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乱麻

咸鱼:对尸体的蔑称。椰菜:包菜。

——《李跃豆词典》

算术像堆乱麻,再次纷纷扑来。

米豆在瓷厂当了三年拉料工之后,禾基叔叔千难万难帮他调动,他就回了老家的县城,五金店站柜台。不再天天烈日烘晒,在了有屋顶的店里,锁头、铁线、钢管、电线、灯泡、插座、针头线脑……他欢喜得很。

只是算术又来了,且都是带小数点的,搅得他更乱了,他要一样样认,一样样记住。他又觉得他更适合在烈日下推料车。一个月下来,店里的货还没认全,账也没算清楚,他又调动了。一调调到离县城最远的公社,熟人一个没有,又要自己煮饭,他不会,好啯,就去供销社搭伙饭,他没胃口,好啯,又去米粉铺吃,吃了肚子却发胀,好啯,他就出门走动行路消化。

他随地安顿心情,样样安之若素。

他拐到屋背,一片菜地种了椰菜和葱。他行到葱跟前,想起细时在老家吃的葱,一整碟的葱头葱叶,他想起那葱的味道,那种葱不辣,一炒就软。在没有食欲时,他就念想老家山里的炒葱捞饭萝卜腩,以及灶间柴草气。

这里他一个人都不认得,他只认得葱。

没人讲话,不怕的,他就同葱讲,他喊道:“喂——”这声音吓他自己一跳,他四处望望,除了远处有只人低头割菜,并无别人。他再睇眼前的葱地,风吹过,直溜溜的葱一阵摆动,他睁大了眼:“吔……”他认为葱听闻了他的招呼,就蹲下身,低声道:“喂,喂。”这次葱睡着了,一动不动。“吔?为乜嘢啯?”他不甘心,连连叫道,“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他打算把睡熟的葱叫醒。

吔。

吔?为乜嘢啯?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喂喂,你地识无识听啊?

识听无识讲啊?

风总算来了,葱们起伏摇摆。

他心满意足回到五金店后面的小屋子,屋子有扇细窗,是木门,透过道道窗棂望向外面,只见一片灰蒙,样样望不真。天说黑就黑了,他仍然心满意足。他没有洗脚,也没有洗手脸就上床睡觉。没人让他洗,他不嫌弃自己。

次日他又去葱地:“喂——”他像见到熟人,微笑起来,“喂喂……”他睡得几好,气是足的。

望了一阵葱,又望望邻近的椰菜地,椰菜亦变成个半熟人。他穿过椰菜地向前行,前头有片灰绿色高出一大截的植物,他近视,望不真。米豆的近视有些古怪,从不见他看书,竟然近视。他一径向前,要望睇这溜灰绿是何名堂。到了跟前才望真了,原来是甘蔗地,叶像茅草,打根向上出了好几节蔗,这在外婆家也有,他还见过榨糖呢,也是在外婆家。他伸出手指刮了一下蔗皮,一层白粉沾到指肚。

“喂喂,你地识无识听啊?”一朝一晚,他去探望葱们。

好啰,他决定,葱这些植物,是识听无识讲的,这没关系,他想要讲的也不多。甘蔗呢,有点不好,它们的白粉让他皮肤发痒,叶边的细齿又割得手臂一道道痕。不过有葱,算正负相抵了。

一夜,窗口伸入半张芭蕉叶,光亮亮滑捋捋的,又肥又大,他欢喜极了,起身至诚望,伸手一摸,凉沁沁的,他真钟意啊,天热光身睡在芭蕉叶上,至爽逗。他探头望了望芭蕉木,吓了一跳,这秆身几肥大的,大过日常见过的芭蕉秆,设若放入北流河,坐得落两只人。

第二日一起床他就去探芭蕉木,他望了又望,奇怪,它并不在窗外的墙根。

他就对住空气讲:“你真系犀利的,夜间行远路来探我。”他一路行,穿过葱地、椰菜地、甘蔗地,他望见了一樖松树,比海碗粗不了几多,毕竟是松树,树底落了松须,树旁边有一只坟。再两步,真的望见了一樖芭蕉木,他拍拍秆身:“哈,就系你就系你!”

