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厚的卡车后门应声而裂。
一片碎屑灰尘之后,蔚枝终于见到了他的九尾狐。
狂奔了一路,心焦了一路,可这一刻,蔚枝却突然迈不动步伐了。
——他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面上,就如同此时的段惊棠一样。
“……真他妈不是人。”连心魔都忍不住低声骂道。
黑暗破败的车厢内,奇异的暗香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车厢中央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四角各点一炷香烛,袅袅烟雾中,被钉在木板上的少年仿佛睡着一样,静默无声,面容模糊。
神性往往与死亡随行。这一幕,居然像极了为世人之罪孽被置于十字架上的神之子。
蔚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或许是走,或许是爬。
颤抖的手指抚上少年血迹斑斑的脸。那张脸还是一如往昔般俊美无瑕,可此时却是那样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气息。
也永远,不会再对他露出笑容了。
校门口,不会再有一个英俊高冷的男生提着背包等他,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冰雪消融,眼角与唇角漾出弧度,用低低的嗓音唤他,蔚枝。
蔚枝。
蔚枝的天,塌了。
“是小师侄吧?”
巨丑女站在蔚枝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男生微微发抖的肩膀。
难不成也是奔着九尾狐的妖骨来的?
也是,天下的除妖师有哪个不想将入世妖骨收入囊中。可惜,小东西来晚了一步。
“师侄别灰心,既然回来了,以后好好跟着师父修习,这样的机会往后有的是,我们这些师叔也会多多照顾你的。”
虽然心里烦得要死,但表面工夫还是要做足。巨丑女笑了笑,艳红的嘴唇几乎咧到耳根。
“对了,这狐狸还剩八条狐尾,师父说了,我们师兄妹六人每人一条,余下两条就都给你吧,拿去炼制丹药和武器都是极好的。啧,都怪老五那小子,要不是他嘴贱咬掉了半条,我还能……”
巨丑女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脖子一凉。
她的视线忽然倒转了过来。像皮球一样翻滚几圈之后,她看到了自己僵立在一旁的身体。
没有头的身体。
“老三——!!”
亲眼目睹自己妹妹被斩首的轮椅男目眦欲裂。
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瞬间弥漫车厢,蔚枝跪在地上,用袖口轻轻擦去溅落在段惊棠脚背上的红色。
这块板子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木头,却重若千钧。蔚枝的后背被压出深深血痕,脊骨好像快要碎裂,可他的动作始终那么轻,那么稳。
他缓缓将段惊棠放在地面上,俯下身,他终于能够亲吻他的面颊。
九尾狐身上伤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而最刺眼的,是那三个血洞。
腕骨粗的铁钉穿透皮肉与骨骼,重重砸进木板中,边缘有挣扎开裂的痕迹,应该是在活着的时候钉上去的。
右肩,左手,右小腿。
他们把他的挚爱,当成了祭品。
“多疼啊。”
蔚枝伏在少年胸口,那里早已没有了起伏。
手掌小心翼翼覆上左肩的铁钉,蔚枝空洞着目光,从前装满星辰的眼底,光芒已经彻底熄灭。
“该有多疼啊……”
他的小狐狸,看上去一副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傲慢模样,其实啊,他最怕疼了。
他最怕疼了。
“老三,老三!”
轮椅男一手托住巨丑女的躯干,一手抱着她的头,将两者用力按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
直到轮椅男额头淌下汗水,巨丑女终于浑身一抖,猛地大喘一口气。
与此同时,轮椅男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好像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哥,哥……!”
巨丑女瑟缩成一团,躲在轮椅男身后,满眼惊恐地看着卡车里的人,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没错,他就是怪物。
那把刀划过她脖子的时候,她根本没反应过来。那种似曾相识的压迫感,和时敬那个早死鬼一模一样。
“师侄,我不知道这个畜……这只九尾狐和你是什么关系,但你既然回来了,就该和过去的一切断干净。”
轮椅男深呼吸,竭力克制内心的怒意,“你是除妖师,他是妖,天生水火不容。只有我们才是你的同类,是你真正的亲人!”
