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既是上了九重天,就不该再动凡心

1

宋帝很快知道了这场闹剧,为免夜长梦多,他派了御龙营的人去王府,名曰保护,实为看守;又把宋戌叫去,本是想责骂一顿再关禁闭,结果他还没开口,宋戌先撂了挑子闹着自己也不当太子了,让皇帝赐他个藩王当,被宋帝一鞋子打出了门。

王府外重兵把守,被围得水泄不通,李颐听墙也翻了,狗洞也钻了,正门侧门自不必说,每次出逃,最后都被逮了回来。

早知道就先不回府了,她暗暗焦急,一定要在出嫁前见魏登年一面才行。

她正在房中来回踱步想法子,许久没看到人影的红豆却眼睛红红地回来告诉她,王府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城外。

李颐听大喜,立刻叫她带着去了。

刚一推开房门,便看到地上躺着一串名贵的金丝香木崁蝉玉珠。她捡起来道:“这是谁丢的?还挺好看的。”

红豆道:“奴也不知,大概是夫人的东西,既然好看,小姐便戴上吧。”说着就往她手上套。

李颐听没有多想,又继续跟着她走。出院子时又捡到一个紫玉藤花玉佩;穿过游廊时捡了一条玲珑翠珠串;过大堂时捡了一支玉銮金凤步摇;再走几步,得了一袋沉甸甸的物什,打开来一看,干脆是一整袋金叶子。

李颐听诧道:“什么情况?”

“噢,今儿下午奴帮夫人整理妆匣首饰,把不常用的都收去库房了,许是路上掉的。”

“那也掉得太多了吧?”李颐听满脸诧异,“这一路还没人捡……哎,咱们府里不是挺多下人的吗,怎么一路走来,一个人都没看见?”

红豆“哎呀”一声,把捡来的东西往她头上、怀里招呼:“小姐不是急着走吗,别管了,都先拿着,拿着。”

李颐听被她半推半催地继续往前走。

她也曾想过暗道是什么样的,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王府的暗道竟然挖在膳房里,还是个米缸子里。

好吧,一想到是逃命用的,越出其不意越好,李颐听又释然了。

正是饭点的时候,却没见到膳房有厨子大娘烧菜生火。

她有些奇怪,但没时间多想,便要钻进去。一直神色蔫蔫的红豆忽然就朝她跪了下去,凄厉地痛哭出声:“小姐,你带我一起走吧!”

李颐听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你这是干什么?”

“小姐带我一起走吧,就当是多带一件衣服一条珠串在身边,奴绝对不会成为小姐的累赘!”

李颐听啼笑皆非,替她仔仔细细地擦了眼泪:“这是怎么了,你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我并不是嫌你累赘,只是这件事你帮不上忙,人越多越容易被发现,你就好好留下吧。”

红豆虽然已经猜到她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失望,整个身子都坠了坠,哭哭啼啼地看着李颐听钻进米缸子,脚步声渐渐消失。

王府的暗道直通城外,李颐听看着斑驳石壁上的蛛网,想来这应当是有些年头的,用作得罪了皇帝逃命或者兵变避祸是再好不过的,只是对于一心想去见魏登年的李颐听来说,着实有些麻烦。

她好不容易从城外的破庙香案下爬出来,又一刻未停地往回赶。

去魏登年府上的那条路很好认,门前那一整条小吃街的食物香气过了眉淑桥便径直往鼻子里钻。

她以为如魏登年那样的人是不喜欢这闹市的,上次她随魏登年回府问过一次,二九年岁的魏登年却答,夜不安枕,听着外面的烟火气才能入眠。

他说得委婉,但是李颐听却晓得,这个人是没有安全感。

不知道他听说了她要下嫁张鹤的事情作何感想,会不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大逆之举?

