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此谢幕
“你何时知道我是刘轩的?”玄璃手臂僵硬的揽着安心,问的分外艰难。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熟悉。”安心自嘲一笑,停住了哭泣,淡淡的道,“让我确认你是刘轩之时是在玄族,你还记得我亲手打造的问情么?”
玄璃一怔,继而恍然大悟,那日安心拿出问情,他随口说了一句,‘垃圾铁匠铺打造出来的东西就是上不得台面’,当时这句话盘亘在他心底,几乎是没有思索就脱口而出。
那时的他并没有在山村中的记忆,也就是从那刻起,他隐隐觉察到他和安心是有一段纠葛的。
“我打造问情时连娘亲都瞒过了。”安心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从玄璃怀里退出来,声音平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安心?”顿了顿,她清凉的眸光一寸寸的掠过凌素素,安连城,安沐尘,最后是玉华,在玉华清淡不染尘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目光,看着玄璃,“不止是你,在场的最起码有一半人知道这个秘密,枉我自以为是的瞒过了许多人,到头来,却生活在这样一个无数人用无数谎言编织的陷阱里。”
“我从未骗过你。”玄璃握着安心的手不松开,死死的盯着她寂淡的眸光,一字一句的道,“在你离开后,我便对自己施用了玄族的禁术,除非有朝一日玄力大成,否则我终生不会想起在山村里的那段日子,玄力大成何其困难,我清楚的知道,若我不将玄力修炼到已臻化境,无法也无能护你一生一世。”
“玄族…”四大护法突然齐齐大惊失色,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玄璃和玄凌。
玄璃对四人的失态视而不见,依旧看着面无表情的安心,字字句句都带着莫大的决心,“你可知,在五岁那年,是玉华和素姨联合安连城一起施的轮回海的禁术,将你从那个时空强行的召唤过来,但是那时我还不是玄族的少主,即使知道他们在欺骗你,我也没有能力阻止,所以在安连城带你回京的时候,我拼尽全力封印了记忆,就是为了等我玄力大成的那一日,能万无一失的带你脱离这个外表繁华似锦内里却尽是猜疑的陷阱里。”
玄璃话落,满席皆惊,安心静静的听着,摘星楼下厮杀声依然震耳欲聋,她脑中有片刻的晕眩,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是刺目的白,她似乎看不到任何人,眼神掠过阵阵恍惚。
“玉华这一局棋,以天下为棋盘,他就是那执棋的手,一盘棋开棋,需要打出头阵的棋子,这颗棋子不好寻,东凌的国师算出了这届的凤星不在这片土地上,他便将你强行的从那个时空拘禁过来,让你替代原来的安心,从你五岁的那刻起,这局棋就开始了它运行的轨迹。”玄璃眸光一错不错的看着安心,平淡的声音夹杂着滔天的怒火,“我亲眼见到了你降落异世的情形,你之所以想不起原来安心的记忆,是因为玉华废除了她五岁之前的过往,你何等的聪慧,若有了那些往事,你定可以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从而看到他们的狼子野心。”
夜枭听到这里,一双桃花目怒气泛滥,死死的瞪着玉华,大手紧握成拳,手骨泛出青白的光芒,可想而知他心中已然盛怒。
安心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地,玄璃扶住她的身子,将她带入怀里。
“我玄力大成之际,有了以前的一些记忆,但是不全,我顺着记忆找到了山村,在那里我突破了玄力最高一层,然后想起了所有,包括玉华的图谋,素姨和安连城的谋算,还有你的…被困囹圄。”玄璃薄唇抿唇,无半点的血色,“所以我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坏了玄凌的大婚,解除了他被你封锁的记忆,待我将前因后果一一倒出来时,他脸上的表情跟你如今差不多,他看重父主,连带着看重玄族,若不是知晓当中的缘故,他为何袖手旁观的看着我将父主挟制而无动于衷?因为我们清楚,不将玄族控制在手里,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掉落悬崖,无法营救。”
