只怕会成为叛徒吧?”他说。

“那不一样,那时候是非对错简单明了,为了信仰啥都愿做。现在呢,大家都这样崇拜权力,善听招呼,都习以为常了,甚至还引以为幸。至少你还是顶过的。像你这样能反省自问的人,还少见呢。”她说。

他从她手中拿过绳子,帮她把被子捆紧,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我还是想把梅晓琴拍的那个视频文件找回来。我办公室的电脑曾下载过,当时也没想到后来这许多的事,用后就删除了。你能否找个既懂行又能保密的人来帮我恢复?我不想找本单位的人。”

“懂行的人有,但保密就难说了……要不,我来试试?”

“你能行?”

“行不行,试试再说。我电脑里正好有两个恢复删除文件的程序。你若是没运行过磁盘整理程序,就更容易找回了。这样吧,事不宜迟,你先回办公室等我,我回家把那两个程序拷过来。”她说。

“那就太谢谢你了。”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握了握。

“跟我客气个啥,我俩谁跟谁?等文件找回来了再谢我吧。”她右手握拳在他左肩轻轻擂了一下。

他便先骑车回了单位,进了办公室。他开了空调,启动电脑,烧好开水,将杯子细心洗刷一遍,又找出一听好茶叶,准备泡给她喝。然后,他就站在窗前,望着满城的夜色等她。屋里窗外都很安静,远处隐约传来火车汽笛声。霓虹灯这里那里闪,有点诡秘的味道。他有点急躁,盯了一会单位的大门,不见她身影出现,就忍不住点了QQ语音通话:“还没来吧?”

“快了。”她说。

“一会进大门,门卫不问你就直接进,若问就说跟我预约了的。”

“我晓得的。”

“13楼1309,注意安全。”

“晓得。”

刚关了QQ,“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手机彩铃突然炸响,妻子来电了。他头皮发麻,任它响了一会才接:“啥事?”

“你在哪?”

“在外面。”

“哪个外面?”

“需要向你汇报吗?你到哪个外面我从来不问。”

“嚯,脾气见长啊!看来硬要跟我对着干了?”

“莫屎少屁多,有事就说。”

“人在做,天在看。”

“这话应当是我说给你听。”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做蠢事。”

“啥意思?”

“啥意思都有,自己掂量吧。”

妻子挂了电话。

他用不着掂量,就感到了妻子的威胁。妻子鹰隼般的眼睛似乎正盯着他。他下意识地瞟了瞟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又揭开台灯罩子检查了一遍。他的办公室,大概不会有人敢偷装针孔摄像头吧?

他有些忐忑,重新站到窗前。她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并没人盘问,径直就走了进来。有个黑影跟随在她身后,他心下一惊,定睛一瞧,那只是她自己的影子,才吁出一口气。

眼看她进了大楼前厅,他连忙开了门,往走廊两端看了看,空**无人,便让门虚掩。稍倾,走廊里有极轻极快的脚步声。接着,她一闪而入,反手将门关上,直扑办公桌,将她带来的U盘插到电脑上。

她盯着屏幕,鼠标点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沏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糟糕,你已经清理过磁盘了,要恢复有难度呢。但愿这两个程序有一个能起作用。”她说。

“别急,我相信你能行。”他站到她身后,嗅着她头发的芬芳之气。

“你别说话,越说我越急……要不你到沙发上歇着吧,看你也累了。估计一时半会也弄不好。你不看我效率还高一些。”她说。

他听话地退到长沙发上坐下。

他凝视着她的侧影。她的面部曲线清晰,柔和,很好看。屏幕的荧光反射到她脸上,眸子里便有星光闪烁。眉头微皱,眉梢扬起,飞向鬃际。下巴颏小巧圆润,红毛衣里的脖子光滑白皙,胸部丰满地起伏着……时间滑向午夜,他的眼光疲惫地垂落。他着实累了,倦了,困了,或许,也是因为老了吧。毕竟,知天命的人了。他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躺下,舒服地摊开身体。未几,黑夜顺着他的眼皮滑了下来,像一场无比阔大的被子盖住了他……

他是被她摇醒的。

她俯身看着他,手里举着一只银白色的U盘:“成了!你该如何谢我?”