一路惴惴不安。

魏府看门的仆人认出了她,行了大礼,答大人还未回府。

李颐听不想叨扰府里上下为了接待她瞎忙活,便没有进门,干脆趁着下人不注意,翻墙爬上了那棵快要伸出院外的大樟树,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卧下等他。

李颐听等啊等,等到月上枝头,仰头数星星数得快要睡着,终于听见门口下人见礼的动静。

魏登年此刻才在宫中轮值回来,风尘仆仆,宫服却没有一丝褶皱,并未在下人面前显露疲态。

李颐听欢喜地坐起来,想要去吓他一吓,却见他身后跟上来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

竟是一日未见的苏觅。

李颐听愣住。魏登年还一路吩咐下人给苏觅上茶,苏觅道不便有人前来搅扰,魏登年未曾答话,却清退了下人,两人一前一后去往书房。

竟未察觉,这两人已经如此熟络。

李颐听坐在树杈上吹着热风,心中越发不畅,窸窸窣窣地摸下树,也跟去了书房。

现在他府上来了客,她再现身也不便,又耐不住好奇,终是绕到后面,想听听这位苏姑娘到底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一个小侍卫。

李颐听扒着墙根,却好半晌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一如那日在皇寺一般,捅穿窗户纸偷偷去看。

这一看之下,整腔血液都涌到了脑门。

书案前,两道身影交叠到一块儿。

黛色罗衫勾勒出前面那位窈窕的身形,她踮着脚,抻长了线条好看的脖子,贴住了他的唇,面覆绯色,又有一丝羞怯,压在他胸前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正是苏觅。

被她推在书案上的人,官服还没有换下,明黄和黑色两相纠缠,搅到一块儿,从苏觅的臂下露出一片袖角,单手扶住她的腰际。

那小腰称得上盈盈一握,刚好撑满了他的虎口,他揽着身前的人,力道之大,手背的青筋都一条条凸起。

就好似,极热络用力地回应。

李颐听晃了晃身子,盛夏的夜里,全身的血液却冷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登年胸口猛烈地几下起伏,眸中似有情动,可是钳住她腰际的手掌用力更甚,终是完成了把她推开的动作。苏觅紧攥的拳头被惯性带着松脱,露出刚刚一直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划出“刺啦”的一声。

魏登年狠狠擦了把嘴角:“苏姑娘请自重!”

苏觅笑着叹息:“我还以为魏侍卫喜欢我,看来是自作多情了。你也别误会,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奇怪的是,看到魏侍卫却有些情不自禁,或许是你太好看了。”

她笑得无奈,这话旁人听起来大抵会觉得十分轻浮浪**,可魏登年只是复杂地瞧了她一眼。

他盯着苏觅,胸口火烧似的感觉忽然涌上来。

魏登年立刻旋身,连退几步坐到主位上,半个身子隐在书案之后,缓缓闭眼长舒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淡漠。

“说正事吧。”

“我是替太子殿下来找你想办法救宋炽的。”

苏觅往前走了几步,魏登年立即提高了音调:“你就站在那里。”

她步子一顿,嗤了一声:“怎么,你还怕起我了?”

魏登年不答,也再未看她,只是面无表情盯着前方,眸色如雾沉沉,看不出所想。

苏觅终是没再上前,转了话题:“你跟小炽有交情吗?要是没有就别救了。”

魏登年道:“你很讨厌她?”

苏觅道:“恰恰相反,我只是不喜欢太子救她。我也不知道太子怎么会觉得你一个侍卫能阻止堂堂郡主的婚事,就凭你皇寺救驾的那点功夫吗?”

她轻笑一声:“好了,太子的话我已经带到了,我的话你也可以好好考虑。你若是答应了我,会得到很多钱,即便你离开皇宫离开都城,平生都享用不尽。至于小炽,我会想别的……”

魏登年忽然打断她:“臣做不到。”

“什么?”

魏登年凉薄的眼直视苏觅:“臣这一生都是为了权力和郡主而活。”

苏觅因为他的话微微蹙眉:“如果权力和郡主,非要择其一呢?”

魏登年忽然笑了,泪痣灼灼,晃得满室烛火都黯淡无光。

“这世间任何东西任何人和郡主比,我的选择都是郡主。”

苏觅脸上的神情几番复杂变化,良久才道:“你要怎么救小炽?”

