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春野刚一出门，就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早春的天气阴晴不定，白天回暖的气温，入夜后便重新跌回零度，展露出晚冬的爪牙。而乔春野为了赶时髦，只穿了一件超短裙，并且为了衬托裙子的效果，搭配很薄的裤袜，结果没走几步，就被吹成透心凉。

不过为了快点和周楚楠见面，她没有折返，而是把寒冷抛在脑后，拼命加快脚步。

约定地点在万朝汇一间咖啡店，周楚楠坐在落地玻璃旁边，手撑着下巴，目光四处飘**，店里大都是结伴出行的情侣或是朋友，他一个人落单，显得颇为突兀。乔春野远远地便看到了他，玻璃表面映出街头的霓虹灯光，五颜六色，斑斓变幻，好似电视屏幕，而他就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模特一样，高大帅气，叫人移不开眼。

乔春野推开门，悬在门上的铃铛随之响起，周楚楠回过头，冲她招招手：“你总算来啦？”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

“是挺久，不过为你等多久都值。”

周楚楠的话让乔春野不由得红了脸，她理了理路上被风吹乱的头发，放慢脚步，走到对方身边。

靠窗的吧台只有一排座位，都是细长的高脚凳，周楚楠为她拉开椅子，动作和往常一样细致体贴。

两人肩并着肩，脑袋挨得很近。周楚楠伸出一只手，撩起她的鬓角，别到耳后：“化妆了？”

“嗯。”

“耳环是我上次送你的那对？”

“是的。”

“真漂亮，很衬你。”

乔春野微微低下头，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整整一天，她受尽委屈，精疲力尽，终于得到一次夸奖，心里倍感喜悦，脱口而出：“那我以后多戴。”

不料周楚楠却皱起眉头：“你要是戴给别人看，我会吃醋的。”

“那怎么办……跟你出门的时候才戴？”

“逗你玩呢，怎么又当真了，”周楚楠笑笑，抽出一张菜单推到她面前，“来，先点餐吧。”

乔春野早就饥肠辘辘，毫不客气地点了几道菜，抱着盘子狼吞虎咽。周楚楠看得眉头直皱：“怎么，你在姑姑家里该不会连饭也吃不饱吧。”

“那倒不至于，平时我会自己做饭的。”乔春野知道周楚楠不喜欢自己的姑姑，于是岔开话题，“我还想喝点热的。”

服务员很快端上一杯热乎乎的牛奶，乔春野仰头灌进喉咙，半晌过后，长舒了一口气。

周楚楠偏过头打量她：“又遇到烦心事了？”

“……也没有。”

“肯定有，你就差把‘烦心’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那么明显嘛？”乔春野不由得摸了摸脸颊。

“有什么麻烦不能跟我商量？”

“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在犹豫要不要辞去医院的实习。”

她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周楚楠。后者却斩钉截铁的说：“早就该辞了，哪有高三备考最后半年还做兼职的？”

乔春野听出他口吻中的责备之意，不禁感到委屈，撅起嘴说：“但我上学期做得很好，也没耽误学习嘛。”

“那我问你，最近创新论文大赛征集作品，你写出来了吗？”

乔春野顿时低下头，整个寒假她都忙碌往返于家和医院，应付寒假作业就够艰难了，哪里还有时间去写论文，她说：“……我还没想要好写什么。”

周楚楠一脸严肃地望着她：“这是全国范围的比赛，如果能获奖，高考有加分。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认真准备，你还是把我的劝告当耳旁风。”

“我没有。”乔春野争辩，“真的没有，但我没时间准备，白天那么多课，晚上还要去医院。”

“所以我才建议你辞职。”周楚楠耸肩，“大人都是骗子，他们只想利用你，敷衍你，但我是不会骗你的，我的话都是为你好。”

乔春野迎上周楚楠的眼睛，像是中了蛊似的点点头，“那我明天就去辞职。”

“这还差不多。”周楚楠重新露出笑意，伸出一只手跨过桌面，在她手背上轻拍，“为了我们的前途。”

