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多情
少年道士身边的高大和尚,也已目瞪口呆,虽然没有说话,却是眉头皱起。
“圣上难道不知如此一来,江南士族在朝中的势力更弱?此消彼长,以后谁来制衡长孙?”少年道士诧异地说道。
少年道士年岁不大,却长了一脸乱蓬蓬地大胡子,几乎遮住整个脸庞。
“圣上怎会不知,只是李唐根基终是依靠关陇门阀。若关陇士族当真要刘洎死,圣上左右权衡,只有舍车保帅。何况没有刘洎,自有房相等人来制衡,朝中还抡不到长孙一人独大。”和尚不以为然。
房相?可惜房玄龄在贞观年间便会死去。李治羽翼未成,李世民也会死去。算一算不过便是四五年之后的事情。
然而,这些话又如何能说出来?
少年道士沉吟道:“不行,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救刘洎。”
“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和尚摇头说道,“刘洎言语不密,圣上曾为此多次提醒过他。他自己不知慎言,出事儿不过是早晚之间。”
“可刘洎毕竟是我的朋友…..”少年道士沉默片刻,终是摇头说道。
太原城北出塞上,连接大漠。不只是经济繁华之城,而且地处九州边塞,为中原北门屏障,自来乃是军事重地。
天苍苍,野茫茫。漠北草原是块肥肉,犹如一台永不停息的“复制机”,不断创造着一批又一批的游牧民族。而中原农耕民族却一直不遗余力的在同化着这一批批不断骑马窥探中原的草原人。
这些草原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匈奴人被汉所灭,内迁学习农耕,草原重又造就了鲜卑人。鲜卑人被同化了,又出了柔然,柔然之后,又是突厥。
突厥人被大唐灭了,突厥的附属薛延陀又占领了这块肥沃的草原,日渐强大。
自立为多弥可汗的拔灼,贼心不死。被唐兵追奔了六百余里,不几日,竟然又纠合大军,再次席卷而来,直奔夏州。
这次终于引得李世民大怒。派出刚刚自辽东归来,一道随行至太原的江夏王李道宗发朔、云、汾、并、代、忻、蔚、箕、岚九州之兵镇朔州;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发胜、夏、银、绥、丹、延、鄜、坊、石、隰十州兵镇胜州;左武候将军薛孤吴,发灵、原、宁、盐、庆五州兵镇灵州;又令执失思力发灵、胜二州之突厥兵,与李道宗等人相应,严阵以待。
长孙无忌从晋阳宫万福殿出来,面色沉郁。昨日自黔州传来消息,废太子李承乾病逝。听到这个消息,李世民当场吐血,病情复又加重。
长孙无忌一路走出晋阳宫,望着高达四丈的宫墙,呆呆地出神。
晋阳宫虽然不比长安城的大兴宫,五门三朝,却也分了内朝外朝。宫墙甚至比大兴宫的宫墙更高。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雪片极大,却稀稀落并不稠密。
生命原来如此匆匆。长孙无忌突然感伤起来。
几年前,妹子死了,不过才三十几岁。如今,连妹子的儿子也死了,不过才二十几岁……
冷风吹过,长孙无忌的目光突然落到晋阳宫门前广场西面,那儿有一个临时达起的台子,是一个冰冷“断头台”。
明日便是“布告”上对刘洎行刑的日子。正在感伤的长孙无忌,却禁不住顺便也为刘洎伤感起来。
好在李世民自昨日起已罢朝,明日是否真会对刘洎行刑,不得而知。
落叶一般大小的雪花落到长孙无忌面上一颗,一片冰冷。长孙无忌感到心中也是一片冰冷。感伤?他似乎向来不是这样的人,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变得儿女情长起来?
迎面走过两个人。那二人大概没想到大雪天在此吹冷风落寞伤神的人会是长孙无忌。等凑过来时才发现,一时避让不及,只好向前躬身行礼。然而一转身,二人面上却不由挂起不屑与讥讽。
这些日子,许多人格外亲近,也有不少人格外冷淡。自刘洎被定死罪,长孙无忌渐渐感到周边的变化。敬而远之,是大多人态度。
长孙无忌识得刚才走过来的二人是飞骑队的薛仁贵与王方翼,值守晋阳宫卫。
瞥了二人一眼,看到王方翼眼中的讥讽,长孙无忌心中大是不悦。王方翼出身太原王氏,怎么说也是太子妃的堂弟,无论如何都应与自己同气连技,连他对自己竟然也……
“也是褚遂良这小子,太心急了些。”长孙无忌一面走一面心中暗自埋怨。胖胖的妇人面上团团的浮起一丝自嘲。再有人向他打招呼,干脆只当没有看到,一路向前,径直往大兴国观而去。
大兴国观是座道观,在晋阳宫南潜丘。步入大殿,长孙无忌向太上老君默默行礼,微闭双目,想要虔诚地祷告。
“阁下印堂发暗,近日必有大祸临头。”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公鸭一般的嗓音。
长孙无忌吃了一惊,睁开双目回转头去看,见是一个道士正笑嘻嘻地看向自己。
那道士看上去年岁不大,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却留了一脸乱蓬蓬的大胡子,基本看不到面目。只一双眼眸,星辉一闪,极是犀利,一眼便已看穿心底。令人不自觉得抓紧外衣,似是一不溜神连外衣也会被他夺去。
长孙无忌此时便不自觉地将双手护在了胸前,怔了一下,说道:“道长是在跟我说话?”
