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青苔

米唛:量米筒。

——《李跃豆词典》

说他是遗腹子也不算太不靠谱。

虽他生后两个月父亲才去世,但他一眼都没见过爸爸,他出生时李稻基已经住入南宁的医院,至病逝,中间未曾回过圭宁,婴儿米豆亦未去过南宁。死后李稻基就地火化,葬入公园边缘的一片荒坡。连骨灰,米豆都未见过。

米豆一生向往爸爸的身高,每次见过大姐或者叔叔,回来就要同人讲:“我阿爸几高的,几英俊的。”他用了英俊这样一个书面语,说完笑一下,目光烁烁。有日他忽然同跃豆讲,阿爸眼角有一颗痣,跃豆横他:“大姐才有痣呢,阿爸没有的,又没有照片,你怎个知呢。”米豆嘴一扁,就想哭。话又讲回来,当屋角的米缸偶尔发出呜呜风声,当天井厚厚的青苔浮浮飘起苔气,她也觉得,米豆跟父亲,未必就没有某条隐秘通道。

他向来把爸爸的身高当成自己的身高,把李谷满的美国当成自己的美国。

李谷满,叔叔李禾基的独子,在三个女儿之后迎来了儿子,作为一个有文化的、大学毕业的人,叔叔给儿子取名谷满,匪夷所思。

不过李谷满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且有突破,或者叫溢出。

一个偌大的谷仓,稻谷不但堆满了,且还漫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富足的人生!李谷满智力超群,读书一路高歌猛进,从广西偏僻小县一举考上了清华,之后斩获了美国的奖学金,留了洋,最后谋得了职位,在波士顿定居。他的妻子是上海人呢,兼之北京大学毕业的。讲起那些国外的洋大学,小城一概不知,只有提到北大清华,才是人人肃然。李谷满,他在美国生了两儿一女,健康美丽干净整洁,五口白牙在草坪上闪闪发光。

全家族每一个人,见了面都要不停地讲到李谷满。

比起所有亲戚,米豆更热衷于此。

不但要谈论谷满,更要谈论美国。既然他代替李谷满照顾父亲,美国就部分地成了他要维护的国家。即便他仅见过谷满一面,最远只去过南宁。

“美国啊几好嘅,细侬都不得打嘅,乜人打细侬都要判坐监嘅(美国多好的,小孩都打不得的,谁打小孩都要被判坐牢的);美国人牙齿都不痛的,细细就要保护好牙齿。”米豆自己常常闹牙痛,他对这条最羡慕。“美国人呢也不胃痛嘅。”米豆自己胃不好,稍多食就发肚胀,美国人不胃痛是他臆想的结果。

去过美国的二堂姐送给他一只冰箱贴,微型的自由女神,灰青色,两根手指合在一起那么大,米豆带回圭宁,给妈妈看过之后小心贴上冰箱门。他常在二堂姐的手机上望见美国,美国的空气树木、集市上的南瓜、大片的草坪、一幢一幢不同的房屋、有英文字的店铺,以及李谷满一家五口白得耀眼的牙齿。

他代替李谷满姐弟四人服侍瘫痪在床的叔叔,吃得好住得好,他真满意啊!

谁又想得到,米豆的甜蜜生活生生被跃豆搅了。

二十多年来她对米豆不闻不问,唿声间跳出来,是的,米豆服侍叔叔七年,二十四小时陪侍,算得上全年无休,“为咩不能请人替米豆几日呢?”再者,三个女儿,“为咩不能各替上三两日呢?”

她的天问无止无休。正义在身。

那一日在南宁,小姑姑、婶婶、表姐,加上跃豆,一行四人走在林荫道上,她们陪她去睇二手房,朝早睇了三处,下晏昼还要再去两处。四月的南宁还不算热,穿得住一件长袖单衣。行在凉爽的树荫下,人人心情舒畅,表姐和婶婶在前,她和姑姑在后,一行人要去素菜馆自助餐。

但小姑姑提到了米豆。

“米豆在禾基叔那边蛮好的,营养好,身体也好些了。”她本意是宽慰跃豆,因米豆最可怜,且无能,加油站解散后,去一家宾馆上夜班,不出一年,宾馆又不办了,买断工龄,此后他就无业了。他永远没能耐,永远在危机中。还要供甘蔗读大学,小女儿上初中。叔叔正好腰出了毛病,米豆去服侍,工钱比当保安高,且包吃包住。小姑姑觉得非常之好,米豆总算有了着落。