“这便不关苏姑娘的事了。”魏登年伸手送客,“还请姑娘替我转达给太子殿下。”

苏觅嗤了一声:“告辞。”

魏登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跨过门槛踱过花圃,直到拐去长廊再看不见人影,身子微微终于塌了下去,撩开衣袂,将扎在大腿上的匕首冷静快速地拔出。

细密的血点刹那间在眼尾甩出一道弧线,跟那颗肉粉色的泪痣相连成线,绝艳妖异。

魏登年快速压紧伤口止血包扎,行云流水地做完一系列动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收拾妥当后才靠在椅背,仰着头露出一截颀长的脖颈。

喉结赫然暴露在空气里,随着他吞唾液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瞬,坠在喉头那颗圆润的汗珠终于在支撑良久后一路滑过脖颈,砸进了衣襟。

魏登年的身体比他的思想要来得诚实,忍痛片刻,里衣早就湿了大半。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这连日来的不对劲,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让他忍不住去注意苏觅,忍不住心悸……

到底是怎么回事?魏登年墨黑的眸子浮现一丝淡淡的茫然。

某条无人的窄胡同里,李颐听把那条冰蓝色的丝带揉搓得面目全非,再在地上狠狠踩了数脚,有几根银丝甚至被折腾得脱线冒了头。

她记得前段日子她醉酒时曾唤过一次月老,却来了个公子哥,只是她断片断得厉害,来人长什么模样却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话带到没有。

等了半晌,月老却没有现身,只是地上出现一行带着飘飘仙气的绿字——

您的红绳太粗,还在切割,请稍等。

李颐听气得七窍生烟:“月老你大爷的!咒你戏本子的男主丑出天际!”

气完了又没出息地捡起带子拍了拍灰,捋直了重新系回自己手上。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是如此。

2

她在浓重的夜色中回到王府,外边御龙营的人见到她跟见了鬼似的。

一人问道:“郡主您不是下午就回府了吗?”

李颐听恶狠狠道:“干你何事!”她把王府看门的人扯进来后,“啪”地关了府门。

不止是御龙营的人见鬼,看门人也是一样:“郡主,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李颐听心道奇怪:“外面那么多人守着,你也别值班了,回去睡吧。”

看门人一脸不可言说的模样杵在原地。

李颐听没空关注他,往里面走。

府里灯火通明,连平常不用的客房都点了蜡烛,一路却没见到一个婆子家仆。

她心中奇怪,继续往前走,却发现不止是下人,连红豆、濮阳王和濮阳王妃都不见人影。

整座王府都已人去楼空。

看门的小少年终于追上她的步子:“王爷以为郡主不满婚事要私逃,已经遣散了大半的下人,然后带着王妃和家里的钱,从暗道连夜跑了。”

李颐听:“???”

少年一下子跪在地上:“小的这条命就是王爷捡回来的,所以自愿留在府里,这要是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很快就会被发现。郡主,您快走吧!”

李颐听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真的都走了?”

“都走了,郡主也快些走吧。”

原来她去找魏登年,被误会成逃婚了。

可濮阳王夫妇即使以为她要私逃,即使知道抗旨不遵是要掉脑袋的,还是故意纵她离去,还给她指了暗道。

难怪了。

她走时红豆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还有随处可捡的珠宝,那哪里是红豆给濮阳王妃整理妆匣掉的,分明就是濮阳王夫妇二人给她准备的细软。

李颐听又气又好笑,胸口闷闷的,还升起一些令人心酸的感动。

前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亲情,竟没想到会从宋炽的父母这里得到弥补,纵然那些感情是对宋炽,可是这一刻,李颐听只想自私一把,代入一次自己。

她鼻子泛酸,把看门少年扶了起来:“我不逃婚。你从暗道出去,把他们追回来,告诉他们,女儿再不孝,也不会让父亲和母亲后半生漂泊孤苦。”

“郡主!”少年人着急道,“王爷他们不会孤苦的,两大车金银财帛呢!您先顾着您自己吧。”

李颐听一脚过去:“我不想逃婚你还逼起我来了是不是?去把他们追回来继续当清闲王爷王妃,快去!”