对方暧昧的口吻让乔春野感到一阵飘然，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上周的校际篮球赛——尽管已经进入假期，但两所学校的学生还是自发赶来观战，女生尤其多，助威声夹杂着尖叫声，回**在体育馆上空。

市一中的发挥比对手更加出色，周楚楠作为全场中心，表现尤其亮眼，拦截得分接连不断。终场邻近，他率领的队伍以大比分领先，取胜毫无悬念，哨声响起时，观战的席位上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就算乔春野不懂篮球，也能看出周楚楠有多厉害，这场告别赛是专门为他举办的，他的表现也堪称完美。比赛结束后，他立刻被团团围住，队友，观众，甚至连对方的球员都来和他道别，乔春野想上前祝贺，奈何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场边发呆。

今晚是球赛之后两人初次见面，乔春野的心又跳得像那天一样快，然而咖啡厅里的钟表声将她无情地拉回现实，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机，低声嘟囔：“已经九点了，我该走了。”

周楚楠注意到她的动作，问道：“这么早就回家？”

“嗯，不能回去太晚。”

“又是你姑姑定的规矩？”

“不是，我要回去写论文。”

“这么努力？”

“刚才不是说了么，想要加分。”乔春野一边说，一边喝完剩下的咖啡，腾地站起身。她实在说不出口，自己是为了履行和周楚楠考取同一所大学的承诺，才不想放过这个珍贵的机会。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这个时间路上还有很多人呢。”

“你刚才还嫌时间太晚，怎么自相矛盾啊。”

乔春野没能回答周楚楠的问题，只是匆匆道了别，飞也似的钻进地铁站。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

次日傍晚，乔春野带着辞呈，再次敲开院长办公室的大门。周士卿听说她的来意，笑逐颜开，一口答应，态度和昨天判若两人。她也没有多做纠缠，简单辞别过后，便动身返回猫外科诊室，收拾残留的东西。

相比来时的隆重，她离开的场面多少有些冷清。瑞德最近来了很多新面孔，大都与她不熟悉，自然也不会专程与她告别。邢医生也忙着迎接患者，无暇顾及她。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诊室角落，独自整理书桌。半年的兼职时光，虽然出勤时间不算多，但还是积攒了不少私人物品，其中包括一本厚厚的工作笔记，记录了这半年来大大小小的工作任务。

起初她的任务很简单，只是打杂跑腿，递送文件。熟悉环境后，她偶尔会去住院部帮忙，每一只经由她照料的宠物，都在笔记中留有记录。为了定期回访，她甚至加过几位顾客的联络方式，偶尔看到朋友圈里有熟悉的小家伙露面，她便倍感欣慰。

除了住院部，她还去药房帮过忙，背下枯燥乏味的公式，用以调配药剂。有一次因为搞错剂量，她被乔冰珊狠狠训了一顿，起初还觉得委屈，后来在培训手册里看到用错剂量的后果，才感到几分庆幸。

她把所有东西塞进背包，只剩下这本笔记。辛辛苦苦记录的资料，眼下却成了废纸，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咬牙走向垃圾桶。

“别扔！扔了多可惜。”

背后伸出一只手，拦住她的动作，她回过头，看到许琳琳的脸。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回来了。”

“那也不能扔掉，我先替你收着吧，”许琳琳把笔记本抢过来，拿在自己手里。

“琳琳姐……”

“有时间吗，陪我出去走走。”

“现在？”乔春野不禁面露惊讶。她刚辞掉实习，自然有的是时间，倒是许琳琳忙得不可开交，面色透出憔悴，黑眼圈比平时更重，圆鼓鼓的脸颊在颧骨处凹陷下去。她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感到愧疚：“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没关系，本来也到了换班时间，我正想出去透口气，”许琳琳拉起她的手，“走吧。”

两人沿着住宅区外墙的街边踱步，不知不觉间便踱到医院附近的街心公园。春天来临，绿树抽芽，鲜花含苞，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粉味道。

许琳琳放慢脚步，问道：“你还记得这地方吗？”

“记得，”乔春野点头，“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带我来过。”

“是啊，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你却要走了，我真是舍不得。”

