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一幕、曾令他感到得意自豪的画面,在经过刚才的事后,让陈志开始产生深深的怀疑和恐惧。
毕竟,负责刚才那一百九十三号食堂的中年大汉,便是从这座“梦幻家园”分派出去的、那群所谓心怀天下、大仁大义的圣徒之一。
陈志在无人看守的门外伫立良久,曼妙的色彩灯光渐渐变得迷乱,放浪的欢声笑语开始出现扭曲。
就当他将要回忆起这一切的原点时,一个以手当足、拖着身子在地上艰难爬行,一边疯言疯语、一边又面带笑意的男子,从他身前缓缓经过:
“我感觉到,他快要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哈哈哈哈……”
“郭照!”
眼望如臭虫一般,与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的曾经朋友,陈志瞬间“清醒”,匆匆两步迈入门中。
正纠结着要怎样叫住郭照时,两名白衣人马上从远处过来,陈志心底冒出的千言万语,瞬间消散无影。
锁定了地上的目标后,两名白衣人不慌不忙地靠过去,一人往郭照鼻尖抹上熏香,瞬间将其迷晕。
另一人掏出黑布袋将他裹紧,熟练地捆绑结实,全程,两人没说一个字,也没发出任何异样的声响。
眼看两人扛着郭照准备离去,陈志忍不住叫住他们,问道:
“这是第几次了?”
“原来是圣子大人。回大人,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之前,一共有十九次了。”
两人仿佛这时才注意到陈志一样,并未将郭照放下,一同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不卑不亢地回答,仿佛是在面对一个稀松平常的人物一样。
“嗯,辛苦了,再有下次……就随他去吧!”
“是。”
等两人消失在视野中,陈志轻叹一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穿过往生桥,一身锦袍的沈梦溪迎面过来,拱手笑道:
“大人一路辛苦,陛下在宫中早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烟萝……”
陈志苦涩一笑,“沈相国,不知陛下身体……最近如何?”
“大人一去便知!”
沈梦溪笑容更盛,请陈志上马,自己牵着缰绳沿着圣街缓步向前。
走到一半,圣街两旁早已挤满了人,纷纷向陈志投以感激、崇敬、歆羡的目光,欢呼声不绝于耳。
“拜见圣子大人!”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沿途的百姓、军士、官员们先后跪拜共呼,声音越来越整齐划一。
陈志一如从前那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时而挥手致意,时而闭目享受。完全看不出,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甚至后来,在经过一间酒楼,看到朝自己敬酒的崔从书和陆永时,陈志也一样点头微笑,并无半点不满。
穿过圣街,陈志下马走上云天桥,在前引路的沈梦溪忽开口问:
“听说大人……方才在下城的食堂中了邪?”
“在外面喝了些不干净的水,现在没事了。”
“哦,真是辛苦大人!”
沈梦溪停住脚步,回身朝陈志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声音真诚无比。
“沈相国才是辛苦,这地下行宫、内外城郭、排水沟渠、大小街巷、数百食堂的布局建造,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完成,拯救万千百姓,实在让人佩服!”
“哪里哪里,上苍灵主抛弃了我们,是藏天圣君,让我们重新有了容身之所、安神之地。如今所有人的希望,都是因为他老人家……”
说到一半,沈梦溪想起什么,一个激灵,慌忙止住话语,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瞬间变得极度苍白。
见状,陈志摇头宽慰道:
“沈相国不必如此,圣庙现世还不到半年,你我皆是凡俗之人,一时嘴快实在正常。来日方长,慢慢适应过来就好了。”
“大人宽仁大度,实在让人……”
沈梦溪伏地叩首,长叹一声,“圣君常言众生平等,无贵贱高低之分,我早已铭记于心。
可发乎于情时,言语间总会……唉,不知何时,我才有资格进到圣庙,聆听圣使教诲,成为一名真正的白衣圣徒啊!”
“沈相国何必执着,尊夫人元潇潇如今已贵为圣庙上卿,广施恩泽,受万民敬仰。
沈相国身处其外为国为民,以平庸身行仁义事,同样让人尊崇。
圣君有言众生平等,等月中团聚时,你应当多请教尊夫人,好好体会领悟才是。”
“多谢大人点拨!!”沈梦溪身一震,当即痛哭流涕。
一座通体黑色的圆形宫殿内室,小腹微隆的赵烟萝身穿玄色龙袍,正仰靠在床头,听一旁的李小软处理这两天堆积的奏章:
“上城西北,昨日新建了两个食堂,圣庙暂时没有多余人手。奴婢觉得,可以让勤务衙门直接派人暂代管理,陛下意如何?”