看门少年愣了一下,见李颐听神情不似有假,是真的不逃婚了,跪地重重给她磕了个头,欢天喜地地往膳房跑了。

李颐听嘴角的笑意在那少年跑远后一点点消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步沉沉地回了房。

魏登年是不会管她了。

九重天的任务虽然失败,可她也不能丢下宋炽这一众亲人撒手就走,既然顶了她的身体,便要担起她的责任。

李颐听不是个自轻自贱的人,绝不会嫁给张鹤那个老头子,所以必须自救。

这样想着,她在脑子里把能求助的人搜刮了个遍。

最后竟然只想出一个人来。

李颐听翻了半天才翻出根叉了毛的狼毫,至于那些名贵的墨砚,都被濮阳王夫妇搜刮带着逃命去了。

她气极反笑,最后只找出盒胭脂,融了茶水当作墨蘸了,给宋戌写信。

李颐听在信里拜托他到时候安排几个人扮成马匪把她劫走,这样不仅能逃婚,还可以撇清关系,不让皇帝怪罪到王府。

届时再找月老带她回九重天去请罪,辞了这引导魏登年的任务。

便借着此事换一位仙人吧,或许会比她做得更好……

李颐听封了信,枯坐在位置上,脑子放空什么也不想,只是心里麻麻痛痛的,片刻不停地像在被什么东西啃食一般。

就这样等了半宿,王府里终于逐渐有了人声。

李颐听动了动发麻的腿脚,出门迎接。

好家伙,果然有两大车的值钱玩意儿,一人背着三四袋,撇开被遣散的丫鬟婆子,也还跟着二十几个伺候的,乌泱泱一片,个个压得腰都直不起来。红豆哭得眼袋都肿成了两个眼睛大,一见了她,便把包袱往地上一丢,狠狠扑进李颐听怀里。

“小姐!我就知道小姐是不会丢下我的!”

李颐听也紧紧回抱住她,摸着她软软的发髻:“傻丫头。”

濮阳王就跟在红豆后头,见状立刻去捡包袱,一边拍灰一边痛心疾首道:“这样的贵重东西也敢乱丢,败家玩意儿!”

王妃走上来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濮阳王痛得嗷嗷乱叫,不敢再作声。

她走上前来,半是欣慰半是忧愁,伸出手来摸李颐听的脸,又笑又哭:“我的炽儿,我的炽儿啊,你不逃婚,你可怎么办啊,我命苦的炽儿啊。”

李颐听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又被激得乱了,她放开红豆,扑进王妃的怀里,借着宋炽的身体喊出了那个她想喊却没喊过的称呼——

“母亲。”

母亲的怀抱香香软软的,掌心温和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李颐听的爹娘为桦阴战死,自她有记忆起便住在巍峨的皇宫。她没有被母亲抱过,只能暗暗地想,要是她的母亲还在人世,抱她的时候大抵也应当是这样舒服温情的吧。

濮阳王偷偷抹了把眼泪,随即又摆出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行了行了,这儿还有这么多人呢,瞎哭什么,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王妃回头怒瞪了他一眼,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讪笑一声。

李颐听松开王妃,拉着她的手牵去了濮阳王身边站好,自己重重跪了下去。

二人皆是一惊,伸手去扶,却被李颐听拂开。

“出嫁时人多事忙,女儿宋炽提前拜别父亲和母亲。”

濮阳王道:“炽儿你,当真要嫁给张鹤?”

“皇命不可违,我虽是出嫁,却不见得会嫁给张鹤老头。”

濮阳王道:“这是何意?”

