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十月下旬,这天傍晚时分,杉木正一下班了,他是姬田生前的好友,也在日本制纸公司做事。从圆形大楼里一出来,他就看到蓑浦刑警正等着他,西服外套着一件大衣。由于已经熟悉,所以他一出来,蓑浦刑警就喊他:
“你回家吗?”
“嗯。”
“咱们一块走着去车站吧,我想向你打听点事……”
蓑浦刑警在警视厅一科干了有些年头了。他刚刚年过不惑,由于常年在外奔波,脸色黑里透红。他做事特别小心谨慎,是一个颇有经验的老刑警。姬田坠崖后,他到公司来过一趟,也就是在那时,杉木和蓑浦相识了。
“到我宿舍里坐一坐?”
“好啊,这提议不错。你现在还住在中野吗?”
两人上了电车,一直到公寓的途中,两人都没聊与案子有关的话题。蓑浦只是随便地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杉木的住所距离中野站很近,外面是西式建筑,里面却是日本式装饰风格。他的房间在十二号,打开大门,里面还有一个窄门,可以拉开,房间的大小几乎能摆六张床,收拾得很整洁,井然有序。
杉木邀请蓑浦刑警靠着桌边坐在垫子上,自己去把厨房门拉开,燃起煤气炉,在咖啡壶里煮起咖啡。他把大衣脱掉,也在桌前坐了下来。他们俩一边吸着烟一边随意交谈着,就在这个间隙里,咖啡煮开了。杉木十分利落地把咖啡分到两个杯中,放到桌上。
杉木去年大学才毕业,进公司比姬田晚些,他还不到二十五岁。长相比较俊秀,平时为人也很和气,鼻梁上架着一副很流行的金丝边眼镜,总感觉他有些女孩子般的秀气。他似乎很喜欢住在公寓的感觉,给客人倒茶这样的小事都做得津津有味。
“我向姬田的父亲借来了他儿子的日记,对一些重点做了摘录。”
蓑浦刑警饶有趣味地品着热咖啡,开始了正式的话题。
“你和姬田是好朋友,我是通过日记知道的。今天来,就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聊一聊,顺便听下你的看法。我先介绍下我的工作……我们现在审判案件采取的是合议制。一切案件,都要召开调查会议,在会议上会制定方针、政策,大家各司其职、分工合作。严禁杜绝像小说中所写的侦探那样只顾个人出名。”
这些是根本的规定。可是,安井却不这么想,他是如今搜查一科的科长。
“最近这些日子,重大案件发生了好几起,很多人不可能一直调查某一个案子。这类自杀他杀性质还没区分的案子,案发地在外地,却要回东京调查,如果有别的重大案件出现,一般就会被疏漏了。所以,我们警察署针对这种情况,专门指派一个刑警跟进。案件的最终判决都要听从这个刑警,不管时间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都必须保证调查的认真与缜密。在一些小案件中,这种工作手段比较常见,不过对于一些一时找不到头绪的大案也是适用的。当案件实在无法侦查下去的时候,只委派一两个人来进行进一步仔细调查的方式,就不属于合议制了。这得依靠个人的全面综合能力,需要智慧,行动方式上也比较自由。我接手了三个类似的案子,其中,我还是对姬田的案子颇有兴趣。
“我认为这次的案子属于谋杀案。罪犯可能就是茶室女服务员和那个叫依田所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那个穿灰大衣的男子。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我怀疑那个男人应该是乔装改扮后逃走的。他戴的眼镜和那两撇小胡子,都非常引人注意啊,倘若去掉这些伪装的话,就连茶室的女服务员也未必认得,因为模样变了啊!再说,来热海温泉的游客多如牛毛,要找出这个人应该是海底捞针那样难吧!
“我和你说话是直言不讳的,这个案子有三处值得好好调查:其一,就是热海这边的案发现场,热海警察署仍然在侦查,不过并没有新的推进;其二,就是姬田收到的白羽毛所涉及的秘密结社组织,警视厅已经专门派了一个科在进行侦查,至今也没有眉目;其三,就是姬田的家人和亲戚好友。我的任务就是对这些做调查。
“现在我已经走访了二十几人,探访到不少方面的情况。我多次拜访过姬田的父母和他的亲戚好友。我方才已经告诉过你,我得到了姬田的日记,于是就从此入手,对他的朋友开始调查。此外,我还去拜访了大河原夫妇。我多年前就认识名侦探明智小五郎,这次我特地去询问了他的看法。小五郎先生胆识过人,从他身上,我学到了不少。警察署的安井科长和小五郎先生来往也很密切。
“有人看不起刑警,起了个外号叫‘脚功夫侦探’,我就是这种靠着脚底功夫的刑警,和保险公司常年奔波的外勤员类似。多年和罪犯打交道,我积累了一定的侦查、探访的经验和决断的能力。小五郎先生曾鼓励我‘你这样锲而不舍的侦探一定会取得成功’。我觉得是因为他和我的做法截然不同,因而产生的错觉吧!”
