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贵阳北站到昆明南站现在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每天有六趟高铁。若前两年去,我可能会选K字头的快车,8小时37分。但那次我没走这个路线。
三十八年前那次就更遥远了。
如今只记得大学同学小苗的婚房,猪肉,以及一片红色的罂粟花。猪肉出现在夜里的火车上,一头剖成两半的猪,半夜时分从窗口爬上来一群农民,他们把半边开了膛的猪搁在我座位前的小茶几上,这头猪有半只嘴一只耳朵一只紧闭着的眼,半边身体和一条完整的尾巴,它头朝车窗平放着,像一具全身**的尸体。猪头正好对住我,血腥气和生肉的腻味罩着前后左右,我又恐惧又恶心,既没办法弄开这头猪也不可能离开这个位置。过道里满是人,我的座位靠背上也坐上了一个人,一个老妇娘,她的屁股正好顶住我的头。扛着半扇猪上车的农民甚至还带了杀猪刀,黑暗中快速行驶的列车呼啸着,雪亮刺眼的刀刃闪闪发光。一个抽烟的人把燃着的火柴捅到猪皮上,发出一阵焦煳气味。
到贵阳,小苗来接我,她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小苗说前段贵阳流行霍乱,现在基本控制了。她带我去买猪肉,在菜市上我看到了那半扇剖开的猪,我想也许就是跟我同一辆车过来的。
有关那半扇猪肉,一直以来记忆鲜明,还有更多的什么呢?我全忘了。
不久前碰巧发现了旧笔记,原来,当时是这样记载的:
半夜在一个小站停靠,上上下下的人、大箩筐、小箩筐,乱哄哄一片。从窗口跳进几个大小伙子,紧接着便从窗口塞入整扇整扇猪肉,有半扇猪“啪”的一下放到我跟前的茶几上。眼看还会有更多东西打窗口塞入,我几次要放下窗玻璃,每次都是放到一半又被顶开了。好在双方心情不错,我们聊了起来。他们是准备回家办喜事的,并非长途贩运,为首的小伙子在铁路工作,他主动拿出一本去年的《收获》给我解闷,火车摇**,我只读了汪曾祺的一个短篇。车厢闷热,他们要开窗,而我感冒了,不能吹风,开窗关窗,一时拉锯。那位领头的小伙子很是迁就我,他几次主动放下窗子,招来同伴的不满,后来又拿出苹果给我,临走时送给我两本新买的电影评论小册子(我没要)。两个小时后他一一指挥所有人员物资下车,自己最后从车窗一跃而下,鲤鱼一样,头都没回。
小苗那时候刚结婚,她把婚房让给我住,我始终没见到她的丈夫,却享用了她的婚床新被子……我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那片罂粟花的了,不像野生,也许是人工种植的花田,蓝天下有一种艳异,明亮的太阳从敞开的青天之上直抵罂粟花,那花瓣薄如蝉翼,檎丹红,跃动飘忽闪烁接近火焰。高原的土质也是红的,褐红、纁红、柿红层层间叠,红得无边无际地老天荒,在日光下红得灿烂。但我不记得具体是在哪里了,我身边没有小苗,没有任何人,花是艳红天是湛蓝的。
大学时“古籍整理”课,期末考试要考一些重要古籍的基本知识,书名、著者(或注者)、体例、成书年代、主要内容等,现在能想起来的,仅剩《十三经注疏》,此外,好像还有一本徐光启的《甘薯疏》……《十三经》的经名小苗怎么也背不下来,班上的大姐胡同学就教她背,拆成五字口诀,逐字逐句与她说。两人坐在床沿上,胡大姐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小苗是一口贵州话,她始终不说普通话。四十多年过去,现在想起,历历在目。
小苗是高干家庭,胡大姐是高知家庭,两人之间相差甚远。想起来,我暑假回广西,有一次胡大姐还送我去车站,她告诉我,若无座位,可以坐在行李上,一直站着会很累很累。
我跟小苗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加入了大学同学的微信群,但极少发声,小苗亦如此。听说她已定居上海,女儿在上海买了房。胡大姐常在群里出现,她定居美国,无儿女。疫情时,捐出了一万元。
火车上放的歌我第一次听到,有几句让我心里一动。“我敬你满身伤痕还如此认真……我敬你万千心碎还深藏一吻……我敬你生死茫茫还心怀分寸,我敬你人去楼空还有刀有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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