李颐听行了拜礼,磕头道:“父亲和母亲只需要知道,不论女儿身在何处,外面怎么谣传,女儿都会好好活在这人世,所以不必伤心。”

去了九重天,便再不能见了,理应好好告别。

濮阳王夫妇泪眼纵横:“炽儿,你长大了好多,我们的炽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这么懂事了。”

李颐听眼眶一热,看着夫妇俩泪眼婆娑的模样,心酸得无以复加。

凡人浊眼,他们自然是看不到宋炽的壳子里装的是仙子颐听,也不会知道面前的宋炽早就淹死在了郸城。

可是这样也好。

有时候不知道才是幸福的。

她强行把泪花憋了回去,再拜两下。

“翼都山高水长,女儿去后,万望二位珍重。”

安抚完濮阳王夫妇已是深夜,李颐听又把跟回来的那二十几个丫鬟婆子遣去休息了。

到了第二日,她才让红豆跑一趟,拿着宫牌把信送到宋戌手里。

宋戌回复得极快,他的人下午便来了,可是不知为何,王府门外御龙营的人全部撤了个干干净净,宋戌的人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亲自将回信交到了李颐听手中的,上面只有一个字——

妥!

李颐听还正奇怪宋戌怎么转了性子,讲话这么简洁,那随从又掏出一个半指厚的信封递了过来:“方才那封是回复郡主的事,这封是诉说对郡主的思念之情。”

行,是她想多了。

3

婚期定在三月之后。从都城到翼都骑马得要半月,若是加上公主出嫁时的护军、随从、女婢、彩礼、车马什么的,路上起码要耗费一月,是以九月初李颐听便要动身。

这着实太过仓促,可那张鹤却拿着大师算的吉时说事,非要赶在这个时辰之前到翼都才能去煞。

宋帝前面已经允了公主下嫁,此刻若是为了这点子事计较,让张鹤心存怨怼,得不偿失;更何况李颐听本来也只是宋帝不忍心嫁女儿,临时顶替上去的郡主而已,能有长公主出嫁的规格已经是极大的恩典。

后来濮阳王府又添了许多嫁妆,只是被李颐听偷偷塞回了库房。至于红豆,她没肯带走,那丫头求了她整整一日,中途还哭昏过去一次,李颐听却是狠了心,怎么都没有应允。

小住府中的苏觅似乎也极为伤怀,也不怎么进宫侍奉皇帝,整日来往李颐听这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姐妹多么情深。李颐听先前还敷衍了几次,后来便干脆说身子不爽利拒绝见面,从王府离开时也未与其打招呼。

也不是厌恶,只是瞧着她的脸,总要想起那日窥见的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得很。

出嫁当日,仪卫、车乘由皇宫出发,宋帝携贵妃亲自相送,宋戌还在被关禁闭,他们二人心中都清楚,这次出嫁只是走个过场,他先前闹了那么大一出,若是李颐听出嫁不闹,怕是会让宋帝怀疑,于是干脆不准他来。

宋帝和章贵妃站在长长的白玉阶上相望,李颐听遵礼三叩拜别,却犹疑着不肯上轿辇,目光在宋帝周遭的侍卫中流连。

两个月,她在家待了两月,魏登年一次都没来过。

宫里赐给她的宫婢上前来问,李颐听也顾不得礼法,急急问她怎么没见到陛下新添的侍卫。

小宫婢久居深宫,根本不知道魏登年,连连摇头,最后还是御龙营里护送她的将军说有个侍卫已经接了宋帝的密令,刚刚离宫了,想来便是御前红人魏登年。

李颐听胸口狠狠起伏了几下,转身上了轿。

出城后护嫁的营兵六百便折返了一半,剩下的才是护送她去翼都的。都城距离翼都跨了半个卺朝,一路上水路陆路来回折腾,李颐听命都去了半条,只惦记着宋戌的人怎么还没来。

前面就是梳山,过了梳山再穿过祁城便到了翼都的领地,张鹤会在那里带人迎亲。

虽说年前梳山曾闹过匪患,可那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即将交差,仪仗队里的气氛不免松快起来,晚间在驿站休息时大家都开始聊天喝酒。

