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戊子,弥勒教公然举兵作乱,以苏州为中心,将先前就零星发生在各地的暴乱事件串联成片。一时之间,整个江南一带被弥勒教变成了血与火的海洋,真如他们教义中所描述的一般。而一众弥勒教徒还不知道,他们先前膜拜的“弥勒佛祖”早就在数年前身亡,如今这位便是弑杀上任“弥勒佛祖”的罪魁祸首;而他们的教主王泽,更是早就被摄心术控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再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徐方旭杀死周其之后,并未能破开摄心术的作用,反而是受了周其成返生心法的作用,一时间愈发自我迷失,直至他原本的“自我”,摄心术创造的“自我”和一部分周其成的思维纠结一体,又不曾彻底糅合,愈发癫狂。而弥勒教徒则是一早便习惯了“弥勒佛祖”的喜怒无常和朝令夕改,竟是不曾发现丝毫不妥之处,一应疯狂追随,又是盲目跟着造反。
而先前投诚于徐方旭麾下的一众武林门派,直到现在才发现他们竟是与弥勒教联手了这么长时间,一时群情激愤,又是彷徨无助。因着徐方旭先前给众武林门派的命令,乃是语弥勒教的作为相互交叉,众人一时不曾发现,朝廷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原本自从庞太师中风之后,已经搁置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镇压和剿灭又是提上了议程,却是在朝中一众大员的极力要求之下,连着协助弥勒教的武林门派也一道遭受了讨伐,一时之间,大宋境内战火纷起,不知多少当年侥幸逃得少室山事件的门派灰飞烟灭。
而在这等情况下,一众武林门派也是知道自己上了徐方旭的恶当,又是欲哭无门,自是混乱了许久,混乱之后,一些有识之士又是提出征讨弥勒教,重新与朝廷修回久好,平息这一次事件。对此,众人态度不一,不过还是有了许多响应声音。数年战乱之中,武林各门派也是催生出了不少年轻高手,又是一如当年澶渊之战时一般,鱼龙并出,泥沙俱下,倒是又恢复了些许繁荣日子。
艰难联络之后,以王屋为首的一众武林门派终于约定,集结人手,于这年三月初三围攻苏州城外长生老人的山庄,据传,这里既是徐方旭的所在,也是弥勒教的根本之地。
三月初三一早,众人便在山庄之外集结,一时倒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就在数十里外,某处隐蔽山谷之中,朝廷的数十万禁军也是枕戈待旦,准备许久,想要借着这一次机会,将天下的一切动乱源头彻底除去,永保大宋江山太平。这一役,赵祯皇帝甚至御驾亲征,庞太师的得意门生莫之代领受大将之位,只为了不被众人发现,还在辛苦蛰伏。
正午十分,一众武林人士发动了对山庄的进攻。
自从周其成死后,徐方旭便再不能完整掌控弥勒教的势力,许多当时投诚弥勒教的隐士高手都是觉得弥勒教与朝廷对抗太过,教中高层又是朝令夕改,加上徐方旭主张之下,弥勒教又联络了北辽、西夏和东边海岛上的扶桑一同作乱,颇有些不三不四的练武之人围绕在徐方旭的身边,又是叫弥勒教一时人心不齐,几近分崩离析。加上朝廷强力镇压,禁军四处奔走,许多原本投靠弥勒教,想求个“来生”的寻常百姓却是再不敢与朝廷作对,人心动摇。
没有了诸多高手,徐方旭自身的布局能力也是比之周其成大大不如,虽是掌握着摄心术的奥妙,却是没有周其成那等蛊惑人心的本事,饶是他自己早已踏入了地仙境界,甚至炼成长生老人留在山庄之中的诸多秘传神通,实力惊人,几近无敌,却也难以挽回弥勒教的颓败之势。
如今一众武林同道反戈来攻,徐方旭镇守山庄之中,手下竟是只有数万教徒,却已是从大宋各地尽量征调而来的仅存硕果,其中绝顶高手不过数百人,再不复弥勒教先前的那般景象,又有着朝廷大军隐隐威慑,一时也是败局已定,一切诚如师娘的预言,点滴不错。
