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乔冰珊久违地起了大早——并不是为了去瑞德上班,也不是为了上门救治患者,她洗漱完毕,便坐在自家卧室,拉开衣柜抽屉,把银行卡、社保卡与各类合同清单摊开,逐一清点。
从毕业时算起,她来到S市已经超过七个年头,靠着辛勤工作,省吃俭用,她总算凑齐首付,买下这间小小的房子,然而在事业又一次遭到打击后,她发现自己俨然失去了留下来的资本。
财务的困难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她丧失斗志,动了退缩的念头,只要卖掉这间小屋,她就能离开这座本来就不属于她的城市。老家的父母会为她提供庇护,回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她或许可以找一份新工作,开始新的人生。
得益于平日的精心打理,她很快便完成清点,但奇怪的是,沉甸甸的心情仍旧没有变轻。
她站起身,踱到次卧门口,轻轻推开门。
乔春野不在房间里,昨天她过得昏昏沉沉,已经不记得女孩几时回来过,只有睡衣还搭在椅背上,几本习题册散落在枕头旁边,草稿纸塞满垃圾桶,桌面上放着开口的袋装面包。
乔冰珊不由得想起半年前、侄女第一天搬进家门的情形,两人吵得惊天动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孩把私人整整齐齐收进行李箱,从不摊放在外面,像是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直到最近,她才把箱子腾空,塞进床底,把衣物和文具都转移到柜子抽屉。她终于下决心在这里安家,然而讽刺的是,乔冰珊却坚持不住了。
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维系,又怎能担负另一个年轻生命的重量。
冰块本来在房间里睡觉,听到门口的响动,从窝里钻出,扑到她的脚边,喵喵叫了几声,她蹲下身想去抱,可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半年过去,年幼的猫仔已经长大了许多,毛色健康,性格活泼,然而自己恐怕很难将她带走。如果春野住进学校安排的宿舍,也无法继续饲养它。
当医生的时候,她最痛恨遗弃宠物的人,但如今她却不得不做出同样的抉择。她抬起头,目光触及墙对面的壁挂镜,镜子里映出一张疲惫的面孔,唇无血色,两颊浮起清晰的法令纹,头发蓬乱得仿佛干柴,发尾疏于打理,胡乱钻进领口,使她的体态看上去更加佝偻萎靡。曾经的骄傲与坚持**然无存,只剩下一张失败者的面孔。
恼人门铃声偏偏在此刻响起。
大约是收物业费的,她心想,反正卖掉房子之后,一切就和她无关了,她装作没听见,不予理会,然而对方不依不饶,一直敲个不停,甚至还夹杂着呼叫声,是久违的称呼:“乔医生,开门啊,乔医生。”
她终于忍无可忍,快走几步拉开房门,却在门口看到意料外的身影。
“……于老师,怎么是你?”
突然来访的客人让她惊呆不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蓬头垢面,毫无形象可言,所以不假思索地想要把门关上。
但于鸿运一改往日的局促,扒住门边,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乔医生,别关门,有大事。”
“什么事?”
“春野在家吗?”
“她不是去上学了吗?”
“没有,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去学校。”
乔冰珊心头一紧:“怎么会这样?”
“她昨晚在家吗?早晨几点走的?”
“……我也不知道。”
于鸿运皱起眉头:“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她的监护人啊!”
“我……”两人好久不见,见面便是一通批评,乔冰珊也有些茫然,“我……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为什么不找我商量?不是说好了一起照顾春野么。”
听到对方冠冕堂皇的质问,乔冰珊顿时鼻子一酸,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也是为了把大圣找回来,才引祸上身啊!”
这次轮到于鸿运愣住:“大圣……你真的还在找它?”
“是啊。”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跟我商量?我可以帮你啊!”
“我……我怕你会恨我。”
“怎么会呢,我当然不想失去大圣,可我更不想失去你啊!”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乔冰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眨了眨眼,呆然地望着对面的来客。从前两人相敬如宾,不曾起过任何争执,然而不知怎地,对方的几句批评,竟使她如释重负,压在心底的郁结像是被开水浇透的冰层,瞬间融化殆尽。
“春野到底……怎么了?”
“她可能有危险,先跟我下楼吧,大家都在,我们一起想办法。”
“大家?”
乔冰珊走了几步,来到阳台的方向往下看,赫然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秦玲自不必说,还有前同事许琳琳,救助中心的志愿者曾煦,甚至连前几天刚刚“相亲”认识的顾客卢凡也在其中。
最令她惊讶的是,周楚楠也在队伍里。
*
乔冰珊飞快穿戴,跟随于鸿运一同出门。
刚出楼门,阳光便扑面而来,刺痛她的眼睛,不过是三天没有出门,外面的世界像是换了一副模样。
工作日午后,小区花园里却聚集了一群人,都是乔冰珊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被太阳晒蔫了,见她露面,才纷纷打起精神。秦玲拍拍周楚楠的肩膀:“小伙子,你不是有话要说么?”