蓑浦刑警极有耐心、侃侃而谈,杉木也并不反感。对于侦探的工作,他平时知之甚少,因此他听得兴致勃勃。
“迄今为止,我调查过的所有人,都没有找到作案的罪证。换句话说,他们在十一月三日那天的中午一直到晚上,都一直在东京,不曾离开。如果他们想要在热海作案然后回到东京,怎么着也得有五六个小时的间隙。没有一个人离开东京这么久。至于关于时间的调查,我今后还有计划,暂且不多说。我今天是因为另一件事来找你,想让你帮点忙。是关于姬田日记的事。”
说着,蓑浦刑警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日记本,往手指上蘸了点唾液,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喏,都在这里,我记在这里了。姬田从五月初一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出事前。有的日期旁写着一些数字,有的地方标着看不懂的符号。我把这些数字按照先后顺序,整理在本子上。”
他边说着,边把日记本上写有日期的那页打开。
“日期后面的这些数字,应该不是代表金钱的数额,像是某种时间的记录。两位数的后面都写着‘0’,还有的是‘30’,应该是代表着三十分钟吧。这么推理下去,表上还有一点到七点的时刻,所以这记录的应该不是午前,而是午后。如果数字代表着时间,那么人名或者地点很可能用英文字母缩写而成。可能记录的是某些人何时何地秘密见面的事情。没准这人就是秘密结社组织的成员。可是,另一些人去向姬田的亲朋好友调查过,他应该不会和这种秘密组织成员有来往。”
“对,我也不相信会这样。我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激进思想,姬田都不会有。”杉木信心十足地说道。
“这个可能排除后,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和感情纠纷有关系了。有很多涉及感情的秘密俱乐部。大写字母是这些俱乐部的缩写的话,可时间上对不上号。在大白天的两三点左右,参加那样的会面,不现实啊!如果把时间看作半夜两三点,也是难以理解的。”
“如果把数字看作男女见面的时间,字母是女方名字开头的缩写,可是有八个不同的字母,以姬田的能力,他怎么会与这么多女性来往呢?他又不是情场高手。”
“这也解释不通啊,”杉木说,“即使姬田的恋爱是秘而不宣的,那他的恋爱对象也只能有一个。要知道他可是作风正派的君子。”
“嗯,姬田其他的朋友也这么想。因此我就考虑字母不代表女人名字的话,就可能代表他们见面的地点,在不同的八个地方相会。很有可能是车站名的缩写,因此我就前去做了查访。然而还是失望了,那代表的也不是车站名。假设那代表的是宾馆、旅馆之类的名字,那么标出的一点至三点的地方很多,在这个时间段约会,让人很是惊奇啊……我捎带着问一句,夏天时你们公司休长假吗?”
“没,我们只有在周日和节假日才休息,一年请假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天。没有暑假这一说。”
“噢。拿今年的日历和姬田标注的日期对比,就发现挺有趣的……日记开始时的五月六日至五月十三日,还有九月五日至十月十日,这中间标记的时间里姬田全在上班,没有任何休息的日期。而七月十七日至八月二十一日,这期间标注的却都是休息日。好像大有文章啊!要知道这可是一年最炎热的季节,他应该离开东京到别的地方去了。而他外出的时间只能选择在休息日。”
“即便是外出,那他选择下午一两点的时间段也是很奇怪的。就算是他不想浪费休息日,也难免早了点。”
“嗯,我也这么觉得。这些记号到底代表什么,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因此先来询问一下你的看法。如果把刚才聊的那些除外,你是否还有新的线索?”
“不好意思,没有了。可是,倘若觉得那代表的是幽会时间的话,而且都在中午以后,那么就可以去姬田所在的公司调查一下,看看那段时间内他是否在上班。”
“是的,我本来就想向你打听这件事。好好看看这张表,你回忆一下,在这些记录的时间里,姬田在不在公司里上班?”
蓑浦刑警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带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郑重其事地摁到烟斗上,把烟点燃。他把眼睛眯缝起来,悠然地吐着烟圈,盯着杉木的脸。
杉木盯着日记本上的时间表,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他茅塞顿开,说道:
“哦,我想起来了,十月十日这天他的确不在公司里。那天我们因为公事一起出了公司的大门。我们在外面吃的午饭,应该是一点左右吧。姬田说他有事,就因此离开了。他回到单位的时间好像是四点左右。也可以理解成,中间有两个小时他是私自行动的,或许他还有别的公事要办吧?”