不料想,跃豆忽然就发作了。

她正义感爆棚,一气讲个不停,她语速急骤,语气硬邦:“米豆照顾病人,二十四小时陪护全年无休,夜里随时着起床,总有一日要崩溃的。”姑姑怔了怔,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望她。她又快行几步,婶婶和表姐行在头前,她赶上两人,讲出同样的话。

她越讲越有道理,“人的权利”“奴役”……

严峻的词倾泻而出,心中是一股正义的怒火。她们极其错愕,断料不到,她有如此犀利看法。婶婶不望她,只目视前方,紧绷脸,连连讲道:“不做了不做了。”

跃豆对婶娘的反应全然不顾,蚊蠓挤在她脑子里:他们的儿子在美国,见天晒出幸福生活,一家五口,阳光草坪……叔叔三个女儿,一到夏天就内蒙古避暑,婶婶不出国也不避暑,但她远远躲在南宁清闲,一家人,巨细事掷给米豆。简直是奴役!这真让她怒气难平。

米豆总是对李谷满的美国生活津津乐道,这也让她不爽,他竟然认为,既然叔叔的亲儿子远在美国,由他李米豆照顾瘫痪的叔叔是特别合适的事。

他还怀着欣悦报知跃豆,“她们搭伙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避暑了”,似乎那三姐妹去避暑就等于是他去避了暑。呼伦贝尔大草原激发了他的诗意遐想,他压根就没想到,三姐妹应该照顾她们的父亲几日,好让他得以休息。

他到了无我之境,仿佛圣人却不自知。

她就突然发飙了,既然发飙,她就要把此事进行到底。

她给米豆发短信,时文字,时语音。若语音,她就讲圭宁话。她谆谆引导:“这样服侍叔叔,属二十四小时陪护,在医院就系特护喔,没有休息系不正常的,无衷冇听闻讲过咩,人不休息,至怕早晚垮掉。就算每周不得休一日,起码一只月休两日,哪怕一日。至起码至起码,逢年过节要有休息。”她没有讲出的还有:虽然付他工资,看上去不少,但跟他的付出相比,是不对等的。

发完他,又发大姐春一。还转给表姐和姑姑。她把自己摆出来,亲戚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的呢,支持了她就等于谴责叔叔一家。

她却是越来越亢奋,简直疯狂。

前时她从南宁坐长途大巴回圭宁,旅途也没磨损她的**,一到家就同母亲聒噪,振振有词。正义和道德感鼓**了她,她又讲起了人的权利:“米豆居然觉得不休息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家一儿三女,人人都躲开。你讲系无系?”母亲大人只有连连应道:“系啊系啊。”

“这件事只有我能站出来。”确实,米豆的事远照不好吭声,谁都认为。梁远照不太有资格谈论米豆的休息。

跃豆自己呢,实在更无资格。

这么多年她都去哪里了?自长大离乡,她只见过米豆两次,或者三次。

一尾奋力游向远处的鱼终于到达了一片宽阔的水面,越游就离那片旧水塘越远,那旧水塘狭窄肮脏不再能滋养她,即使世界发大水,她所在的水域和米豆的水域也不能互通……她对弟弟不闻不问,没支持过他起屋,没帮他找过工作,连过问都没有,现在他在叔叔家,有收入,有稳定的生活,能吃好饭,有病也有表妹们帮开药。这时她却跳出来声讨李家。

她的力气是哪里来的?她的正义感有无隐秘的来源?或者仅仅是,为了拯救自己即将缩塌的**?

远照一边回应一边内疚,她应得不够明朗。她对米豆的照顾也不够。

“李家付你几多工钱呢?”在短信里她径问。

要知道,文明世界的文明之一就是不能问别人的收入。但,难道不应该问吗?当然要问的。短信过了许久才回复,话也是岔开一句讲:“我的问题,由我自己解决。”她觉得这口气不像他自己的,像叔叔的语气。

米豆的手机非他独用,是与红中合使,短信相当于发给全家。红中也跟米豆一起到叔叔家,这夫妻俩,一个服侍人,一个专事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想起来,他家等于请了两个保姆。

她就更生气。

不是吗?两个用人,没有休息日,岂有此理。

既然占了正义,她就决意胡搅蛮缠,直到解决为止。她的插手让李家头疼。她不停地讲,米豆总有一日会崩溃的,顶无住的,实在不行,请人来替渠一日都无得咩?等渠每月休息一到两日,如果实在无人顶替,休息日必须翻倍工钱,不过话讲回来,身体垮了,钱有何用?