周楚楠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来到她面前。
乔冰珊面露诧色,她和周楚楠没有当面交流过,但她经常从周士卿口中听说这个“争气”的儿子。而面前的周楚楠神色迟疑,目光躲躲闪闪,和家长会上占尽风头的优等生判若两人。
她心中焦躁,也顾不得礼貌,开门见山问道:“你知道春野去哪儿了?”
“我不确定,”周楚楠终于开口,“但我知道她最后联系的人是谁。”
话毕,他递上一张照片。
乔冰珊望着屏幕里的面孔,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个月前的记忆涌上脑海——为了找到虐、猫的真凶,她曾在瓢泼大雨里追赶一辆行踪可疑的小货车,而照片里的人,正是当时车里的乘客。
她顾不上矜持,一把抓住周楚楠的衣领:“他是谁?你怎么会认识他?”
周楚楠向后躲闪,一米八的大个子,躲起她来绰绰有余,直到与她拉开距离,优等生才开口:“他叫肖文,是我家远房亲戚,按辈分算我表舅,平时帮我妈妈打理生意。”
“生意?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我怎么会知道!”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于鸿运急忙拦在中间:“你们不要着急,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春野,其他的恩怨都往后放。”
他的劝解对乔冰珊格外受用,后者终于收起咄咄逼人的架势,换上冷静的口吻说:“不好意思,我不该迁怒你。麻烦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周楚楠心中有愧,自然也无法太嚣张,只是答道:“他主要经营宠物生意,春野之前找他咨询过批量领养的事,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后来他们再联系过吗?”
“应该没有,他们都没加过联系方式,但春野昨天突然翻我的手机,你知道翻过记录的联系人会到顶到前排来,我今天才注意到。”
乔冰珊看到肖文的手机资料,顿觉头皮发麻,熟悉的头像和昵称,正是她去刺探大圣线索的时候,加过的所谓“献血志愿者”。
她的侄女多半已经察觉肖文的身份,但却没有和她商量,而是选择擅自行动。她不禁感到一阵后悔,因为自己逃避现实,一蹶不振,春野才没有向她求援。年轻冲动、但却富有正义感的女孩,竟然试图独自面对这一切。
她曾见过肖文把可怜的流浪猫压死在大雨滂沱的公路中央。对手是成年人、是毫无人性的施暴者,她不敢想象一个中学女孩和他起冲突,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攥住她的心脏,她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众人。同伴们也看出她的急切,许琳琳问道:“春野完全没有联系过你吗?”
乔冰珊如梦初醒,为了逃避网上的负面信息,她早晨就没开过手机,即便此刻,流量开关也还关着。
她急忙打开网络,一阵叮叮咚咚的广告信息过后,她终于收到一条私聊消息,对方正是春野。
但消息并没有任何文字内容,只有一张照片,画面又黑又模糊,似乎是在夜色中匆匆拍下的,失焦的光斑连成一片,像是公路上的车流,光斑周围只能看到一些杂草,更远处是黑幢幢的建筑物,但形状十分普通。
众人一起凑到手机前,企图辨认照片拍摄的地点。但照片里的信息实在太少,即便是在S市土生土长的秦玲,也只是连连摇头:“这哪能看出来啊,什么标志都没有,太难了。”
“有些手机拍摄的时候会自动存储定位信息,”一直沉默的卢凡从旁开口,“能发给我试试么。”
乔冰珊这才想起,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对象”是计算机专业人士,甚至随身的背包里还放着笔记本电脑。她立刻把照片发给对方,后者坐在凉亭里的长椅上,抱着电脑一通鼓弄,从图里找出两个数字。
“有了!”把象征坐标的数字贴进地图软件,“你们看,好像是在通往机场的快速道附近。”
众人凑近去看,于鸿运突然发出惊呼:“这不是我们去过的地方么?”
几乎与此同时,乔冰珊也高声说:“我们上次去过这里!”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对方,四目相接,又默契地转回地图上。
地图软件还有先进的实景定位功能,实景中的加油站,和远处的建筑工地,都令乔冰珊倍感熟悉。几个月前她为了追查虐、猫者的下落,曾和于鸿运一起到访这里。
“既然找到了,咱们赶紧过去吧!”秦玲催促众人动身。
“我去拦出租车。”许琳琳转身往小区门外去。
曾煦也掏出手机:“这里离救助中心不算远,我让站长多找几个人来帮忙。”
“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卢凡把电脑收进背包。
乔冰珊望着身边的人们,竟然鼻子一酸,险些落泪。自己和这些人非亲非故,但他们却自发聚集在一起,为了春野的安危而奔波。
原来她并非一无所有,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始终拥有一群值得信赖的朋友。
她只觉得胸中满满当当,脚底也变得异常沉重。然而,在她踌躇的时候,于鸿运突然靠近,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还等什么,快走了。”
在一股坚实力量的拉扯下,她终于向前迈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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