一直未开口的玄凌沉声道,“安心,我竟不知,原来你才是那个最苦的人,天下芸芸众生,有衣不蔽体的乞儿,有苟延残喘的流浪人,有花楼卖笑的妓子,更甚者,踩着亲生兄弟往上爬的帝王,他们都苦,都累,都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来回的挣扎,但世间大苦,比之你,不及一半。”
“你这是在同情我么?”安心闭上了眼睛,眉眼疲惫,透着一股荒凉的死寂,她突然很想笑,曾几何时,她以为上苍对她不薄,前世欠她的亲情友情爱情在今生一并的给了她,原来眼前的美好,只不过是井中月,水中花,随风流逝。
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她沉溺被柔情织住的网中,寸步难行,她却尤不自知,心甘情愿的陷在裹着蜜糖的毒药里。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矫情的话,幸福好短暂,还长着翅膀会飞,一眨眼的功夫,它就飞走了。
“我不是同情你。”玄凌声音低哑的道,“我只是心疼。”
“心疼我被三个我最爱的人欺骗却甘之如饴?心疼我不顾一切奔赴的婚姻却是个陷阱?心疼我自以为抓住了幸福其实只是一片虚无?心疼我所看所想所爱所珍惜的都是一场梦境?”安心嘴角翘起一个很小的弧度,眼中的神色却是一望无际的隆冬黑夜,寂灭荒凉,“听起来是很惨,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可怜。”
“安心,听我说。”玄璃看着安心不带一丝波动的小脸,那双往日灵动的大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如一具行尸走肉,身体还在,但灵魂早已不翼而飞了,心里惊慌的情绪在瞬间占满了他全部的思想,他扶住安心的肩膀,认真的看着她黑洞洞的双眼,“你还有我,正如你所说,就算是全天下负了你我也不会舍得伤你一根毫发,我依旧是那个小时候跟随你每一步的刘轩,对你不离不弃,哪怕你不喜我,我也心甘情愿的守在你身边,一辈子!”
安心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暗影的翳。
“你忘了你以前跟我说过什么了?”玄璃吼道,“一个男人而已,不足以成为你的心魔,玉华又怎样,你爱他又怎样,只要你跟我离开,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忘却前尘往事,后半生,你都不会再想起他,他对于你来说,就只会是一个陌生人。”
“好。”安心沉默了半响,点点头,声音微不可闻,“我跟你走。”
玄璃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看了玄凌一眼。
“安郡王。”玄凌目光转向安沐尘。
安沐尘被这一声拉回思绪,看着被玄璃揽在怀里静默不语的安心,眸光溢出一抹沉痛,他点点头。
安心抬手扯下了满头的珠翠,高耸的云鬓垂落,三千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痕迹,悠悠披在肩头。
“有那么一刻,我是你的妻子。”安心黑幽幽的眸子凝视着玉华,一眨不眨,声音如一潭死水,“也算是圆了我两世的一个梦,梦醒了,也到了该面对现实的时刻。”
“今日你我结发夫妻。”安心又道,“斩断这缕结发之情,我们便从此相望不相亲。”话音未落,她伸手挥断了流泻在胸前的一缕发丝。
柔软的发丝打了个转,似一片羽毛,晃晃****的落在地上。
玉华看着她微微翘起的嘴角,眼中有某些情绪刹那决堤,他上前一步,眸光深邃似海的道,“结发之情岂是一缕发丝就能斩断的?安心,你已是我的妻,你明明可以在礼成之前阻止这场婚礼,可是你却放任三拜完成,你内心深处是想与我白头偕老的,是不是?”