夜晚芭蕉叶又打窗口探入,它奇怪地唱着一首童谣,这歌谣米豆也会唱:“头辫尾,垌垌企,担水夫娘碰着你,喊你冇哭就冇哭,俾条咸鱼你送粥。表兄哥,表兄哥,问你几时娶老婆?”

就是这时,他忽然结了婚。

一个村姑,一只圆滚滚的肥妹,一不做二不休就收服了他。谁知道她是打哪来的,对全家上下(包括远照一家和禾基一家)而言,她是从地底拱出来的,对米豆而言,她是芭蕉木变的。

圆圆肥肥,周身胀鼓鼓。一只熟透的果子,轻轻一碰它就跌落了,落地之后自己滚动,直滚到米豆的怀里……有的果子是容易的,比如木瓜,见它变黄了就拿条竹竿,对准它的柄,一顶,它就跌落了;另有些果子,熟了都不落,要人来执它,荔枝、龙眼、人面果、黄皮果,使竹竿,竿头做一只开叉,对准一杈树枝,出力一掰一扭一扽,咔嚓一声,树枝筋断骨裂,连叶带果夹在竹竿的叉上……第三种,必是生时就要收,香蕉,青色时辰就成束割落,放在家里唿熟(焖熟)。放在哪里呢?放在米缸,盖好盖,放它七八日,就唿熟了。

你系边一种呢?

肥妹既是地里生出,亦是天上跌落。米豆找那樖芭蕉木,从五金店的后背行到葱地,过了椰菜地、甘蔗地到一樖松树下,她就生出来了……她比他大两岁,米豆不介意,好啯,他们去公社登记结了婚。

夜里米豆听闻墙外有喧哗声,他探头一望,空落落的墙外不知打哪来了一队芭蕉木,一见他,它们就齐声唱起一支歌:“一二三,穿威衫,四五六,罩扣肉,七八九,新娘大哭冇知羞。”

米豆大声与肥妹讲:“我知了,你就系芭蕉木变的。”

闻此事,远照大吃一惊,随即也就踏实了。她从医院调回妇幼保健站,谓之归队,不但做了副站长,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是一生中至至风生水起的日子。她还入了致公党,这个致公党了不得,有海外关系才能入的,兄弟远章在香港,香港,它的的确确是海外,这样远照就有了一块合脚的垫脚石。梁远照,她遇到事情会找领导了,以侨属的身份,以政协委员的身份。

她竟办成了件大事,以一己之力,把萧继父调到一个好单位。

萧继父本来在公社抽水站,属农林线,也叫作农林系统。有几十年,人人都像蚂蚱绑在线上,不能自由跳动,从农林线调到工交线,所谓过线,跨系统调动,其难度系数,相当于从南极到北极。

她在走廊拦住县领导,事情就成功了,萧继父调到了最大的水泥厂管仓库,有进货权和出货权。他时常去南宁出差,给远照买回漂亮的塑料凉鞋和短袖衬衫,也给跃豆买了一双好看的凉鞋,她读高中了,不再打赤脚。

米豆和肥妹,生米煮成了熟饭,在遥远的、另一个县的乡下,米豆过起了他乱七八糟的小日子。肥妹竟是个懒女人,她人是不懒的,手懒。逼仄的房间,东西乱丢一气,**乱筢邋像垃圾堆,啃了一半的发糕,蜷缩的袜,衫裤揉成一团,米豆一出门,比以前更皱,柜台一站,连老顾客都要疑惑。肥妹手懒,眼风却不懒。她爱瞥人,有开车的男人经过,她会瞥上好多瞥。

