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来风光好,又是盛夏时节,九莲山上自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所在。
在外历练了多年,虽不曾在道理上有所收获,小道士的气质还是有了不少转变,也是因为他这几年间走遍了江南一带,见多了朝廷的行事作风,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道士,却是对大周王朝和女帝武瞾有了更多的理解。理念相冲之时,他原意是打破佛道相争的僵局,可是到得如今,却是更多地生出了一分保留道统传承,不叫其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的意思。
虽然不认得路,不过一个人执意要去的地方,总是能够去到的。小道士一路风雨兼程,还是堪堪赶到了九莲山山脚之下,只待绕过半个山头,就能见到南少林的所在,与其中一众和尚好生辩法,精进自己的理论。
风光秀丽,天气也是极好,原本持续了几天的梅雨一时停歇,倒是叫漫山的植物都是绿意盎然,空气之中也散发着泥土的清新气味。小道士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由得也是心旷神怡,又是想到自己即将用道理驳倒佛法,自是兴奋非常,一路都是欢喜雀跃。
山脚小路旁边,有着一座小小的风雨亭子,也是江南一带常见的建筑风貌,小巧精致,又是五脏俱全,虽是经历风雨,有些磨损破旧之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小道士远远便看见了这风雨亭,也是走了大半天的路,觉得满身大汗,又是口中干渴,不由加快了脚步,想去亭子之中歇一歇脚。
只是还不等他走近亭子,便看见早已有一人坐在亭子之中,石桌上摆了酒菜,正在自斟自饮,也是洒脱快活。小道士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也是个道士打扮,只是穿得十分邋遢,道髻也是松松垮垮地挽着,虽然年纪看上去与自家师父差不多,整个人却是沧桑许多。
原本天下道门是一家,加上这亭子也不是谁人所有,小道士却是看那邋遢道士模样,又是有些厌恶,又是不好过去打搅了人家喝酒,一时站定,不知如何取舍。
那邋遢道士一面喝酒,一面却是朝小道士这边望来,两人一个照面,便见这邋遢道士一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大声喊道:“那位小道友,天气暑热,何不一起过来坐坐,喝杯酒水?”
小道士不料他这般大方,出言招呼自己,一时间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盛情难却,再加上日头实在火热,他也累得不行,便也就不再扭捏,大方朝着亭子走去,也是想着既然见了道友,便与他论道一番,也是好的。
那邋遢道士见他过来,愈发欢喜,还不等他坐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掏了一个杯子出来,倒上酒水,递给小道士道:“道友一路风尘,可谓辛苦,还请先饮杯水酒,解解乏累。”
小道士看那酒杯也如主人一般,污秽邋遢,又是有着缺口,一时有些恶心,不愿接过酒杯;加上道门之中,戒律虽不似佛门那般森严,彼时也还没有不得喝酒吃肉的规定,却是许多道士为着清修,还是远离这些俗物的。
只是这酒杯腌臜,中间所盛的酒水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小道士还没接过,便已然闻见一股甜香清冽的蜜桃香气扑面而来,丝毫没有酒味,只觉得闻之清心,一时也是食指大动,又见那邋遢道士满脸殷勤,倒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也接过酒杯,道了声谢,轻轻饮了一口。
这不喝不要紧,酒水一入口中,小道士便觉得一股热气从脾胃之中升腾而起,游走全身,归入丹田,一时竟是叫自己内家修为都有了些许长进。加上酒水入口便化作气息,又是冲入颅脑之内,却不似寻常酒水叫人昏聩,倒是像雨后田间气息一般,叫人心智为之一振,只觉得思维都开阔灵活了许多,一时也是叫这小道士惊喜,连忙几口将整杯酒水饮下。
再抬头看,小道士对面前这位邋遢道友的映像大有改观。虽然他是个愤青道士,见识倒还不差,知道这等神异的酒水,只怕不是寻常俗物。这邋遢道士能随意将此琼浆玉液送出,只怕来历不会太简单,搞不好是隐士高人,却是自己的福气缘分。
邋遢道士见他抬头看向自己,神情间多了些殷切,倒也不以为意,又是给小道士满上,随后说道:“道友能识得这酒的好处,也是你我有缘。萍水相逢,我却是想问道友一句,此来九连山,却是有何缘故么?”