李颐听心里记挂着事情,草草吃了几口便回去休息了。若是现在救她的人再不来,过了祁城和张鹤的人马会合后,便很难下手了。

外面谈笑声声,李颐听在忧心中逐渐睡去。

夜过半时,她忽然被呛醒,睡意散得一干二净,可是脑袋却昏昏沉沉,眼见着二三十个白衣人从外面蹿了进来,在这夜里如幽灵鬼魅一般,吓得她当场就叫出了声。

“郡主莫慌,我等是殿下派来救您的,小的叫吉青,是殿下的死士之一。”领头的立刻递上一枚胡椒大小的药丸给李颐听,“这是迷烟的解药。”

“宋戌?他还养了一批死士?我以为他只会狩猎。”

吉青面色不自然道:“……兼职给殿下捡打下的猎物。”

“哦,那就没错,你们肯定是宋戌的死士。”

李颐听一边咳嗽一边吃药,严重怀疑这迷烟放这么多,目的就是为了先把人呛醒,然后让他们大口呼吸顺便被迷晕。

服过解药后头脑果然清明了许多,李颐听挥赶面前的烟道:“可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就像,就像……”枉死的女人夜里出来乱晃。

“殿下说,我等虽然是来截胡的,行的却是救人的事情,所以不必穿夜行衣畏首畏尾,要堂堂正正。”

好一个堂堂正正。

李颐听生平还是头一次知道堂堂正正是这么用的。

整个驿站的人都被迷晕,哦,呛晕过去。

吉青等人立刻楼上楼下地翻箱倒柜砸东西,把各个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又将一块画着凶鹰图案的乌青胸巾刻意丢在李颐听床边。

李颐听道:“这是何意?”

“嫁祸。这胸巾是梳山马匪佩戴的标志,总要有人承担过责不是。”吉青拱手道,“还请郡主快快收拾了细软,同我等回程。”

李颐听想了想,把随身的头饰手饰都摘下来塞给吉青:“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这些累赘全部给你。”说着,又对还在乱捯饬的那些人道,“别翻了,既然要嫁祸给马匪便做得像些,快去拿嫁妆箱子里的东西,专挑贵的拿,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了的埋在地下,日后你们得了空再回来取给家里补贴家用娶媳妇什么的。”

白衣人面面相觑。

李颐听道:“快点啊,免得他们醒了。本郡主不会告诉你们太子的!”

她再三催促,大家终于开始撬箱子,把金银囫囵往兜里塞,塞不下的便依照李颐听所说埋在驿站地下,营造出整个驿站被马匪洗劫一空的假象。

李颐听也去房里把发髻拆了,换了身淡青色的寻常便衣。

从驿站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赶去祁城已来不及了,他们便在途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歇了脚。

吉青道:“郡主今夜还请先在此休息,明日我等会送郡主去祁城住上一月时间。殿下说您不必急着赶回去,祁城虽远不及都城繁华,民风却也淳朴友善,我们几个可以陪您先逛着玩着,不过出门最好戴上面巾以免生出其他事端。等明日天亮护卫军发现您不见了,自然会急着回都城禀告,不会往祁城来搜,届时若陛下发兵剿匪,殿下会自请出兵,只是稍微做做样子,再偷偷来祁城接郡主。”

李颐听笑容淡淡:“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全。折腾许久,本郡主也累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吉青应了,让手下三人一间住着,自己却不走,在门外替她守夜。

李颐听听着动静,唤道:“吉青。”

外面的人立刻应声。

李颐听心中叹息一声:“无事。”