“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乔春野低下头，“反正我在瑞德也只是添乱而已。”

“哪里的话，”许琳琳握住她的手，“你帮了我们很多忙，大家都很喜欢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没有你帮忙，明天住院部的活儿该怎么分，我想想都犯愁。”

许琳琳说着也低下头，面露愁容。

“琳琳姐，最近你工作很忙吗？”

“哎，其实我不该跟你抱怨工作，但是最近医院改革经营方案，颁布了很多新的措施，工作计划都要重新调整，确实有点吃不消。”

“是因为住院的患者增加了吗？”

“数量倒是没有增加，主要是结构的问题。”

“结构？”

“最近医院推出了很多短期服务项目，虽然病患总数没增加，但是同一时间需要追踪的病历变多了。”

“那可以让院长增派人手吗？”

“我跟院长提过，但他说根本不需要挨个追踪，让我调整工作节奏，避免浪费精力。”

乔春野皱眉：“你对病患负责，才会追踪到底，怎么能算是浪费精力呢？琳琳姐，你比他专业，不用非得听他的。”

许琳琳摇摇头：“其实我一点也不专业，我根本不是科班出身的。”

“真的吗，”乔春野大为惊讶，“可你的水平也很高啊。”

“我大学读的是经营管理，和现在的工作毫不相干。”

“那你怎么想到做宠物医生呢？”

“说来话长，其实我刚毕业的时候是想自己创业的。当时有一个大学同学，和我关系很好。算得上是男女朋友吧，他想要开店，从家里借了一笔钱。”

“开什么店呢？”

“那时候身边养宠物的人渐渐多起来，我们就想开一间猫咪咖啡厅。”

乔春野顿时想起肖文：“我也认识一个想开猫咖的人……”

“想做这行的人很多，毕竟养猫听上去很简单，但实际做起来，却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品种猫照顾起来很费精力，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生病。宠物医疗的费用又很高，当时我们店里的一只猫不幸染上猫瘟，他不肯出钱给猫看病，因为这件事我们吵了很久，终于还是闹到分手决裂，店也关了，几个月赚的钱还不够医疗费，我只能再贴上自己的积蓄。”

“啊，”乔春野惊讶不已，“他也太没责任心了吧！怎么能把责任都丢给你。”

许琳琳重新露出笑容：“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抱怨。我想说的是，当初小家伙病得很重，四只脚站不稳，身上不停地掉毛，躺在毯子里瑟瑟发抖，当时我在S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口袋里也没有多少钱，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但奇迹发生了，有位医生治好了它的病，看到它从病房出来，重新扑进我怀里，我没忍住掉了眼泪。你应该猜得到，那个人就是……”

“是乔医生？”

“对，就是你的姑姑。”许琳琳微微点头，“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要变得和她一样厉害，拯救很多的小生命。可惜我不是科班出身，做外科难度太高，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中医方向，重新考取资格证，当时还真是没少熬夜背题呢。”

乔春野攥起拳头放在膝盖上，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说：“琳琳姐，谢谢你跟说我这些。”

“不用客气呀，”许琳琳拍拍她的肩膀，“人生本来就有很多意料之外，你也不必和乔医生赌气，就否认自己努力的成果嘛。”

“我……我这算是有成果吗？”

“当然啦，”许琳琳把笔记本交还给她，“你写了这么多的东西，放在学生时代，都够一篇论文了，可不能随便就扔。”

听到论文两个字，乔春野灵机一动：“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把论文大赛的事说了出来，许琳琳重重点头：“我觉得很好呀，你在一线工作过，写出来的内容肯定比其他人更深刻。”

“那我就试一试？”

“没问题，要是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说到这里，许琳琳也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今天晚上有志愿者举办流浪动物领养会，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去参加呀。”

“在哪里，我这就去！”

许琳琳摸出口袋里的铅笔，在她的笔记本后面写下一行地址。

乔春野点头谢过，把失落抛在脑后，背上书包便出发了。

许琳琳望着她背影汇入人群，嘟囔道：“这孩子和乔医生，果然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