最后三个字,带着浓浓的乞求,安心衣袖内的手轻轻的缩了缩,她转开视线,淡淡的道,“没错,在玄璃没现身之前,我的确打定主意要和你长相厮守,但我知道这是一场幻境,情景再美,也是假象,终有一日会被打破,就算今日圆满大婚,日后我们还是会走到眼下的局面,早几日,晚几日有什么区别?做你一刻的妻子,做你几月的妻子,又有什么分别?这个梦,总归是要醒的,我全了自己心底的一个执念,已经别无所求,再见,你我便是路人。”
“两个时辰前,你对我说永远不会离弃,誓言犹如在耳,安心,你不是出尔反尔的人。”玉华脸色微微笼罩了一层霜色,薄唇紧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我也说过,若你有一日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我以前承诺过的全部都不作数。”安心沉静的语气带着一股生无可恋的味道。
玄璃敏感的觉察到了,揽着她腰肢的手一紧。
“放心,我不会死。”安心转头看向玄璃,微微一笑,“若没有那些苦不堪言的记忆,等于重回一世,现在的安心或许生无可恋,但以后的安心一定会好好活着,为自己,不为别人。”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玉华忽然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看着安心,每个字都重若千斤,“这辈子,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活着你只能站在我身边,死了奈何桥上你也只会和我一起走过。”
“玉华,今日本少主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轮回海又如何,千年前的轮回海不过是玄族的分支,如今以为有了和玄族一较高下的本事,就有胆子反抗玄族了么?”玄璃神色冷静的说出一个事实,“若她不愿意跟我走,我不强留,但她已然被你伤的遍体鳞伤,本少主就算拼着轮回海和玄族两败俱伤,也要安然无恙的带她走!你拦不住我!”
“不试试如何知道?”玉华眸光有瞬间的破碎,如一块上好的琉璃,裂出细细密密的缝,成千上万的豁口往外灌着寒风,冰寒刺骨,“就算是下半生我和她相互折磨,不死不休,我也认了,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玄璃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方印玺,沉声道,“玄族始祖传承的印玺在此,玉华,你可以不听命,但轮回海上上下下的人见到此物若还敢阻拦本少主,会下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焚身,永世不得轮回之苦!”
四大护法和神女在玄璃掏出印玺的瞬间,齐齐跪倒在地,对着印玺恭敬而拜。
“轮回海早在千年前就脱离了玄族,如今已是独立的存在。”玉华看着玄璃手中那方墨黑古朴的印玺,声音平淡无波,“玄璃少主现在拿出这个东西,不觉得多此一举么?”
玄璃刚要说话,安心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既然闯进来了,那我们自然能平安出去,就别浪费时间了,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玄璃点点头,将印玺揣回怀里。
安心转眸看向玉华,一双眸子淡的没有半分颜色,不起涟漪,死水般的平静,“这局棋,我是最先动的那颗棋子,运行的轨道也拉开了帷幕,以后棋势的走向,有没有我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你筹谋多年,布置多年,我这颗棋子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玉华,这场用无数谎言编织的梦境,我醒了,也不得不醒,你也该是时候醒过来了。”
“这不是梦。”玉华压抑着情绪道,“ 那些过往,那些亲密,那些彼此许诺的誓言,如何醒的过来,安心,若你信我,该不会怀疑我对你的情意。”
安心默然了片刻,突然道,“玉华,你放了我,好不好。”
这句话似乎带着直击心扉的力量,玉华脚步踉跄了几下,眸光夹杂着痛苦和不可置信之色,她叫他放了她?