“可。”
“耶律隆绪的棺椁不久前被挖出来,尸体被挫骨扬灰。奴婢觉得……应该是那位张仲坚弄的。”
“我让他弄的。”
李小软微顿一下,继续往下念:
“前天夜里,岳小明、谭文海两人得知……他们一直吃的肉,正是失踪多日的陈果儿、陈杏儿两人身上的,当即彻底疯了。
奴婢建议,可以将他们放回到地上去。”
赵烟萝秀眉轻蹙,抚摸下自己小腹,最后点了点头。
“地下所有百姓,已控制在三万以内。含嘉仓的粮食还剩一半没搬完,如今搬到地下的,已经够用至少三年。奴婢觉得……咱们已经不用再费尽心力,去与那老道交易了。”
“吃的够,喝的难道也够?还有布棉、药材、盐铁、烛油等等……光有米就行了吗?”
赵烟萝忽然勃然大怒,吓得李小软身颤神惊,手上的奏章文书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这……这是圣使托人,传来的意思。”
“狗屁圣使,他王福全,以前不过是讨饭的臭乞丐而已!骗得了你们这些愚昧无知之人,骗不了我!之前暗戳戳,耍一些见不得人的鬼把戏就算了,我懒得与他计较,现在,居然传话传到我这里来了!真以为他能长命百岁?”
赵烟萝起身下床,一脚踢翻床边案几。
没多时,见两个白衣侍女如往常一样从后门直接进来,赵烟萝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又重新坐回到**。
侍女略略见礼后,其中一人看着赵烟萝,一脸平静道:
“圣庙庇佑地下百姓已久,圣使大人更是竭心尽力,广施仁行,陛下不念其功,当念其苦!”
“你二人成为圣徒的时间太短,很多事还不明白。”
赵烟萝沉默一会,忽轻笑一声,从李小软手中接过参汤,自顾自地喝了两口,慢悠悠地说:
“上面那位陈姓道人,除了是我夫君先祖外,更是藏天圣君的左膀右臂。
那些妖魔鬼怪不得进来,除了圣君庇佑,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要算在这位道长头上。
即便现在,地上那些活着的人,也基本都是依附在道长周围才得以存活。”
两位侍女面色一变,相视无言。
良久,另外一人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陛下所言,我等受益匪浅。圣使大人所担心的,不过是地下幼童数量锐减,恐怕会导致人心惶惶。”
“青年男女尚存,不必担心将来,百姓安定已久,何来惶惶之说?
我们在这阴暗之地活着,不能只是活着。若只知苟全性命,不懂礼仪乐章,时间一长,百姓魂魄消散、精神灭亡,即便肉体尚存,又与死何异?”
“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万万岁!!”
另一位白衣侍女忽身一颤,眼眶湿润地跪身下去。李小软领头,两人如着了魔一般,也跟着高声附和起来。
这时陈志刚好过来,站在殿外默默听了半天。等两位侍女出来,见她们皆罕见地对他笑脸相迎,陈志更是震惊不已。
“大人为何不进去?陛下正等着您呢!”
“哦,很久没回来,忽然有些……”
“近乡情怯对吧?”李小软轻叹一声,“快进去吧,清醒的人容易孤独。”
陈志点点头,进到宫殿内堂,走到空空如也的龙床边,将玉枕小心翼翼往里挪了三尺,自己则是躺在龙床外侧,闭眼凝神。
倏忽间物换景移,睁开眼,望着眼前这一望无边的黑暗,陈志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在这里体会到了,以前从未体会到的一种安全感。
“你也感觉到了,对吗?”
一段不长不短的宁静时刻过后,身侧传来赵烟萝温柔的声音。
陈志将左手挪过去,轻轻搭在她微凉的右手背上,“感觉到了,黑暗……有时候也是一种温柔。”
“瞎扯淡,你应该知道,我明明不是问的这个。”
陈志轻咳一声,侧过身去,从赵烟萝怀里极其小心地摸出一块仙玉,黑暗世界,终于有了淡淡的光亮。
“这是留给孩子的,发一会光便会少一丝仙灵气。以后他要是没出息,小心我扒你的皮!”
陈志捂嘴笑了半天,赵烟萝没好气地掐了掐他胳膊,“刚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也感觉到,那小子快回来了?”
“嘶……哪,哪个小子?”陈志龇牙咧嘴道。
“还装傻充愣呢!不是因为他,你这次能这么快回来?”
陈志苦叹一声,手轻轻抚摸她隆起的小腹,“那妖道这次抽了我一大管血,子虚回来,不知道要面对怎么样的一个怪物啊!”
“我们肯定会赢!”赵烟萝眼神坚定道。
“你对那小子,就这么有信心?”陈志收回手来,有些酸溜溜地问。
“怎么,你又吃醋啦?”
赵烟萝坏笑几声,“咱俩身上,都流着他的血,实在是没有办法啊!要不是现在都怀了你的孩子,等他回来,我还真想和他……”
“咳咳,赵烟萝同志,请认清现实好吗?”
陈志忽一脸严肃,“我那先祖这次都说,那小子现在算是真仙了,你们的差距太大啦,他不会看上你的。”
“你小子真是……我是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吗?”
赵烟萝贴过脸去,在他脸上轻轻咬了一口,“我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肚子里的娃娃好吧!”
“哦,此话怎讲?”
“嘻嘻,前不久,我在梦里和咱们的孩儿见了面,他以后,会成为新的灵界之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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