“这儿似乎没有别人。”长了满脸乱蓬蓬胡子的小道士眼珠转了几转,突然一笑,说道。
那笑容透着几分滑稽,又透着几分从容。
不知为何,见了那道士的笑容,长孙无忌突然松弛下来,刚才的感伤情绪一扫而空。向四下里看去,果然并无他人,便饶有兴趣地向那满脸乱蓬蓬胡子的小道士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怎说我大祸临头?”
“小道学得几招麻衣神相,看人极准。阁下虽位极人臣,却不知进退,不日便有大祸临头。”满面乱胡子的小道士捋了捋颌下乱须,眼中精光一闪,高深莫测地说道。
“不知进退?”长孙无忌脸色不由一沉,似是触动心事,怫然不悦,言道,“老夫一把年岁,也算是见多识广,怎会不知进退?”
“年岁长且见识多,不知进退才更加可悲。”乱胡子小道士并不害怕,反而肆无忌惮地盯着长孙无忌,笑嘻嘻地道。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说道:“你且说说老夫如何不知进退?”
“阁下可知伊尹,霍光故事?”乱胡子小道士盯着长孙无忌,越发肆无忌惮,摇头大笑。
“伊尹、霍光?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儿,还是不学诗书,他二人岂会不知?”长孙无忌没好气地说道。
“即知此二人,阁下且说说此二人如何?后人该当如何评价?”乱胡子小道士炯炯地看向长孙无忌,一幅无所畏惧。
“自然是良相。为国为民皆有大功,乃是千古垂范。”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么说他二人乃是阁下的偶像……”乱胡子小道士用词古怪,突然连声干咳,转口说道,“咳咳,看来阁下对他二人十分崇拜了?”
长孙无忌点头称是。
“然而,伊尹放逐太甲,霍光废弃昌邑。此二人对于其君主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好臣子。”乱胡子小道士突然话锋一转,不知死活地冷声笑道,“虽然二人担了千古良相之名,却做出不臣之事,以小道看来,不过一权臣耳!”
“权臣?!”长孙无忌猛然倒抽一口冷气,一个激灵,怔怔地愣住。望向乱胡子小道士,半天才回过神来。
盯着胡子小道士乱蓬蓬地胡子看了片刻,长孙无忌突然古怪大闪,笑眯眯地说道:“小真人见解果然高明。在下拜服!不过,以道长之见,谁才算得上良相?在下应当推崇何人才是?”
“这个嘛。嗯,嗯。”乱胡子小道士清了清嗓子,却哑声说道,“自古以来良相实多,管仲、萧何不说,便是我朝之中,房相便是数一数二的良相。”回头看了一眼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道戏谑笑意,继续说道,“还有个叫做长孙无忌的司徒也不错,但他若能谨记长孙皇后之言,克已守礼,也不失为良臣名相。只是……”
“只是什么?”长孙无忌笑着追问道。
“只是刘洎一事处理得实在不大高明。”乱胡子小道士瞥嘴笑道。
“道长说得极是。”长孙无忌眼中笑意更深,似是忍俊不禁,呵呵一笑道,“不瞒道长说,在下正是长孙无忌。还要请教道长,刘侍中一事当如何处理才算妥当?”
“刘洎一向书生气重,疏狂成性。说话有些狂妄,才学却是有的。俗话说得好:‘宰相肚中能撑船’,长孙司徒肚中难不成还容不下一个书生?”乱胡子小道士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却已变了声调。公鸭嗓音不经意间却变成清脆悦耳。
“谨受教!”长孙无忌连连点头,说道,“老夫这就去向圣上为刘侍中求情。”
“司徒果然雅量。”乱胡子小道士闻言大喜,长身一揖,向长孙无忌说道,“小道在此先行谢过。”
长孙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也不推让,大喇喇地受了一礼,笑道:“刘洎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他的福气。”
乱胡子小道士也不由嘿嘿大笑,知道长孙无忌已认出自己,刚要向长孙无忌再次谢过。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道长好本事,给我相上一面如何?”不知何时殿外悄然走来一人,静静地说道。
乱胡子小道士听了声音,却不由浑身一震。那声音极熟,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来人是谁。当下,忙躬身一揖到底,不敢抬头去看来人,重又操着公鸭嗓哑声说道:“阁下气度非凡,一看便知乃是大贵之人,小道才疏学浅,不敢为贵人乱说,还请另请高明。”
不待说完,已急忙向殿外退去。
来人显在病中,猛咳几声,半晌才收住气,见乱胡子小道士已快退出殿外,轻声言道:“站住!”
语气不高,却自有无限威严透出。小道士不自主地站下,回头去寻长孙无忌,却哪里还有有踪影?
再回看来人,“小道士”已是不自主地汗如雨下,突然明白过来,今日之事,原来不是他骗长孙无忌落入圈套,而是被长孙无忌算计了。
“老狐狸!”“小道士”心下暗叫一声。看来长孙无忌早已认出她是谁,一直不动声色,却不知何时暗中已通知了此人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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