“植物都系懒的。”米豆得出结论。既然肥妹是芭蕉木变的,她的懒就是必然,更加讲明,她至诚系芭蕉木变成。

一对女儿落生了,又白又肥的双胞胎。

米豆把手背放到婴儿的脸边对比,他像黑人,女儿像白人。他取名为大厄和二厄,厄,侬厄的简称,侬厄,方言,婴儿。肥妹的奶水足,人也像面包圆圆的。米豆奋力给她买猪蹄炖黄豆下奶,大厄二厄居然够吃。

满月时米豆觉得厄字太古怪,音也不好喊。大厄就改为甘蔗,二厄改为桃花。

远照越来越忙,她升职当上了站长,抓业务,搞试点,保健、体检,她又要考职称,她是小学文凭,却要考主管医师的职称。了不得,在县里可是顶级的职称。要考英语的,从未学过。

“有何种学习方法啰?”她问。

跃豆回在家,一句硬邦邦的话回过来:“何种方法,两只字——硬记。”

再难她亦要考的——背单词,名词、动词、副词,妇产科有五道题,她估中了三道,好歹过关。操作亦要考的,侧切、**侧切、吸引剖宫产,这个她会。正要考试,她被喊去白马公社做剖宫产。“怎办啰,跟职称考试撞车了?”请示卫生局管事的,就免了考。却又要写论文,这下真系至难的,远照愁得睡不着。好在,阿韦愿意帮她,韦乙瑛医师,医专毕业,有水平,建议她揾出两篇业务总结,帮她改写成一篇《病例分析》。对此梁远照永志不忘。

要去开很多会,自治区、地区、县,各级卫生局组织的检查团,去各地检查。还有六长考试——医院院长、妇幼保健站站长、防疫站站长、皮防站站长、药检所所长、卫生局长,正职副职,集中考试,培训、听课、记笔记。远照的一手钢笔字是几好的,她年轻时发奋的结果。她还拓展了保健站的业务范围——小小保健站,开起了留医部。之前仅人工流产一项,有了留医部,生孩子就无使去医院挤了,这里更近城区,送饭方便,又清静,再讲,人人信任梁远照站长,“至有经验就系渠啰”。不过,当然,有大出血还是要找急救车送去医院,贫血的、妊娠合并症的、骨盆狭窄的都不收。她多次去南宁,卫生厅附近的几条街,条条她都熟透了。

荔枝季节,她拎一篓新执的荔枝上南宁,一种叫“桂味”的荔枝,贵过普通荔枝两倍,核小,肉厚,甜度足。早上七点动身,晚上七点到,太夜了,她径去天桃路的军区招待所住落。荔枝隔夜总是差成色,天又热,她逡巡一圈,开了空调对准荔枝吹,她真系有办法的。

她有时是去进器材,有了荔枝,她笑盈盈的,进个器材也并不难;有时是去开会,她的字写得真不错,总有人夸。

就这样,她到达了人生巅峰,当上了职称评定委员会的评委,从政协委员当到常委。她能干、要强,十分泼辣,且头脑清楚,识分析,能断事。

时常有人说:“远照啊远照,梁副啊梁副,你这么犀利,儿女都不及你喔。”

忽然米豆离婚了,不经意间,肥妹从植物变成了动物。

米豆也明白的,是因为门口的风,路边拂拂开过的卡车带来了风,一有车开过,芭蕉叶就全力挣扎斜向风的方向,一日,肥妹不见了,她带走了桃花,给米豆留下了甘蔗。

米豆就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

甘蔗自己玩,她摇晃着穿到前面店堂,米豆给她一只锁头,她马上把自己的脚拇指砸了。米豆望了望柜台的货,铁线不能玩,她会捅鼻孔,钢管,也不能,手指头探入就出不来了,电灯泡,一碰就碎的……甘蔗一无聊就出后门爬葱地,她拔葱,塞入嘴,辣得满脸鼻涕眼泪。她又爬去甘蔗地,地里有只猪正在乱拱,她就同猪耍,猪呜噜呜噜的,她也学会了高低不同的呜噜,蔗叶割破了手背,猪还帮她舔……