“我受不住了。”安心忽然伸手捂住脸,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脆弱的情绪,“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外表强大但内心容易受到伤害的女人,你们联起手来将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击的粉碎,不给我留一丝的余地,你非要将我逼落悬崖你才肯罢休么?放我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想见,就当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有你的千秋霸业要谋划,我有我的心如止水要生活,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那些过往,不过是伪装出的表象,世人皆知玉世子如高山仰止,被天下人推崇,其实你私底下并不是展现在表面的那样,你想要的东西太多,这大好天下,这锦绣河山,这九州一统,尽在你掌握中,这样一个我,只是推动这局势的导火索而已,导火索已燃,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我们之间,何止隔了一道鸿沟,简直就是楚河汉界,生来没有交集的人强行在一起,有朝一日我会后悔,你也会后悔。”她难得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字字泣血,声泪俱下,顿了顿,她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所以,放我走,不要再见,你走你走的康庄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
玉华惨然一笑,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温润如玉,喜怒不形于色,可当着这许多双眼睛,他雅致风华的玉颜流露出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
摘星楼上的人神色或多或少的都变幻了一番。
安心闭上眼睛,如果可以,她还想爱他,哪怕自己爱他爱的如此辛苦,她依旧心如蜜糖。
“这天下,我要,你,我也要。”露出的惨笑不过是转瞬即逝,玉华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他生来就是如此霸道,毫不掩饰的性子,玉王府世子的温和疏离只是他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与安心情意绵绵时的互诉衷肠也是做戏。
这是玉华第一次,坦然自若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安心睁开眼睛,看着玉华,心神摇曳,世人皆知玉世子为家为国,仁之大义,她以为她看透了玉华隐藏的本质,原来却只是比其他人更接近了他一些而已。
他不是天下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世子,也不是她眼中的只和她两情缱绻的痴心男子,他是玉华,也许,他也不是玉华。
“不装了?”在一片震撼的眼神中,玄璃神情平和,似乎还带了一丝讥讽,“天下百姓推崇你,认为你身处云端遥不可及,她喜欢你,认为你是她一个人的玉华,却不想,扒开了一层伪装,你还藏了更多,玉华,你心思如此深,蒙骗了天下人,连她也骗过了,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玉华目光不离安心苍白的小脸,闻言,他掸了掸大红锦袍上的褶皱,随意的动作在他手下做出来,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自然,丰姿天成,倾世傲骨。
“玄璃少主明知道本少主的身份,却故意秘而不宣,是不忍心么?”玉华云淡风轻的道,唇畔浮出一抹微微的笑意。
“我有何不忍心的?”玄璃抿了抿嘴,倏地一咬牙,转眸看向安心,“他是楚奕,西楚的大皇子,那个出生后就早夭的皇子,他和真正的玉华同年同月同日生,玉华早在第一次来到轮回海的时候就死了,楚奕代替了玉华。”
一席话落,四周皆寂,除了摘星楼下响起的连绵不绝的厮杀声,楼顶一片死寂,无人说话。
“我知道的。”良久,安心率先打破沉寂。
“你知道?”玄璃一惊,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玉华眸底掠过一丝讶然。
“玉婉婉曾经跟我说了很多玉华的事儿,在他去轮回海之前发生过的事迹,玉婉婉几乎说的一字不漏。”安心面无表情的道,“玉华,不对,楚奕纵使在我面前一直带着面具,但有些天性还是会不经意的表现出来,如玉华喜欢玉兰,这也是他名字的由来,而楚奕,却对玉兰恨之入骨,他大概是不喜欢玉兰的,却为了演好这场戏,迫不得已的天天熏着玉兰香,还要装出一副对玉兰爱不释手的模样,日积月累,原来的不喜也渐渐演变为厌恶。”
“通过玉婉婉诉说的那些小细节中,我发现楚奕与玉华在很多地方都重合不起来。”安心又道,声音很轻,“个性也许会改变,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习性是镌刻在骨子里的,无法磨灭。”
“所以,我猜到了他不是玉王府的世子,但具体的身份我不想探究。”安心看着玉华,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淡的让人发凉,“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西楚那个早夭的大皇子,楚奕。”