他欣喜地接过那只U盘,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抱住了他,用她的嘴堵住了他的嘴。他也拥住她,将她往怀里勒。那种炽热,湿润,柔软的融合与搅拌真是无与伦比。他头晕脑涨,天旋地转,电流在全身窜动。也不知是谁先动起了手,互相扯脱对方的衣服。然后,更紧密地拥抱,挤压,舐揉,妄图嵌入对方身体里。他感到了自己的勃动。此时此刻,没有比给对方更好的感谢了;此时此刻,他给她的渴望,比得到的渴望要多得多。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曾想检验自己的荒唐念头。他是行的,肯定行,但越想行越不行。他手忙脚乱,热汗淋漓……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他羞愧地把脸别开。

“没关系,这样很好,已经够好的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背。

就在这时,门笃笃地响了两声。像一只大鸟在门上啄了两下。只响了两声,然后门就被打开了。他脑子里喀嚓一声,滚雷闪电,人霎时委顿木呆。妻子走到跟前,举起手机,咔嚓的拍照声像是钉子楔入脑中……接着她被妻子一把拉起,皮肉拍击声清脆裂耳。“给我滚!”妻子怒不可遏。她从容地穿好衣服,拿起他的衣盖在他身上,像是想抚慰受惊的他似的,温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他果然不再惊慌,平静地穿好衣服,去找那只银色U盘,但他没有找到它,它诡异地失踪了。

12

回到家他就进了自己卧室,反锁了门。恍如一只乌龟缩进了自己的壳里。妻子比他更晚回家,他听着她进了自己房间。她会如何处置他?只能随她了。这个家已是个破罐子,摔了也就罢了。不过他有把握,妻子不会到处说,可能都不会通报他单位领导,更不会闹得满城风雨,妻子的面子比他重要得多。他心里明镜似的,妻子更在意的并不是他身体的出轨。

一夜无眠,他不知看了手机多少次。你所不知在QQ上留了三个字:对不起。留言的时间大概就在出事之后,他可以想象到她边发留言边走出大楼的情景。说对不起的应当是他,是他把她拉扯到了麻烦里。比起自己,他更担心她,妻子肯定不会放过她。他给她发了好多条留言,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第二天起床,她的头像都没有亮起来。

听到妻子的高跟鞋笃笃笃响出门外了,他才出了卧室。他判断妻子没有穿制服,以此联想到,又一个周六来了。妻子忙啥去了?跟谁在一起?他隐约猜得出,但并不关心。懒懒地洗漱过后,他用一听牛奶和几块蛋糕填充了肚子,然后,去了自己办公室。

进门时他查看了一下门锁。门锁并没有损坏,他不明白妻子如何打开的。当然这对一个刑警来说并不难。他仔细查勘了屋内各个角落,特别是沙发的缝隙,还是没有找到那枚银白色的U盘。他启动了电脑。既然她找到并拷下了那个被删除的视频文件,硬盘上应当存着的。但是也没有,它可能藏身的文件夹都翻遍了,都不见它的踪影。莫非别人动了他的电脑?可他是设了启动密码的,用的是儿子的出生日期。

他无功而返,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给自己下了碗面吃,然后就打开电视看重播的NBA,公牛队对小牛队的比赛。他不光是喜欢篮球,还因为看NBA有种与儿子在一起的感觉。在太平洋彼岸学医的儿子是逢NBA必看的。

一场球赛看完,窗户镀上了晚霞,很绚丽很温暖。

妻子回来了,果然没穿制服。

“你在等我吧?”妻子说。

“我在看电视。”

“故作镇静。”

“哼。”他看了手机一眼。

“你不用看,她不会跟你联系了。这是我跟她达成的协议,不张扬,不处分,不追究,但要调到乡下派出所去,远远地离开你。”妻子说,瞥瞥他,鄙夷地说,“居然跟她搞到一起去了,你晓得她有多不检点吗?一个别人嚼剩的馍!”

“你没资格说她,”他乜妻子一眼,“看你自己屁股上巴得有多少屎。”

“我怎了?我给你丢脸了?没我,你在这位置上坐得稳吗?没我,你儿子能到美国去留学吗?”妻子满脸愤慨,变戏法似的摸出那只银白色的U盘,举在他面前,“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把这个家毁掉吗?”

“那你拍我们的照,又想干什么?”

“你不干什么,我就不会干什么,否则,我是会干什么的。”妻子说。

他起身就去夺U盘。但妻子身手比他敏捷,闪身躲开,将U盘扔在地上一脚跺烂,接着捡起那些烂渣丢进马桶里,一冲了之。

“好吧,我告诉你吧,这个家于我来说早名存实亡了。”他站到客顶中央,双手像两条死带鱼似的下垂着,“你带给我的只有冷漠,只有屈辱。但我并想于你不利,我只是想举报自己,既然渎职了,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为被害人伸张一点正义,也让自己的良心稍许安稳……”

“什么伸张正义,良心安稳,这些豪言壮语等你有上主席台的资格了再说吧!你那点狭隘的小心思我还不晓得?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老大罩着我!”妻子抢白道。

他火大了:“口口声声老大老大,老大是你爹啊?我就是看不得,你们那叫啥?那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就是不光举报自己,还连带举报你们!”

“好啊,有证据你就去啊!我还不了解你?你那点胆子,也就在办公室偷**而已。”妻子轻蔑地撇了下嘴角。

“放心,我不会找你借胆子的。”他说,顿了顿,缓和了语调,“看来,入职时忠于职守的誓言,你真是一点不记得了。”

“你就别跟我扯什么誓言了。那天你不是说,在外面乱搞就割掉自己那东西么?有种你割呀,现在就割!”妻子瞪着他。

“你以为我不敢?”