总之是一塌糊涂。

远照大惊,“不得的,怎得啰”。于是,甘蔗被接回圭宁县城,远照一边上夜班一边带孙女。真是了不起,也真是没规矩,更是平常心——一个电影(大概是《小武》),小偷捉入派出所,所里老警察与常规警察大不同,不精干也不够严谨,甚至一脸病容,他是皱的、老的、随便的,他不停地咳嗽。更让人错愕的是他带着小孙子来处理小偷,他硬是平常心。

说到底,小偷偷东西其实也是平常之事。

小县城是比大城市更具平常心的。

白日甘蔗就在诊室停着,远照帮人睇病开处方,甘蔗在屋隅玩空药盒。有人要生了,她让产妇家属帮忙睇住,不准甘蔗闯入产房。有次疏忽,甘蔗竟闯进去了,她望见了外阴消毒,还睇到产道露出半只婴儿的头,她一概不哭不喊,仿佛早已身经百战。产房经常不关门的,夏天热,更加不关,只在门口的中段挂了一截白布做门帘,白布正中有一只西瓜大的红十字,以示庄严。产妇时时叫喊,血气阵阵涌出……“哇”的一声生出来了,称重、包扎,头发湿漉漉地抱给家属,远照这才回到值班室,一看,甘蔗在椅上睡熟了,幸好两张椅是对摆的,两面都有椅背。

碰到大出血要送县医院,远照手脚利索,她迅速找出一条绑带,扽过甘蔗,绑她在诊室的桌腿上。

一啖:一口。周时:经常。

——《李跃豆词典》

米豆又独己在山区供销社,日子狼狈。一日日过,过齐一日,夜里睡觉,第二朝起身又开始过一日。衣服龌腻,龌就龌,不怕的,屋里乱筢邋,乱一点有咩要紧,不怕。领导没有好面色,他望见了,无甚反应。他想不起来洗身,先前系妈妈喊他洗,后来是肥妹喊他,没有人喊,他就忘记了。等到身上有了味道,不好闻,他皱皱眉头才谂起。要紧的是他的胃,没胃口,吃一啖就发胀,医生建议他食面条,不怕的,他就自己买了挂面,用白水煮上一碗,吃半碗,剩下半碗到晚上再接住吃。

他不去望葱了,那片地改种了番薯,他不喜,因番薯吃得他肚胀痛。甘蔗地仍然种甘蔗,只是诗意早已消失,一行近甘蔗地他就发痒。他有时企在屋檐底望远处的芭蕉,芭蕉还是好的,他起了兴致,才行两步却又累了。他靠在墙上,抱着肩膀,这个姿势有点像父亲李稻基呢,不过缩了水,是一个删减版,少了好几个码。

他望向芭蕉那边的云,云是红的,什么红呢,柿子红。但很快渗了灰色,再后变得全灰。

萧继父使用了正规的粤语,认真同萧大海谈话:

“渠系你嘅细佬,你都系要帮渠嘅,你无帮边个黎帮。

“你呢度有无有编制畀渠。

“你个厂长都系我揾同乡帮你先得做嘅,宜家你要帮翻细佬。”

大海是个好青年,始终是父亲的骄傲。这个骄傲是用棍棒打出来的——一根粗柴棍,有时甚至是一截劈柴,每每打得惊天动地。不是作态,是真打,从不留情。每个学期期末,萧继父就用正规粤语问孩子们的考试分数,跃豆分数次次高过大海,他很恼火,他的火沿着柴棍倾泻到大海身上……

萧继父坚信大海能成才,越是坚信他就越打得狠,只有一顿棍棒下去,他才觉得既对得住自己,亦对得住亲儿子。挨打之后大海居然不恨他老豆,真系奇迹。他努力学习,劳动课不惜力,不嘴碎,且出落得一表人才。插队了,他就去,两年就从农村出来了,工农兵学员,上的是中专,化工学校。