楚奕勾了勾唇,“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玉华。”
“那只是一个名称罢了。”安心神色淡漠的转开视线,“玉华也好,楚奕也罢,云烟终会消逝。”
“你要离我而去?”楚奕清润的凤眸眯了眯,语气一如既往的幽深,“你对你,势在必得。”
“呵…”安心凄然一笑,苦涩着道,“命里无需莫强求,这句话我劝过玄璃,劝过凌亦痕,劝过乐芷菡,如今要用来劝你了么?”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楚奕薄薄的唇角勾起,眉眼染上一抹睥睨天下的狂傲,那种不将任何人都放在眼里的傲,不止是安心,摘星楼上所有人的都是第一次见到。
“今日你留不住我。”安心垂眸遮住了眸内的神色,淡声道,“我知道整个轮回海都听令于你,但既然千年前轮回海和玄族是一家,但玄璃手中的印玺依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他没有闯进来,一切自然另当别论,但就眼下的情势,我们是走定了。”
“你说错了,今日我不会拦你。”楚奕轻轻一笑,声音如往常一般,温柔似水,“这个天下,已是我的囊中之物,待我一统山河,安心,我会另外布置一个比今天更加盛大的婚礼来迎娶你。”
“痴心妄想。”玄璃轻叱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你要这天下尽管去夺,但我会守好她,无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你失去了便再也收不回来。”
“拭目以待。”楚奕不以为意,看着安心,笃定的道,“三个月,最多三个月,你一定会重新回到我身边,安心,你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
“没有必要。”安心脸色冷漠的道,话落,她看向一身暴怒之气的夜枭,“你可跟我走?”
夜枭冷眸瞥了楚奕一眼,点点头。
“走。”玄璃目光沉沉的吐出一个字,拉住安心的手,扫了安沐尘和玄凌一眼。
两人立即会意。
安心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楚奕,这个男人,印在她骨血里,也许很难拔除,但事在人为,若她真铁了心要忘记他,也不是不无可能。
安心,玄璃,玄凌,安沐尘和夜枭五人飘身而起,足尖落在从楼顶悬在地面的红绸上,衣袂飘飘,身形如烟。
楚奕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手指蜷了蜷,指甲划过手心,有稀薄的痛楚。
从头到尾沉默不语的凌素素再也忍不住,泪水涓涌,泣不成声。
安连城脸色晦暗,整个人萦绕着一股灰沉的气息,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他们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安心。
“少主?”跪在地上的四护法试探着出声。
楚奕嗯了一声,声音若有似无。
“大婚…”大长老战战兢兢的道。
“取消!”玉华静默片刻,淡淡道。
四护法齐齐叹了一声,今日实在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好端端一场举世瞩目的婚礼竟然是一场闹剧。
还有玄族的介入,玉华的身份,莫名其妙的席卷而至,另他们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来人,将神女关入暗房,没有本少主的命令,谁也不准探望。”楚奕目光眺望着安心离去的方向,许久,他余光扫见神女眼中的喜色,脸色一沉。
“少主!”四护法惊呼一声。
“少主就算掌管整个轮回海上下,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把我关入暗室。”神女顿时花容失色,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色厉内荏的道,“我是轮回海的神女,地位不次于少主,少主没有资格对我任意处置。”
“和玄璃合伙出卖轮回海算不算罪过?私通外人打开轮回海的阵法算不算大罪?”楚奕面色隐隐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若不是神女背着他动了手脚,这场大婚如何会出现差错。
神女俏脸一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无法狡辩,因为楚奕说的这些,乃是实情。
四护法想为神女求情,但一想到少主雷厉风行的手段,顿时齐齐噤了声,这些年,他们四护法和神女空有其位,却无半点实际的权利。
莫说少主因神女的罪过要惩治她,就算他要毁了轮回海他们也无能为力。
事到临头,他们只能期盼少主对轮回海存了一丝的眷念,不会对全岛屿的人置之不顾。
从暗处飘出了几道身影,挟制住脸孔雪白的神女,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你可后悔了?”云轻眼中有一种扼腕的叹息,身在局中,难免当局者迷,早知楚奕如此动机,他当初怎么也要放手一搏。
“本少主何曾后悔过?”楚奕脸色沉静的可怕,“这一局天下之棋,我布置了十多年,安心的出现是必然,她是最关键的一步,没有她为先锋,后面的一切都运转不起来,所以,我不后悔。”
“拥有了江山,失了她。”云轻嘲讽一笑,“这就是你想要的?”