小道士不敢造次,恭敬回答,将自己心怀天下,痛心道门衰落,有意走遍天下,与诸位道友谈经论道,延续道统的心思和盘托出。
那邋遢道士听着小道士诉说,脸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鄙夷神情,却也真是这小道士的想法实在太过单纯,还不知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间的真正规律,又是不明白人心险恶的道理,不过是空有一腔热血,与俗世中的莽夫无异。
不过这邋遢道士鄙视归鄙视,却也是因着因果缘分才来到此处,本来就是为了度化这小道士,便也说道:“道友所言极是。至圣先师留下的一应道理,吾辈自当好生研修,发扬光大,断断不能教其断送在吾辈手中。只是道友空有理论,却是其余一应不知,个中人道规律,却是不似你想的这般简单。”
小道士两杯美酒下肚,不但不觉得熏醉,反而脑中愈发清明,似是开了窍一般。先前诉说自己想法理念之时,他已然隐约觉得不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听见这邋遢道士指出自己的欠缺之处,小道士一时欣喜,知道自己遇到了机缘,连忙起身,恭敬行礼道:“小子无知,贻笑大方。还请前辈不吝赐教,晚辈感念于心。”
邋遢道士会心一笑,多少觉得这小子虽然脑子有些单纯得近乎愚蠢,天机缘分倒也不差,按照道家的说法,这便叫作“有根骨”。想到此处,他也便指点道:“佛道两家,所争的是什么?”
“是道理。”
“错!是百姓!佛道的一切道理,都是以百姓为存在的根基。要是没有百姓信仰与你,你有天大的道理,又能如何,说与谁听?我再问你,两家争执的手段,如何施展?”
“靠传教。”
“错!靠力量!没有力量,维持道理本身存在都难,你又从何说起,教化百信?佛门自达摩东渡以来,传下少林七十二绝技,每一门都是惊天动地的神通武功;更有《易经》、《洗髓》两门至高神通,直指肉身成道的境界,就算不修仙佛之道,俗世之中,也是无敌存在。”
小道士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有了些许明悟,只是知道的越多,未知也就越多,一时教他疑惑道:“既然如此,我道门之中,三千道藏,竟无能比肩佛家神通的么?”
邋遢道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有!道家每一本经典,都有莫大神通道理,蕴含其中,直指大道。只是道理艰深,莫说寻常百姓,就是修道之人,也甚少有人敢说自己全然通晓。书都读不通,又修什么道,练什么武?无源之水,岂可长久?”
小道士有了明悟,接着问道:“儒门典籍,也有艰深晦涩之处,先贤圣人为了传扬,自是做下注解,就连道家《易经》,也是孔子先师注解过的。可惜三千道藏之中,有明确注解的少之又少,又是尽皆蕴含大道规律,少有具体神通,所谓‘有道无术’,便是如此。”
邋遢道士一听,顿时哈哈大笑,看向那小道士,说道:“好好好,你果然懂得我的意思!经来!”说着话,他朝着小道士身上虚空一抓,便从小道士的包裹中,将他随身携带,一门的根本典籍《太玄经》抓握在手。随即,邋遢道士朝着小道士说道:“一炁化三才,此经可注,流传千年!看好了!”
邋遢道士一时起身,拿着手中的筷子当作宝剑,一时在亭子外的空地上演练起了剑法,口中犹自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随着这邋遢道士吟诗舞剑,小道士一时沉醉其中,只觉得这剑法中蕴含有无尽道理,又是与每一句诗词都契合万分,叫他心中涌起诸多灵光,又是转瞬即逝,只觉得其中繁复之处,已然超越了世俗极限。
邋遢道士一通剑法演练完毕,见那小道士犹自沉浸其中,也不管他,自己哈哈大笑,抛下手中筷子,一时朝着下山之路走去。
片刻之后,小道士才回过神来,连忙看去,却见那邋遢道士已然不知所踪,亭中石桌之上空无一物,只有酒液写就的几句话语道:“本居三清天,瑶池舞剑翩。今生无名氏,轮转诗剑仙!”
小道士一时开悟,知道自己遇见了仙缘,得了点化,当即不再想着去南少林找和尚辩法,只将石凳上那本《太玄经》拿起,回忆着邋遢道士的剑法,神情渐渐坚定,口中喃喃道:“某这就回去,注解这《太玄经》,以武传道,管教他什么‘弥勒转世’,尽皆寂灭在我之剑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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