酉时将至,山庄外的战斗正是火热,一时喊打喊杀之声不绝,兵器碰撞之响不断,血肉覆满绿树黄土,杀气冲上云霄九天。
而就在战场中央,山庄大门之外,却是站着一老一少两人。那老的是个枯瘦老太婆,身量矮小,皮包骨头,眼中精光却是摄人,又是叫人不敢直视;那小的则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二十余岁模样,面容稍显稚嫩,神情却是沧桑,依稀可见俊朗模样。
两人所站之处,乃是山庄大门之外,照例来输当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可无论正道一方,还是弥勒教一方,对两人都是敬而远之,却是无法靠近两人身边分毫,一旦踏足半分,瞬间就会血肉枯萎,化作那老太婆一般的模样死去。
两人自是孙向景与杏妹,却是因着今日乃是牵动天下,改易气运的关键之日,孙向景自有因果要与弥勒教,与徐方旭了结,一同来到了此处。
“婆婆,师兄身上的摄心术,真是无解了么?”孙向景手中握着巫月神刀,直直看着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山庄,神情复杂,小声问道。
杏妹见他这般样子,也是暗暗叹息道:“两年前,弥勒教攻进我侗人大寨,你那师兄便是领头之人。他当时初入地仙境界,神通玄妙,可谓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老婆子拿他也是无法,只得靠苗人前辈留下的秘传蛊物,将其击退。当时我看他样貌气血,并不全是被摄心术制住,却像是有外邪入侵,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他那等样子,真真不似活人,又是无法受了药石针灸,纵然你将他制住拿下,也不可能将那诡异内功带来的外邪祛除,却是再也无法将其唤回了。”
孙向景闻言神色一黯,也是一早就听杏妹说过这件事情,只是如今一切即将了断,他确是颇有些不甘心,还要再问一次。随即,孙向景又是说道:“婆婆,既然师兄的摄心术无解,您也不必亲身犯险,弟子到得此处,自有法子进去见了他还请您早些回转罢!”
杏妹张开牙齿掉光的嘴,嘿嘿一笑,说道:“你小子,总是不甘心的。万事万物,有因有果,却是强求不来的。弥勒教攻入我侗族大寨,杀了我上万族人,此仇不报,老婆子又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况且你那师兄似乎是联络了不少异人高手,就在这庄子之中,凭你孤身一人,只怕难以顺利见到他。老婆子始终是你师傅,不能叫你这般涉险,要是你有了什么闪失,蛊师一脉的传承可就断啦!”
说着话,杏妹抬头看了看天空,又是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
眼下刚到酉时,正是日头西斜,晨昏相交之际,山庄大门在夕阳余晖之下,一派血红,倍显凄凉诡异。
孙向景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山庄的大门。
无尽飞矢暗器一时朝着两人打来,却不是寻常可见的那等匕首之类,却是一剑四刃,见棱见角的奇异暗器,中间夹杂着些许银色丹丸,隐约带着些许奇异毒烟气味,一时朝着两人飞来。
孙向景自是运起内家真气,那源自长生老人的雄浑内功此刻终于被他运转如意,却是凭空形成了一个气罩,将他与杏妹护在其中。那四刃暗器飞旋而来,撞在真气罩子上面,一时停住,被自身所携带的力道和反震之力震得粉碎。那些银色丹丸则是在气罩外面炸开,散发出无尽烟雾,中间蕴藏着种种杀机,一时不散。
听着烟雾中响起的细碎脚步声音,杏妹森冷一笑,说道:“扶桑小儿,区区忍术,也敢在蛊门掌教面前献丑!”说着话,杏妹一时竟是须发皆张,整个人近乎凌空悬起,原本枯瘦矮小的身子一时被雄浑剧毒的蛊师真气包围。