他跨前一步,抓起茶几上水果盘中的水果刀。他感到被推上了悬崖,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下跳了。他走到卫生间,站在马桶跟前,将裤带解开,把外裤秋裤**一同褪到膝弯处,露出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是另一张脸,这张脸冲着妻子,所以他晓得妻子正嘲笑地看着他,断定他不敢有所作为。他没有了任何犹豫的理由,一手抓住并拉长了那个器官,一手扬起了水果刀。悲怆的泪水溢出了眼眶。他的手颤抖着,将刀按在了器官上。

“你疯了?!”妻子一声惊呼扑了过来,在刀刃切破皮肉之前,夺过了他手中的刀。

他跌坐在马桶盖上,浑身瘫软。

13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都感觉,那刀子其实是切下去了的。否则,他那个器官不会持续地隐痛。他的想象无数次地沿着那个时刻伸展:他不但切掉了自己的器官,还将它丢到马桶里冲走了。他死死地捏着喷血的伤口,妻子开着车将他送到了最远的医院——那边遇到熟人的几率更低一些。妻子安排他做了缝合手术。从他自戗的那一刻起,妻子就变了一个人,对他呵护有加。妻子天天守在他的病床前,嘘寒问暖,甚至还带老大来慰问了他,慰问品是一篮鲜花和一个厚厚的红包。妻子一反常态地将红包塞在他枕头下,让他有充分的使用权。老大和蔼可亲地跟他握手,要他好好养病,早日痊愈重返工作岗位,为莲城的法治建设做出贡献。他却装着不认识,你是谁呀?妻子说,是老大啊。他就说,他老大,那我老几?我老六(绿)吗?妻子哭笑不得,只好说,你看你,住院把人都住糊涂了……

但想象只是想象,想象只能让他愈发的沉默。他把更多的时间耗费在办公室,耗费在卷宗与书籍里,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他总是很倦怠,很懒散,很颓丧。他再也不骑行,再也不从碧莲苑工地路过,他不愿想那些烦心事,更怕遇上梅晓琴那张脸。他数次推窗眺望河边那块岩石,却没有了到河边散步的兴致。

他也没有在QQ上跟你所不知联系。

他想,即使某天不期而遇,他也只能默默地对她点头致意。

又一个周日,他刚打开手机,就听QQ提示音像一只被追捕的鸟,啾啾乱叫。他点开QQ,只见她发来了十几条留言,都是急吼吼的三个字:你在吗?最新的一条另加了四个字:赶紧回我!他便回了四个字:我在。对话框里马上蹦出一行字来:你马上到小区左侧花园旁边来,有事相告。

妻子正好不在家,他便自由地下了楼,去了小区左侧的小花园。他东张西望,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便退到路边等着。忽然身后有人鸣笛,很短促的两声。回头一看,一丛夹竹桃后隐藏着一辆警车,她坐在驾驶室里,把手伸出窗外冲他招摇。

他跑过去,坐进车内。

她的目光羽毛一样轻盈地扫遍他的全身:“你还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的。”他说。

“你的情况,我晓得一些。”她凝视着他。

“你从哪晓得的?”他有些意外。

“你不晓得那天晚上为何让牟局抓了现场吧?她窃听了我们的语音通话。我气不过,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她手机里植入了一只小木马,也偷听了她和老大的通话。”

“他们说些啥?”

“说你精神异常,只是近来情绪还稳定。似乎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举报。昨晚偶然听到老大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只好打破对牟局的承诺来找你了。”

“老大说啥?”

“说万一你不稳定,只好往精神病院送了。”

“噢。”他很平静。

“怎办?”她忧心忡忡。

“他们不必担心的,我很稳定。我也就说说而已吧。再说证据也没了。”他说。

“证据是有的,那天夜里我将视频文件拷到U盘的同时,发了一份到我自己的电子邮箱里。如果你需要,我转发给你。”

“噢,你真周到。”他仍很平静,“不过,我若真去举报,你觉得,我的动机,是维护正义呢,还是出于报复心理?”

“至少是客观为公义吧。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晓得。”他似乎很迷茫,求助似的看着她,“怎办呢?”

“既然自己不知怎办,就先啥都不办吧。”她说。

“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你赢了,就听你的;我赢了,就听我的。一次定乾坤?”他说,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她应承了,但声音干涩,眼睛里的光泽也暗淡了许多。

他侧侧身子,喊一声石头剪刀布啊,就把右手攥成拳头划了出去。她出的是巴掌,她的布包裹住了他这块冷硬的石头——她的巴掌抓住了他的拳头。刹那间,他就深陷在了大面积的芳香、温热和柔软里。他真想就这样埋葬在她的掌心,永远永远,也不要出来。

2015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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