米豆对钱完全没有想法,直到五十五岁,他唿声间想起自己没有养老保险。“系嘞系嘞过阵唿了(是了是了这下坏了)。”他在过不少单位呢,瓷厂拉料工,用一只小推车,运坯泥去制坯车间,烈日暴晒炕烤;乡镇供销社,站柜台;松脂厂,收购松脂;宾馆打杂;加油站加油……滚滚浪潮上漂的一根稻草,漂着滚着跌着,厂子一倒闭就被买断工龄,领到很少的两万元,二十年的工龄就销掉了。养老保险不可能,因无闲钱。

有关养老,米豆领有叔叔的一句话。叔叔讲的,只怕米豆活不过四十八岁。话说得残酷。

这话由米豆转述来,她听得惊心。

米豆非但不惶遽,反倒添了胸有成竹的欣喜。他眼睛竟有了亮光,人企得直直的,身子往上一抽,说:“禾基叔讲啯。”

他向来认禾基叔叔的话是真理。

既然有可能活不过四十八岁,养老保险就是一件蚀底的事。讲完此话,他脸上浮起天真的微笑,仿佛是,只要不用交养老保险,四十八岁死掉倒是件极好彩的事。

一个比铁还坚的难题,最后是老天帮了忙。

刚入十二月,叔叔突然病情加重,好好的如何陡然变糟?向深里想,跃豆受到了惊吓:设若此事同米豆要辞工有关,那就……她无从知道真相。即使不知道真相,却不代表某件事情不会发生。

煎熬中的叔叔,会否自己故意跌落床?

她甚至在千里之外听到了那“咚”的一声。他们那质地优良的实木地板、一尘不染却弥漫着腐烂病气的房间、常年卧床永远无法平整的棉布衣服、丧失了全部肌肉的枯柴般的身体。

惊吓和沉重开始蔓延。

若跌一跤的想象是真的,那就是你,是你李跃豆,把叔叔逼入了医院……

同时,她真的开始担心米豆的身体了。以她进出医院的经验,脸色很差,又干又瘦的米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丝血色最后一点精神,不出三日就会榨尽。她提出,即使要陪夜,千祈无得两日连着,千祈千祈。米豆发来微信,是语音:“冇使守夜嘅,就系送送饭,系至轻松嘅勒。”过了几日,连饭都无使送了。叔叔入了重症监护室,再也吃不落饭。米豆就返回圭宁了。

病危通知书一下,第一时间,叔婆堂妹们就通知了米豆,让他们两口子赶过去。他们是把米豆当成自家亲人。但,对此跃豆却有另外看法,是以小人之心度之:处理后事多繁杂啊,红中一去,买菜做饭搞卫生,她就包了,婶娘堂妹们不必沾手。米豆呢,则可指哪打哪。

叔叔五日或者六日去世了,到了八日,在美国的李谷满一个人赶回来,到南宁会同小姑姑表姐,一起坐火车返回玉林。

假如小姑姑不给她打电话,她将始终不知叔叔去世,那条她和叔叔全家之间的沟壑就越发清晰,更加深不可弥。这是李家乐于看见的吧。也未必她不敢正视。生而为人,谁都会有缺点,她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喜欢亲戚,而她对自己的救赎方式就是,接受自己的缺点。

尽管如此,她还是给米豆微信转了账,让他代给叔叔买花圈。

隔了几日,小姑姑打电话来,说叔叔的丧事办得很圆满,叔叔的遗产,留下的钱每个孩子一份,给米豆也同样一份,就是说,他把米豆视同己出。接着小姑姑讲,那个全年无休的话再也不要提起了,太伤感情了,永远都不要提起。

正是北京最冷的日子,她穿着羽绒大衣在外头缓行,清鼻涕流出来,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人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叔叔一家对米豆很好,病了都是堂妹带他去看病,用自己的医疗卡给他付的费……”无论如何,因为小姑姑对她最好,所以她保证,永不再提。是的,没有历史的真相,只有对历史的叙述。任何事情都是说出来的,如果永远不讲、不提,一切就能安稳。