他毕业了,不几年当上了厂长,虽是几十人的小厂,但,他有辆吉普车呢,非常之烂,极其之旧,车门没有玻璃。车是厂里的,他随时可用,若去外县开会,他就坐上这辆又破又旧满身是土的吉普车,在到处是坑的公路上风尘仆仆,仿佛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直接开过来。车虽破,却威势,坐在司机旁边,腰挺拔,目视正前方……萧继父用正规粤语谈话之后,大海把米豆调到了松脂厂,回到圭宁母亲身边。

新的生活又开始了——

我们的米豆,他每朝五点半起身,先去买馒头或发糕。每次买七只,朝早两只,晏昼三只,入暗再吃两只,要夜里八九点才回到家。

吃了馒头他就出发,带着他的干粮和水叮叮当当的,他踩单车踩到一处坡坳,这里有只茶摊,他总要歇下来坐一时,这处坡坳是他习惯性的消停时刻,他不慌不忙行到一片平坡,我们的米豆,他略侧着头,以普通话、以朗诵的腔调诵道:“我有一个梦想……”这个句式不像米豆的。是规范语言、书面语,像梦一样高拔虚幻,完全是他生活的反面。

但空气是肃穆的。

跃豆一直不明白,米豆何以热爱书面语和普通话。溯其源头,大概是他三岁去江西待过两年,远章矿务局的同事邻舍都讲普通话。还可追溯到他五岁,她教他认识的那个“的”字,在粤语地区,整个粤语体系都不会有一个“的”字,“的”,是一个古怪的、北地的、异己的名堂。

源头之二,老家那半年。老家是客家话地区,客家话接近普通话,史上几次大迁徙从北方迁来。大姐李春一肯定也影响了他。她是重点中学高才生,规范训练的普通话够她到了北京不怯场。回老家种地,是从云里跌落,她却既不消沉,亦不怀疑时代,倒时时想激扬精神。于是跃豆和米豆,就时常望见春一对住一垄红薯地或者菠萝地背诵领袖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她迷茫着给自己打气。

米豆热爱普通话、书面语的音节。他至诚认为,春一大姐面对菠萝地朗诵的那些领袖诗词代表了深奥和高档次。“啊,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他用普通话诵完了“我有一个梦想”,然后仿照大姐,朗诵了一首《长征》算是应着景呢。他越岭入山收松脂,可不正是,万水千山加五岭逶迤。他激昂起来,眨眼之间却读完了,他仍不尽兴,再一次诵道:“我有一个梦想……”咩嘢梦想呢,他再想不出普通话的句子。

而母语滚滚而出,圭宁土话他的母语,像野蜂。

他就对着满山的松树呢喃:“松树昼夜流出松脂至好,松脂生成石柱生成芭蕉秆至好,系啯,做樖芭蕉木几幸福啯,企在泥里就结得出长长一梳芭蕉。芭蕉秆,落到河里一路漂去西江再漂入珠江,漂漂漂直漂到大海……”

他至诚向往大海呢,唯有成为芭蕉秆他才可漂去大海。那一路的水浪在他心里一浪一浪的。

也梦想自己识开卡车,开得快过火车,开去至远的广州。

广州他没去过,梦想中,广州的楼屋高过山、鸡蛋堆到天棚顶、玻璃珠子(女儿至喜欢)满地都是、米粽里的肉比东门口买的要粗得多,因他亲眼望见一车车生猪运去广州。关于开车,一只书面语窜到他嘴边,奔驰。啊奔驰,圭宁土话讲,拂拂开……“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他甚至五音不全地唱了一句。

设若他识开卡车,肥妹就会坐在他身边,他一捏她脸上的肉她就咯咯笑,像只母鸡……梦想过后他继续走村串户,转完一村再去下一村。村里有人给他咸萝卜和米汤,他觉得真系好,几好啯。他拿出自己的冷馒头,就着米汤和咸萝卜,一口一口咽下去。