随后,杏妹狠狠将手中的歪木拐杖墩在地上,一时气劲流转,竟是冲破了孙向景的气罩。紧接着,只见杏妹衣袖鼓起,身上传来无尽稀疏声音;随后,便见无尽蛊虫从杏妹身上爬了下来,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竟是无穷无尽一般,一时融入烟雾之中。原本杏妹身子就是枯瘦,这一下放出的蛊虫竟是比她本身体积还要多上几倍,一时也是叫旁边的孙向景看得胆寒,却是从来不曾见过婆婆施展的蛊术是什么样子。
蛊虫一时飞入烟雾之中,便各自寻了目标而去,有的鼓胀了肚子,大口大口吸食着浓重的烟雾,看样子吃得十分欢喜,又是大块朵颐;有的则是盯上了隐身于烟雾中的扶桑忍者,或是一口咬在要害,或是一群覆盖了身子,归根到底,总是叫这些扶桑忍者无从抵抗,又是纷纷惨叫不休,原本打算借着烟雾和暗器发起一波进攻的众人才发现眼前两人是在很不简单,又是难以抵抗。
随后,山庄门外也是传来了一声声惊呼,却是受到杏妹周边毒气的感应,这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切蛇虫鼠蚁尽数赶了过来,穿过人群,冲入山庄,又是见人就咬,不分敌我,只是绕过了孙向景和杏妹两人,却是叫众人都是一时惊叫不绝。
紧接着,孙向景腰间的一个小瓷瓶一时炸裂,却是先前杏妹给他,号称能够与长生老人一较高下“保命手段”。只见这小瓷瓶一时炸开,瓷片飞溅,随后一只白白胖胖,背生透明长翅的小蚕飞到了空中,这蚕一见了空气,颜色迅速转作金黄,随即发出一声尖锐啸叫,却是一时叫那些蛊虫纷纷放弃了眼前目标,围绕在了它的身旁,尽数臣服,十分畏惧。
杏妹又是呼啸几声,眼看着无尽蛊虫弥漫在了山庄之中,不曾漏出一只,才满意点了点头,喘了几口粗气,说道:“好孩子,去罢!这庄子里,在没什么能挡住你了!”
孙向景深深看了杏妹一眼,跪地磕头,随后转身,朝着庄子中的大堂去了。
而那大堂之中,此刻却是一片血腥模样。弥勒教主王泽不知为何,却是在这等危急时刻被徐方旭召见来了大堂之中,与其共处。此刻的大堂,便如王泽记忆中的周其成所在一般,一派漆黑,却是门窗都是紧闭,又是黑纱蒙住,不叫一丝光线透了进来。
原本王泽数年前便被摄心术制住,只是傀儡一般,没有了意识,此刻却是不知徐方旭发了什么善心,竟是接触了他的摄心术,将意识交还给他。得回意识的王泽看着眼前的徐方旭,一时浑身颤抖,却是从徐方旭的身上看出了周其成的影子,又觉得他比之周其成还要恐怖深邃许多,一时心中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徐方旭也是不多说话,只是走到王泽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祖师佩剑,朝着王泽身上刺去,口中说道:“教主大人,天数已至,该是你为弥勒教殉教的时候了!”王泽一时震惊,又是目呲欲裂,却是苦于身无武功,就连在徐方旭的气势下站直身子都是做不到,一时只是“呜呜”喊叫,又是挣扎。
剑光纷飞,片刻之后,徐方旭便用那祖师佩剑切下了王泽身上数千片皮肉,一时间叫得大堂之中血流满地,又是恐怖非常。徐方旭的剑法何其了得,招招避开要害,竟是叫那弥勒教主在他剑下已经露出了白骨内脏,却是犹自生存,痛呼不止。
徐方旭看着王泽这般样子,一时觉得万分欢喜,又是哈哈大笑,说道:“教主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么?”随即,徐方旭神色一变,变得森冷恐怖,低声说道:“因为天机如此,今日却是弥勒教覆灭之时。你作为教主,自当殉教,不得逃脱……对你,你那妻子,‘圣母’大人先前似乎想要逃走,我也把她给你带来了……”
说着徐方旭从身后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丢在弥勒教主面前。弥勒教主一时见了人头,原本已然失去了皮肉的喉头之中传出一声嘶吼道:“永儿!”随即,他的心脏一时爆裂开来,鲜血溅了徐方旭一脸一身。