看上去,她是扳回了一局,像是赢了,又像没有。

赢了是米豆真的得到了休息日,没赢的呢,是李家把她当成了彻底的局外人,禾基叔叔去世,他们只告诉米豆不告诉跃豆。整个家族抛弃了她,她终于,又一次成为独己一人。

唿声间:忽然。瘦杰杰:瘦。叹世界:享受。

——《李跃豆词典》

母亲大人点评道:“米豆这个人,头脑简单几轻信的,任何人讲任何话渠都信。听闻巴马的水医得好糖尿病,渠就信了,就讲要跟车去巴马,运几桶水返回。街边碰到个人,讲渠肠胃不好,人黑瘦,唆渠吃一种泻药,讲要先泻光,再吃补返回。渠本来就瘦杰杰,一泻哪里得,渠讲别人系好心,就试。一试就着事了,屙屎水,瘦得不成样,眼凹得像只鬼。半粒判断力都冇有。上次阿光喊渠去珠海**,渠就同阿光上街啰喔,跟手,手机就打不通了。至易上当的,喊去珠海,珠海哪里是你去的,渠卖了你都冇知。”玉葵这边搭腔说:“系啊系啊,有专门割肾卖的,着割肾就衰势了。”

从头衰到尾的米豆,他是谁呢?

米豆并不认为自己衰,他做起了保安。

那小区只有一幢楼,小得不能再小,这也是他钟意的(大的小区他记不住人家的车牌号)。他的照片贴在门口,排第二,第一是队长。照片里他穿着保安服,天真欢喜的样子。小区门口的保安房有阁楼,阁楼上有两张床,到夜能睡觉。保安室还有监控呢,屏幕上有十几处即时录像。桌子是板栗的颜色,椅子是土黄色,红色的电话、一只卡带录音机,壁角还挤了只椭圆大镜,业主淘汰的,另有只藤睡椅,能摇。米豆得闲就坐这睡椅,摇摇又摇摇,小小地摇,又猛地一大摇。他欢喜着,在心里唱起来:“摇摇睡,摇摇睡,摇大阿妹好做队,摇摇愁,摇摇愁,摇大阿妹好望牛。”实在摇得逸啊。

他觉得自己几叹世界的。

有雨声,阵阵雾气在跃豆眼前来来去去,这个米豆,他是谁呢?

在半明半暗中跃豆望见多年前的天井,他企在青苔中,青苔在他身后一层层堆起,托住了他的腿,他的腰和肩,而他目光灼灼,向着天空似笑非笑。

或者他是青苔的孩子呢?

青苔系独己生独己长的,全然靠天,有雨水足够。她闻青苔唱起一支歌:“大大落,大大停,莺哥骑马过塘勝,乜人捡到莺哥蛋,畀回莺哥做人情。”这歌真是耳熟,是细时在外婆家常时唱的。她仿佛明白了,青苔原来也是有嘴的,只是你望不见。她侧耳再听,这时却是另一只声音唱起了另一支歌“鼻涕虫螺出出角,你冇出,我就捉,三哥二哥上民乐,买便苦瓜共豆角。”细声细气的声音,有一股潮湿气。鼻涕虫螺,是的,就系蜗牛。

细小的蜗牛从她的静脉攀到她的耳朵里,它稳稳地坐在那里,它说:“就系啯就系啯。”她不晓得那意思,却也仿佛晓得。

她也坐在了青苔中,她头顶是往时晾衫的铁线,铁线上挂着一篰毛线,正滴着赪红色的水。她记得,天井的边缘有两盆指甲花,一盆粉白一盆粉红,但此时,两盆指甲花都是月光的颜色,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米豆,也许是圣人呢,一个天使,一个不自知的圣人。或者,半是憨人,半是圣人。想想吧,他服侍了三个老人过世,先是萧继父,头尾都是他守夜,长达数月。其次是大舅父,他在米豆家住了十年。还有,禾基叔叔全年无休的七年。

遗腹子李米豆,他永远不可思议,五岁时在沙街,他先于跃豆听到米缸里的声音,先于跃豆知道米缸底部通向别处,那些水声和斑鸠的叫声,以及隐隐可闻的父亲的声音。那些声音过滤了他,过滤了现世的数字和价值,所以,他成为现世的守护天使。

她遥遥望见米豆行在山顶公园的路上,一只狗跟住他,他大步行,又小步行,正着行行又侧着行行,狗也跟着忽左忽右。太阳斜斜,穿过荔枝树和凤凰木的枝叶,地上团团光斑,他唱道:“氽氽转,**圆,阿妈叫我睇龙船……”下面是什么呢,他眨眨眼,谂不起来了。他就望了望天,对住天讲:“至诚好嘅,总之至诚好。”山顶公园全城至高,有风吹来,高高矮矮的屋顶在初起的夜气中飘忽着,米豆睁大眼,望住这片若动若静的屋顶。暮色渐渐升起,即将四合,黑色的水面,波纹一圈圈**开,她望见水面的倒影,是米豆五岁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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