他早就放弃了坐办公室的理想,再不考虑去这里那里,做这样或那样。他每日下乡收购松脂,一分钟一分钟过下去,用远照的话讲,日子流流过。

凭着上游的水势向前流动,遇到阻碍、坑、漩涡,他一概不着急,就让日子自己过下去。

米豆的松脂时期跃豆见过他一次。那时候,她与霍先的恋情陷入僵局,霍先在郊区出外景,她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他一概不回。为了稀释难熬的分分秒秒,她干脆回了圭宁,这样她就不用等信了。

她在楼顶闲望,正好米豆回来。

他支好单车,在一楼的水池边冲了手脚,甘蔗趴在产房门口的椅子上,她一只手捏空药瓶,一只手捏爸爸的旧袖套,是松脂厂的劳保用品,甘蔗时时要捏它在手,吃饭玩耍,概不松开。睡觉要放在枕头边,白日揞鼻,或嘴舔,这只袖套全世界至龌,沾满了甘蔗的涎水、鼻涕、眼泪水,她坚决不准洗,拿开了就要死命大哭。

跃豆知道这个,她幼时紧紧抓住的是自己的头巾,一条粉红的针织方巾,中间有三朵印花,四周是绿叶图案,外婆在方巾的一角绣了“跃豆”二字,带到幼儿园当枕巾使。有次回家,见母亲使这头巾当抹脚布,她一把抢过:“怎么用我的头巾擦脚啊,我要收好的。”母亲这时也想了起来:“你细时想外婆睡不着,就揪那上头的线。”总之是幼时缺乏安全感,抓件亲人的物品,心里就安定了。

米豆抱甘蔗上楼,甘蔗一路紧紧搂住爸爸的颈脖,米豆一步一顿,仿佛甘蔗有千斤重。上了楼,米豆也不入屋,就站在走廊上,那里没有别人。父女两个一声不响,异常安静,像两头受了委屈的动物。

正是做晚饭时径,一束夕阳从透空的水泥墙壁照进,射在父女俩的身上,烨烨一团。

她又有很多年没见到米豆。

时代即使猛烈摇晃,也不见米豆慌张。他像某种蕨类植物,没有水也能活着。松脂厂倒闭了,眼看就要失业,别人焦虑,他永不焦虑。他没有任何人脉,有人脉他也不会找。他的事都是别人着急的。

远照托熟人让米豆进加油站,他就高高兴兴买了辆老旧的二手摩托去上班。车的力气不够,冲不上斜坡,他就安慰车,他拍拍车头,又拍拍坐鞍:“冇怕啯,冇怕啯,我至诚出力就上得。”他推车,倨着身,背有点驼,耸肩,有点似老人,也像孩子。加油站在半山坡,屋子里一床一桌,还有电风扇和黑白电视,地上有只电炉,八百瓦的,屋角有大扫杆,又有长镰刀,样样他都欢喜。他夜夜守在加油站,常时半夜要起身加油,这他也欢喜。前任在门口贴了副对联:“顺风油站名实在,纯正油料在此加。”这个太普通了,他另写了一副:“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字不靓,内容表达了他的心情。

他又结婚了。

红中是军队子弟,在水泥厂食堂做工。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米豆又把她叫作侬厄,他一叫,就想起大厄和二厄,准确地说,是想起二厄桃花,自从桃花跟了肥妹,他就没有再见过她。听讲肥妹嫁到了湖北团风,桃花跟继父改姓蒲。

跃豆把米豆忘了。她不但忘了米豆,家里的其他人她也忘了。

她过年不回家,极少写信,从未给米豆、海宝、大海、春一写过一封信,他们也没给她写过信。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她回来,萧继父以一口正宗广东话与她讲:“你领到佐工资,买副眼镜俾你母亲先得。”“要眼镜做什么,也不见她戴过。”她淡然答道。