徐方旭被热血加身,愣住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任何一人,打扰我与向景重逢相见了!”说着话,只见大堂之中剑光飞舞,王泽和胡永儿的血肉一时化作泥灰,就连隐蔽处也是传出几声惊呼,几名贴身死侍也是被徐方旭一时杀死。
随即,大门一时被推开,背着夕阳,孙向景朝大堂之中看去,只见满地血肉,和手持长剑,状若血魔的师兄,徐方旭。
另外一边,朝廷大营之中,探子也是前来回报说弥勒教和武林正道的交战已然接近尾声,除了弥勒教主和他背后那位“弥勒佛祖”不曾现身之外,其余弥勒教高层俱是出现在了战场之中。
赵祯自是欣喜,又是意气风发,只觉得今日一事之后,这大宋江山便能除去一切隐患,永享万万年安稳祥和。一时间,赵祯传下口谕,命令莫之代即刻点齐大军,一举剿灭叛党。
莫之代从行军之日开始,便一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神魂不知飞去了哪里。直到此时赵祯传下口谕,他才一时惊醒,又是挣扎许久,不愿受命。赵祯见他这般样子,一时也是疑惑,出言问道:“莫将军,为何不领受寡人的口谕?”
莫之代一时起身,却是抽出来长剑在手,吓得一众文臣武将竟是惊呼。赵祯见他这般,一时也是震惊,不过他好歹是九五至尊,也是心性过人,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说道:“莫将军这是为何,难不成是要造反么?”
莫之代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臣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赵祯又是一愣,仔细看向了莫之代,却是一时不解,问道:“为何?”神情依然淡定,言语却是已然冰冷。
莫之代紧握长剑,又是诉说了朝廷和江湖之间的关系,直言若是铲除了江湖人士,天下非但不会太平,反而会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却是恳请赵祯收回成命,莫要这般。
赵祯自是明白个中道理,这段时间也是纠结万分,只是弥勒教实在已经是成了叛党,不除不可,又是先前有着诸多武林门派协从了弥勒教的举动,自然也是同罪。他内心里倒也不想除去一众武林人士,也是有着太祖赵匡胤的话语在前,大宋朝廷却是受着一众武林人士的守护。只是如今朝中一应言辞俱是要求除去武林人士,现下又是有了一个大好机会,赵祯作为皇帝,其实也是无奈,不能一意孤行,却是要考虑一众朝臣的意思。
现在莫之代跳了出来,赵祯感到奇怪的同时竟是有了一丝轻松,却是寻到了不违背太祖爷意思的法子,出口道:“莫将军所言,寡人也是多有考虑。一众武林中人,并不是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寡人想听莫将军一句真话,你这般做却是为何?”
莫之代一时也是沉默,却是嘴角翕动,叫众人看着不解,只有哦赵祯一时神色震惊,却是似乎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好半天才阴沉着脸,微微点头。随后,莫之代又是大声说道:“请皇上屏退众臣工!”
众人一时惊疑,竟是不想莫之代会提出这等要求;随后,更令众人震惊地事情发生了,却是赵祯真的降下了口谕,叫众人一一退去,竟是两个内侍都不曾留下,只有一个贴身的老太监还在帐中。
随后,莫之代便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发黄的书卷,恭敬递给了老太监,又是眼看着赵祯仔细翻阅,这才定下心来。赵祯被书卷中所记载的内容震惊,又是抬头看向莫之代,说道:“书中所载,可是真实?你此番举动,又是为何?”