“江山我要,她我也要。”楚奕斩钉截铁的道,“她舍不得我,我也放不下她,有的人,注定是夫妻,她跑的再远,最终的归属地依然在我这里。”
“你说的肯定,其实你自己也没有把握是不是?”云轻定定的看着楚奕,不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她爱的狂烈,恨的也直接,即使明知道你对她有所图谋她却仍然要嫁给你,可见是抱了飞蛾扑火的决心,但如今她也狠下心肠离去,这代表什么,你很清楚。”
楚奕信誓旦旦的神色有一瞬的松动,转眼就回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刚才眼眸中涌出的受伤只是幻觉,他淡淡一笑,“正因为她爱的狂热,所以她才舍不得丢下我。”
“楚奕,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什么温润如玉的天下第一公子,什么为东凌皇室马首是瞻的玉世子,都是你幻化出来的。”云轻眼底隐了一丝讥笑,温和的嗓音破天荒的带了一丝愤怒,“连她对你的感情你都能毫不犹豫的拿出来利用,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的?”
“你不懂。”楚奕摇摇头,“她原不在我的算计中,她跳脱出了棋盘,不受控制,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沦陷却无可奈何,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剩下的发展,已非我能阻止,即使我后悔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不后悔。”
云轻失了声,从玄璃和安心的话语中,他隐约窥探了这局棋的冰山一角,安心在他手中,最开始是一枚棋子,但随着时光荏苒,执棋的手爱上了这颗棋子。
这就是最大的变数,人心是最无法控制的,强大如楚奕,也没办法阻止自己身心的沦陷。
等他爱上安心时,一切他安排的东西已经移到了设定好的轨道上,就算他想撤回,也是悔之晚矣。
时光不能倒流,发生的事儿也不能完全抚平痕迹,楚奕纵使天纵奇才,面对这无解的难题时,也只能被困囹圄。
“这大概是我命定的劫数。”楚奕收回注视远方的目光,一双眸子满满的都是苦涩,“躲不开,就只有抓住。”
“你可知,今日的错过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两不相见?”云轻沉声道。
楚奕没说话,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苦笑渐渐漾开,湮没了他所有的情绪,他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凌素素和安连城,声音很轻,“多谢皇叔。”
这一声皇叔,让本就受惊过度的云轻再次一震,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安连城,皇叔?那安心?是楚奕的妹妹?
“我不过是皇兄的结义兄弟,当不起大皇子的多谢。”安连城身子瘫软的坐在椅子上,俊逸的脸显出透明的苍白,似乎在顷刻间被抽掉了全部的精气神,整个人显得十分颓败无力。
云轻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被最在意的三个人联合欺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突然觉得心狠痛,像是有一把钝刀一下一下的割着他的心尖,痛彻心扉。
“红绸不必撤了。”楚奕冷声吩咐道,“如果下雨被染湿,就重新换一批。”
四护法一怔,齐齐应‘是’。
楚逸不再开口,目光投放在远处,那里有一艘船,即使隔了如此远的距离,他似乎看到了一身嫁衣的安心。
莫要怪我,这局棋,由我开始,自然得由我结束,爱上你是我最无可奈何也是最甘之如饴的事儿。
轮回海的岸边,安心看到了一席锦袍染血的凌亦痕还有月弦,她眼神晃了晃,走到二人面前,伸手抱住了凌亦痕,在他耳边呢喃道,“谢谢你,凌亦痕。”
如果到现在她还没看清楚的话,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蛋了,玄璃玄凌为了她,暗中钳制了玄族主,只为今日有本事将她从轮回海带出来。
凌亦痕为了她,不惜对他一直敬重如山的老皇帝下手,因为不掌控东凌百万兵马,他拿什么和楚奕斗?