多少年来,父系李姓家人把米豆当成自己藤上的瓜拉扯,时时淋水培土。

米豆盖好了新屋(是红中娘家的功劳),春一从玉林来庆贺,她带来一块大大的玻璃匾屏,镜面水银光滑,四角有大朵红花,上方写着:李米豆新屋落成志喜,下款为:大姐李春一、姑姑李穗好、表姐李平(表姐从母姓,蔑视父权可谓时代先锋)、叔叔李禾基,志喜。匾屏挂在门厅,是墙上唯一的一块匾,够大、够新、够喜庆,亮晃晃的,屋子平添新气象。

跃豆竟不太知道米豆起新屋,更无新屋落成的概念,谁知道新屋落成要有进人仪式的,还要贺喜、摆台,亲朋好友要来捧场,第一次见到这块匾屏时,新屋已变成了旧屋,新镜屏也成了旧的,边缘生了锈。

一件至大的大事在她眼里纯属庸俗。她即使知道也是要沉入海底的,一丝波纹都不会翻在她心上。米豆没有报知她,她也未从母亲大人处得到消息。这个弟弟,早就在她奔赴自己的自由中掉失了。

她在生了锈的贺喜镜屏下坐着,望见上头的字,望到那四角的红花,觉得非常俗气,极其不符合她的审美趣味。她一颗心高居在上,再一次庆幸自己早早就逃离了小镇。

这时禾基叔叔发话了,因她从北京回,叔叔特意赶来相聚。

讲起米豆,松脂厂解散了,他在加油站只是临时工。叔叔以一名国家干部的语气讲:“跃豆啊,你去找县里领导谈谈,你若找,县里会给你面子的。”

她断然回绝:“我不认得他们。”

“不认得也不要紧的……”

叔叔刚开导她半句,话未讲完,她就抢出一句:“县里哪里会帮我的,我没这么大的面子!”她以历尽失败从未成功的神情说道,“我无权无势,没有任何东西能同他们交换,人家是不可能帮我的。”

她不相信一切,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六亲不认的人,或者,她早已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

多年后她读到一位知名作家的书,书中写到,过春节书记和县长来给他拜过年,面子足够大,为他姐姐从小学民办教师转为公办(他姐姐比米豆强得多,有一大摞模范教师荣誉证书),他去求过县长,还写了一篇《故乡的春天》发了省报大半版。均不成功。最后一次,是全县的民办老师统统转为公办,事情才成。

她庆幸自己没有去求县里。

谁能帮得了米豆呢,他是这样缩头缩脑,同人讲话,不是望天就系望地。同学聚会,他是从头至尾不作声的那一个。谁问他一句,他简直不堪惊吓。他周时是魂不守舍的。

他的魂在何处,无人能知。

海宝一个人已够远照头痛,读书、求职、婚配,样样都是一座山。唿声间氮肥厂放长假了,不用上班也不发工资;唿声间裁人了,唿声间,哗啦一下,大树倒下了,国企改制卖给私人了,统统扫地出门。萧伟杰病了,很快亡故,远照要去广东的私人诊所打工挣钱。一个女流之辈,要鼎力扛起这个家(家等于海宝)。

母亲帮不了米豆。

米豆每月工资统统交给红中,衫袋周时一分钱没有。身上没了钱,米豆更加不用想事情了,由红中帮他惦记。红中一想起来就同他讲:“现时你系日工,做一日是一日,喊阿姐帮你揾只正式工作,睇大门都得。”

跃豆不知哪里有这样奇诡的岗位。

就在此时,禾基叔叔跌伤了腰骨。老天对米豆真好,两夫妇欢欢喜喜去了叔叔家,从此米豆不用找工作了,他每日帮叔叔擦身翻身按摩,推轮椅带叔叔去晒太阳,红中呢,做卫生,买菜做饭,每月他们都有工钱的。

伙食不错,两人都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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