“你们分手在何处?”
“就在新桥站周围啊,我们是在那边吃的午饭。”
蓑浦刑警从杉木那里取回日记本,写上了些什么,然后又还给杉木。他急切地提醒着:“好好想想,还有别的什么吗?”
杉木沉思了一会儿,仍是空白,只得说:
“我明天去公司问问别人吧。姬田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大多数时间都得在外奔波。在这个表所记录的时间内,他在外的时间会很多。所以,至于是出外办公事还是和女人幽会,谁也说不准。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去调查的,并会随时和您联络。”
“很感谢你的大力配合。我把表再抄一张给你,请您费心了。”
蓑浦刑警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让杉木拿来一支笔,把表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遍。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和表格一起递过去,说:
“这上面有警视厅的电话,旁边的电话号码是我家的,麻烦你啦……具体情况大致就这些。我还得说另一个问题。”
也许是觉得麻烦了杉木,蓑浦刑警脸上有些过意不去。他重新坐了下来,接着说:
“还说说这上面的日子,如果代表着约会的时间,那头一回是从五月六日开始的,随后在五月和六月里,分别见面了三次,七月见了五次,八月和九月分别见了三次,十月只有一次。见面次数最多的是七月。从九月份的十三日开始,一直到十月的十日,差不多一个月没见面,姬田是在十一月三日死亡的,之前再无联系。幽会的频率能看出他们感情的变化。假设这些日期就是他们见面的日子。作为他的好友,你应该能从姬田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一些端倪。”
蓑浦刑警又抽出一支烟,放到烟斗上,慢吞吞地点上。
“是这样的,这么说和表上时间不一致的情况是存在的。”
杉木盯着那张表,思绪万千,他自己都惊讶自己所说出的话。
“大概是五月份吧,我感觉到姬田有些魂不守舍的。一连着几个月,就像是被什么把魂勾走了。我猜想他可能喜欢上谁了,于是常常就拿这事打趣他,想让他说出来,但是他只字不提。我就猜他应该真的在和谁恋爱了。这张表提醒了我,从九月份开始,他的心情就很烦躁、焦虑,往往盯着一个地方就半天不动,六神无主的,神态也很颓唐。我猜他应该是恋爱不顺,就尽量去宽慰他。然而他并不听劝,还是暗自神伤。”
说到此处,杉木就像陡然清醒了一样,开口道:
“哦,应该是这样吧,这张表和这个案子有牵扯?姬田的死和情感纠纷有关,你当初就这么设想到了吧?难道是三角恋?是情敌下手杀了他?太稀奇了。他失恋了反而被人杀害,没准儿是他想杀对方,却被对方提前下手了。这似乎也不成立啊!觉得他失恋了想不开才自杀还差不多。案子定性为他杀了吗?”
见多识广的蓑浦刑警看了看一脸困惑的杉木,点头默认。他一面有条不紊地收拾准备回去,一面归纳了起来:
“我比较赞成他杀一说。可是犯罪动机尚不明确,罪犯逃亡何处也无从知晓。我们从现在开始就一点一点地向这方面去调查。你应该不知道,侦查案件是很有趣的。既然世上有犯罪行为发生,就少不了罪犯,这是不容置疑的。我们一切都以找到罪犯为目的,慢慢地缩小侦查范围,太急躁反而坏事。当然也不能凭着主观判断。我们在缩小侦查范围的过程中,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认真,稍微松懈就会出现错误,对整个案子的侦查会造成不应有的错误影响。
“我决定去酒店、旅馆查找一下,看有没有和表上的英文字母一致的。这就得靠我的脚下功夫了。那种天生聪慧的侦探,有时候靠冥想就能找到破绽,可我这种脚功夫侦探必须去老老实实地进行走访调查。如果此路不通,再考虑别的办法。当我走完所有的岔道,才能最后发现事情的根本。我觉得,这样破案是愉悦的。如同我们小时候玩的捉迷藏游戏,我们往往特地去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寻找,虽然胆怯,却有一种莫名的惊喜。在东京地区,应该有很多和表上的英文字母名字一致的酒店和旅馆,我会一一去走访。我做侦查工作很多年了,也有一些自己的办法和经验,所以我不认为去调查这些会太难。
“今天叨扰你很久了,以后没准儿还得找你帮助。至于表上标注的时间段里,姬田是否在上班,他若出去,去了哪里,还劳烦你去搞清楚。我会开心地等你打电话给我。如果碰巧那时我出去了,就请你把名字留给电话交换台,我会很快联络你。”
蓑浦刑警说完,缓慢地站了起来。因为已经到了用晚餐的时间,杉木想留他吃完饭再走,他却坚定地回绝了,很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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