他们屡屡做出让她嫌恶的事,由始至终只有一个目的,给她一条崭新的路途,一条离开玉华依旧能笑傲风月的光明之路。
他们都在用最大的能力护住她。
凌亦痕站的笔直的身体在安心抱住他的刹那顿时僵住了,好半响,才颤抖的抬起手,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心疼道,“不用言谢,只要你过的好,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
安心忍住即将泛滥的眼泪,哽咽着点点头,松了抱着他的手,转身看向安沐尘,猛地扑在他的怀里,“对不起,哥哥,我明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还是违逆了你的心意,你别怪我。”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回京时我对你说的话么?”安沐尘也抱住她,轻声道,“无论你做了何事,我都会无条件的包容你,护着你,不管你是不是安心,从你叫我哥哥的那天起,我已然将你当成了亲生妹妹。”
安心使劲的点头,磅礴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揪着安沐尘的衣襟,哭的泣涕如雨。
她坚持了那么久的信仰,在一夕之间尽数倾覆,这种生不如死的打击,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时间,无人开口,任由安心嚎啕大哭,她需要一个宣泄口,否则积压的情绪得不到释放而囤积在心底,长此以往,对身体有害无益。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心退出了按沐尘的怀抱,寂灭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细小的波动。
她是安心,她有她自己的坚持,她肯奋不顾身的牺牲自己来成全楚奕的宏伟心愿,那此时,她自然也能抽身而退。
也许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她也不是软弱的女子,终有一日,她会活过来。
“走吧。”玄璃拉着安心的小手,登上了不远处的一艘大船。
安心环视了四周一圈,遍地都是尸体,皇室的隐卫,宁王府和将军府的暗卫,还有玄族的玄卫,死伤无数,为了能抵达轮回海的摘星楼,他们损失惨重。
“只要你安全,死的再多我也不在乎。”玄璃见她眼中闪过黯然之色,摸了摸她的鬓发,温声道,“还好你这女人有药可救!”
凌亦痕,月弦,夜枭,玄凌先后上了大船,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神色漠然。
安心站在甲板上,微风拂面,吹动她散落在耳边的发丝。
“把你这身衣服换了,看的实在碍眼。”玄璃瞥了一眼她身上鲜艳的嫁衣,如此亮丽的颜色,越发衬的她小脸苍白如雪。
安心点点头,转身进了船舱,刚进门就看到思锦和思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朝她抱过来。
安心想起在摘星楼没看到这两人,估计是在楼下看着她和玉华三拜天地来着,后来轮回海大乱,这两人想必是被玄璃的人带了过来。
“小姐,将军和将军夫人好狠心…”思锦哭的泪眼朦胧,“还有,玉世子,他也好狠心。”
“万里江山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安心抬手揩去了两人脸上的泪珠,声音平静,“别哭了,凭白的让人看了笑话,你小姐我不是好好的么?对了,吱吱没被楚。玉华给夺去吧?”
离开京城的时候,吱吱还在昏睡,一直都是思锦和思烟在照顾它。
“没有。”思锦止住了哭泣,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仍在昏睡的吱吱,“它呆在奴婢怀中睡的很香,奴婢没敢给任何人看到。”
安心嗯了一声,让思烟拿来一套衣服,思锦立刻从柜子里捧出了月牙白的罗裙。
安心愣愣的看了半响,定下心神,快速的除了身上的嫁衣,换上衣裙。
有的东西,是她打算从心底里真真正正要彻底挖出的,一件衣服,如今已经影响不了她的心绪。
------题外话------
关于玉华和刘轩从开篇就埋的两个坑,也是最大的坑,~从安心出现在异世开始,楚奕执导的这局棋就开始了~每个人都陷在他的棋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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