第二日大早,一行人便启程去往祁城。

白日里再看他们,一个个倒都是正经八百、有模有样的年轻人,只是这么二十来个人,身着一样的白衣在外行走,虽不骇人,也是十分惹人注目的。

几乎是迎面走来一人就要望他们几眼,比李颐听不知道招摇几倍。

吉青等人还十分自豪,直言殿下的眼光就是好,这样装扮竟好看到百姓们都一步三回头。

果然跟他们顶头上司一样自恋。

最后还是她挑了服饰,一个个逼着换上,又在出行时将身边的人减至三四人,才不再惹非议。

这还是李颐听下凡以来头一次如此悠闲,每日戴上面纱出门,上午先去吃些小点,下午又去茶楼听书看戏,晚间去寻小食,一路吃了再回客栈。

就这么连过了五日。

这五日来她被保护得极好,且她也全力配合,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当夜,轮到个叫橘皮的年轻小伙子替她守夜。

李颐听迟迟没有入睡,等到人来催时才道:“本郡主想沐浴,劳烦你去帮我打些热水,再帮我找些纸墨来,我睡不着想画画。”

橘皮立刻道:“郡主莫称劳烦,殿下再三嘱咐要好生伺候郡主,属下这便去。”

等到橘皮把浴桶备好,打满了热水,她又道:“你站远一些,我洗好自会叫你。在这之前不准靠近这间房。”

橘皮面色一红,当即应下,出去了。

李颐听趴在门上听着脚步声渐远,立刻回到桌前,沾墨落笔。

宋戌亲启: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离开祁城很远了。

近日陛下赐婚一事让我明白,身份再高贵,只要是皇室女子,便摆脱不了被人安排的命运。

虽然这次可以假作被马匪掳走,以名节受损为由拒婚,可是下一次、下下次呢?我不愿意自己的一生永远握在别人手上。

郡主我已经当腻了,我要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不必挂念我,我会活得很好。

谢谢你,谢谢你从前和现在都对我这样好。

殿阁大学士家的嫡女张晗温柔贤淑、聪慧敏善,若是能娶得她,日后你继位,定能辅佐你成为圣明君主。

此去永别,祝君安康。勿念,多加餐。

宋炽亲笔

李颐听写完,吹了吹墨痕便折进了信封里,压在砚台之下,又悄悄拉开门扫了一圈。

这一层都不见橘皮人影,果然站得够远。

李颐听又折回来推窗打量,两层楼不算高,以她那点功夫,足够了。

她一身轻松,什么也没带,从窗户利落翻出,轻盈落地。

宋戌以为他们联手骗了卺朝,可是她也骗了宋戌。

李颐听根本没有再回去的打算。

起先还是走路,然后便是疾行,最后在夜色中拔足狂奔。

她心中清楚得很,这一天早晚都会到的,既是上了九重天,就不该再动凡心。

可她舍不得摸丝带,舍不得回九重天,甚至舍不得回头。

她知道只要再看一眼这个小破客栈,便会忍不住留在人间,回到都城,见想见的人。

她只有不停奔跑。

翼都肯定不能去,要是碰到藩王的人便是自投罗网,李颐听只能往梳山跑。

宋炽身体娇弱,禁不住这样剧烈的运动,跑着跑着,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最后重重摔在了地上,张嘴不停喘气,终于停下。

李颐听擦了把嘴起身,却忽然被人踹了一脚,栽到地上。

一把冰凉的刀刃贴上她的脖颈。

“今儿个在这破路蹲了大半日,总算见着个路过的人了。快搜搜她身上有银子没有,饿死老子了!”

粗犷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跟他对话的另一人立刻上前绑了李颐听的手脚,又搜了搜她的衣兜。

“老大,这娘们儿身上什么都没有!”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拔了李颐听头上唯一一根玉簪,“就这个看着能卖点钱。倒是长得不错,送到窑子里或许还能弄一笔。”

先前踹李颐听的络腮胡子沉思道:“那行,把她带走,明儿我们正巧要去祁城,一道办了。”

“得嘞!”年轻点的那个一把将李颐听丢到了肩上,“那咱们今日还打不打劫了?”

“不打了,回去睡觉,养好精神,明日拿了大钱先吃顿好的再说。”

李颐听才刚缓过神,身子又立刻被倒转了去,胃里登时翻江倒海,“哇”地吐起来。

扛她的人身子一僵,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后背淌下。

“老大!”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