莫之代闻言一笑,说道:“庞太师是我座师,我受他提携,自不能污蔑于他,这书中一切,俱是我这些年所见所闻,真实不虚,请皇上明察!”
赵祯点了点头,又是说道:“寡人还是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做?”
莫之代闻言站直了身子,朗声说道:“‘出险登丘,莫之代也’,罪臣莫之代,乃是长生老人座下二弟子,虽投身朝廷,出离师门,却不敢或忘师父长生老人教导之恩,不忍见师门毁于战火之中,更不忍见同门死于禁军之手!”
随即,莫之代又是说道:“罪臣持剑对君,是为不忠;为私欲出卖座师,是为不孝!罪臣不忠不孝,请死耳!望皇上遵守承诺!”说罢,莫之代反手一剑,便将自己的头颅砍下,一时血溅三尺,惊得赵祯后退了两步。
老太监连忙扶住赵祯,又是看着莫之代无头不倒的身子,一时害怕。赵祯倒是脸上颇有所思,一时走出了大帐去,叫了众人过来,朗声道:“且按兵不动,待武林人士撤离之后,再行围剿弥勒教叛逆!”
众人一时喧哗,却是想不到皇帝真的改变了心思。
赵祯身后的大营之中,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孙向景进得大堂之中,看着徐方旭那般样子,一时神情复杂,好半天才说道:“师兄,我回来了。你……回头罢!”
徐方旭看着孙向景的样子,也是凝视半天,这才说道:“好,长大了不少……我积重难返,万难回头,更是罪孽缠身,只怕走出这大门一步,就要被人乱刃分尸了……”
随后,徐方旭神情一变,露出了痛苦狰狞模样,一时连着声音语气都是变化,嘶哑道:“师弟若有本事,可与师兄做上一场,看看这天下大势,到底是花落谁家!”
孙向景闻言长叹一声,知道婆婆所说不错,师兄已然神志混乱,又似是外邪入侵,竟是这般善变,言语之中的杀气却是真实不虚,乃是真想将自己杀死当场的。
一声叹息之后,孙向景举起手中的巫月神刀,迎着徐方旭的祖师佩剑而去,口中说道:“师兄,我救不回你的心意,也要救回你的今生!”
两人一时斗在一处,又是刀来剑往。他两人一个得了长生老人的修为传承,一个被周其成额诡异内功加身,俱是地仙境界,又是有着无穷手段,一时斗在一处,难解难分。
徐方旭的长生剑法已然大成,又是从长生老人遗留之中,寻获了陈风崇的不死玄功秘法,仗着地仙境界,一时炼成,已然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正不死之身;孙向景则是炼化了长生老人的一应真气,手中又是神器宝刀,虽是招式上有所欠缺,却也能以力破巧,一时与徐方旭斗了个旗鼓相当。
盏茶功夫过去,两人却是不曾分出胜负,俱是心中有些焦急,一时都是运了内劲真气在手中兵刃之上,狠狠击在一处。祖师佩剑和巫月神刀一时相击,俱是发出了一声脆响,又是双双悲鸣。随着两人手上力道越来越大,徐方旭手中的祖师佩剑首先承受不住,比不得巫月乃是神器底子,一时寸寸断裂,落在地上,数百年的时光终于走到了一个尽头,就此被毁去。
孙向景手中的巫月神刀也是脆响不断,虽然不曾断开,却也裂出了无数冰裂纹路,一时粉末纷飞,已然是受了重创。
巫月的粉末一飞散,徐方旭脸上顿时神情大变,却是明明中午才服过药丸,这下却是药瘾发作,原是体内药毒被巫月的粉末勾动,一时发作,叫他难以坚持。数年服药下来,徐方旭已然被这药物完全控制住了,一旦药瘾发作,那真是无论如何也要服上一丸,万难忍受片刻的。
眼看着徐方旭掏出了身上的药瓶,孙向景虽是不知这药,却也猜出了几分,当即一指弹出,以气劲将那药瓶连着里面的药丸一齐打成了粉末,又是运转真气,隔空摄物,将一应地碎瓷和药粉吸入手中,紧紧握住。
徐方旭一时被药瘾折磨得跪地打滚,又是嘶吼,又是抓挠,口涎混着泪水落下,痛苦万分,全热不似先前那般谦谦公子样子,倒像是一个泥淖之中的乞丐,一时叫孙向景看着万分心疼,又是百般感觉涌上心头。
“师弟,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徐方旭一时痛呼,朝着孙向景不住祈求,眼神之中却是逐渐露出了清明神色,却是药毒一时缓缓被压制,又是纠缠中的“自我”有所苏醒。
孙向景一早就知道徐方旭炼成了不死玄功,也是早就有了对付他的法子。只是现在看见师兄这般样子,一时又是下不去手,只觉得万般为难,又是不由得哭出声来。
徐方旭一见孙向景落泪,竟是一时克制了些许,不似先前那般遍地打滚,又是喊道:“师弟!快杀了我!药瘾一过去,他又要出来了!快!”