好一个pua大师,几句话就将一个人的过去否定得干干净净。
可惜,根本没人听他说话。
“我很快回来哦。”
车厢内,蔚枝擦干净少年的脸庞,俯身亲了亲那冰冷的眉眼。
“……再等等我。”
-
血腥味。
雾气。
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蔚枝躺在地上,无数种气味钻进他的身体,充盈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
啊,原来就算在山顶,也是看不见天空的吗。
蔚枝想。
他最后看到的场景,也是这片灰白色的穹顶吗。
“认输了么?”
时方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唯一的孙子。
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满意。
他的六个亲传弟子,四个都被打成了重伤。
对于一个刚刚觉醒心魔、甚至连基础训练都没接受过的除妖师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可这孩子做到了。
他的亲孙子,才是真正的天才。
只要悉心教导,假以时日,一定会超越他的天才。
时方眯起眼睛。
只是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歧路。
“还能站起来么。”时方伸出手,“记住,我刚才那一招叫做如佛亲至。”
蔚枝吐出一口血沫,嗤笑一声。
蛆虫都不如的东西,还敢自比于佛。
“蔚枝,我可能不行了。”
识海里,心魔已经遍体鳞伤,身形也黯淡了许多。
蔚枝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谢谢你。”
他和心魔都已经到极限了,而时方毫发无伤,他身后还站着怪萝莉和蝙蝠男。
“蔚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心魔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玉石俱焚,命尽于此而已。
“死很容易,可你不能死。不然就算在奈何桥上,段惊棠也不会和你喝一碗汤的。”
蔚枝颤了一下,指尖深深陷入身下的泥土之中。
“把他背到车里。”时方看了眼时间,保险起见,不能耽搁。
蝙蝠男点点头,又看向他那几个缺胳膊断腿快没气儿了的师兄妹。
“师父……”
时方面露嫌色,不过好歹是自己的徒弟,“能带就带走吧。”
蔚枝偏过头,看着蝙蝠男把断臂男他们拖进卡车里。
段惊棠还在那里。
蔚枝强撑着想站起身,但他真的一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这种无力的感觉,比死还痛苦。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
“之前姜时说过,我的血脉还没有觉醒。”
一片混沌里,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蔚枝心头。
心魔怔住了,“你,你可要想清楚,要是连血脉都觉醒了,你就是真正的除妖师了!而且万一失败,恐怕你……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蔚枝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来吧。”
悲伤到极致时往往没有眼泪,心死去的人,恐惧也早已随之死去了。
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只想要时方的命。
爸爸,妈妈,蔚莱。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不孝的儿子,不称职的哥哥。
深恩厚情,来世再报。
好希望来世,可以成为你们真正的亲人。
好希望……
体内热流涌动,五脏六腑好似被岩浆融化。
蔚枝咬破食指,殷红滴落额间,绘出诡异符号。
他知道他在赌。
血脉的觉醒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的,一旦哪里出了插错,爆体而亡的风险极大。
蔚枝咬紧牙关,他的体内一切好像正在重组,骨骼,肌肉,每一根血管,还有他的大脑。
血脉觉醒,代表着他的某一部分将正式与心魔合而为一,包括传承记忆。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蓦地,蔚枝看见一个男人。
男人高大清瘦,他站在一棵树下,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上有一枚小小的酒窝。
而那棵树……不,那不是树。
那是一朵巨大的花。
——居然是落英。
时敬的记忆嵌入大脑的那一刻,蔚枝猛地睁开双眼。
血脉觉醒的最终一步,完成。
“卧槽!成了!成了!你好牛逼!不,我好牛逼!!”
这种与宿主完全契合的感觉让心魔有点激动。
“嗯?等下,这段是……”
没错,心魔也是第一次看到有关时敬的记忆。
因为这一段,是传承记忆里的隐藏部分,只有蔚枝正式觉醒血脉,才会浮现。
而拥有了时敬的记忆,就代表着——
“哧啦。”
刀刃深深刺进肩膀,时方怔愣回头,看到面部遍布红色符文的少年。
不,不是。
那个眼神,分明就是——
时方的咽喉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阿……敬……”
蔚枝勾唇一笑,黑发红眸,宛如地狱修罗。
少年修罗高高举起刀,以审判的姿态,予死亡的宣告。
“好久不见。”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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