孙向景知道徐方旭所说的“他”,便是他意识中原不属于他的一部分。眼看着徐方旭这般样子,孙向景一时跪倒在地,爬行几步,将徐方旭抱进自己怀中,任由着他的涕泪抹上了自己的衣襟,口中说道:“师兄,我这就救你!”
说完,孙向景一时泣不成声,却是举起了右手,用掌中一枚银针,运足了真气,狠狠朝着徐方旭的脖颈之上,当娘冈仁波齐山下,小沙弥用指甲刺出的伤口,徐方旭身上唯一的罩门刺去。
世间一切,有因有果,万难强求。
徐方旭一声痛呼,周身气劲一时四散。玄功被破,反噬自身,他一时间只觉得脖颈以下麻木一片,慢慢失去了知觉;眼前诸多景象灰灰蒙蒙,缓缓笼入黑雾之中。
孙向虽是景泪眼朦胧,却依旧认准了位置。他这一刺之下,洞穿了徐方旭脑中诸多血脉要害,令其生机断绝,又不致受太多折磨痛苦。
孙向景仍抱了徐方旭在怀中,令他的头颅紧贴自己的胸膛。徐方旭此刻命在旦夕,只靠内力强撑,脸上却是一片轻松,似得了大解脱,大自在。他浑身上下的精气神意都从伤口涌出,返生邪术和曼陀罗草的毒性失了气血支撑,也不再作祟。
孙向景死死抱着徐方旭,感觉他的生命正一点一滴从自己手中消逝,一时心如刀绞,再不能感受周遭一丝一毫。只见他面无表情,五官七窍之中都有血液渗出,一张俊俏脸庞变作修罗一般,哀痛恐怖非常。
周遭种种一切都如烟云化去,金戈杀伐再不能入得五感而来。孙向景眼中迷离,缓缓开口,轻轻念了一句:“方出旭旭……”他怀中的徐方旭便露出笑容,艰难接到:“朋从尔丑。”
孙向景面上渐渐露出憧憬笑意,又念道:“动于向景……”徐方旭也就接到:“不足观听矣。”
眼前水雾只作烟云,四下时光寸寸倒转。
苏州城外那座山庄之中,少年徐方旭抱了孙向景坐在腿上,一句一句地教他背《太玄经》。
十二岁的徐方旭一副大哥哥模样,肉肉的脸上已经看得出几分清秀,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疼爱。八岁的孙向景还是个小肉团,胖乎乎一个,坐在师兄的腿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大了看着他的脸庞。
徐方旭念一句“方出旭旭”,孙向景接一句“朋从尔丑”;徐方旭再念一句“动于向景”,孙向景咯咯笑着接一句“不足观听也”。
“华实芳若,用则臧若”;“风动雷兴,从其高崇”;“信周其诚,上亨于天”;“出险登丘,莫之代也”……两道童音你来我往,交替着念完了一部《太玄经》。
见孙向景这般聪慧乖巧,徐方旭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不住夸赞。
孙向景红着小脸,又往徐方旭怀里钻了钻,轻声说道:“师兄,我好喜欢你。”徐方旭点头,“嗯”了一声。孙向景又道:“师兄,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徐方旭低头看他,轻声说:“好。”
不远处那株梅花树下,师娘看着他们两人这般要好,不住掩口轻笑,眼中放光。长生老人在一旁饮酒,见状轻咳一声,满脸无奈。师娘顿时收敛,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轻声唱到:“人间情多,真爱难说,有缘无缘小心错过。一时欢笑,一时寂寞,一生相伴最难得……”
数百里外,杭州城中。十七岁的清平夫人已是人间绝色,正在清平坊中领着一众姑娘洗脸梳妆,教她们吹拉弹唱。十六岁的陈风崇小心藏在一家大户梁上,筹划着取人家的《暖景春意图》回去与师姐共赏。
某处密室,十五岁的周其成正被太玄教长老监视,苦练那《返生心法》,又是难受,又是嫉恨,脸上挂满了泪珠。
千里之外,东京开封。十七岁的莫之代在金殿上受了二十一岁的仁宗赵祯封赏,高声谢恩,发誓以性命为皇帝尽忠。
诸事未起,万法妙生。有常无常,一念即转。
弥勒教血火战场之中,徐方旭已是油尽灯枯。
孙向景看着他轻声说道:“师兄,我好喜欢你。”徐方旭点头,“嗯”了一声。孙向景又道:“师兄,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徐方旭竭力仰头看他,轻声说:“好。”
油尽灯枯之际,徐方旭强自撑起身来,眼中光华流转,探脸道孙向景耳边,断断续续说道:“我罪孽深重,必将堕入地狱,轮回猪狗。凡事种种,只是辜负了你……”说罢,抬手摸了摸孙向景的脸,随后气绝。
孙向景直勾勾看着怀里逐渐冷去的身体,再不能自持,放声哭喊,血泪横流。痛哭中,他一头青丝尽数转白,又自脱落,飞散无尽虚空之中。
鏖战已近尾声。众人只见孙向景抱着徐方旭的尸身,一步一步走出,一步一步走远,再不回头。
远处,禁军的呐喊声遥遥传来。
四十四年后,辛饶弥沃神宮中。
苯教向景上师守着仁钦桑布上师的舍利,为他诵完了十三年一次的经文,全了功果。这三天三夜的诵经,既是为了仁钦桑布上师,称颂他的大德,愿他极乐成佛;也是为了那个再不能提起名字的人,祈他早日超度,免受生前罪孽折磨。
连日不断的法事耗尽了向景上师的体力。他缓缓起身,谢了周围几位一同行法的上师,沉默着回房休息。
恍惚之中,向景上师听得屋外有人呼唤。出门一看,原是长生老人携妻来访。时隔数十年,两人竟是丝毫未变,依旧往日模样。
三人相谈许久,向景上师领了师父师娘来到神宫后一处坟茔之前。长生老人老泪纵横,又是诵念超度,取了手上念珠放下;师娘在一旁也是低头垂泪,哽咽不能话语。
两人告辞,向景上师问起去处。长生老人只道在大理国寻一清净所在,避世不再外出;师娘犹自啰嗦,还将向景上师当作昔年怀中稚子一般叮嘱。
烟云既起,两人不再。向景上师一时情急,便从梦中惊醒。
唏嘘感叹,向景上师来到梦中坟茔之前,只见一串晶莹圆润的紫檀念珠摆放。上师沉默良久,一时趺坐,脸上似悲似喜,鼻中两道玉箸滑落。
神宫中诸位上师只觉得圣山震**,出外一看便见空中一道长虹高挂,再寻向景上师已是不得,当下高宣佛号。
一甲子后,金兵南下,北宋灭亡。
(本卷终)
(正文完)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