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段顺是被人叫醒的,一睁眼,面前是一个保持着微微弯腰姿势的前台姑娘,年轻,漂亮,正往回收拍打他肩膀的手。这里是温氏财团的大厅会客室,他在这里等一个人,过了好久那人都没来,他却不知怎么的突然睡着了。

沙发太过柔软,段顺整个人几乎陷在里面,脊椎没有着力点,其实很不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睡得还挺香。被喊醒以后,他无比的尴尬,连忙坐起来,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皱得简直跟腌了百八十年的咸菜似的。

“不好意思。”边努力抚平衣服,他边问:“少,不,温先生答应见我了吗?”

“没有……”他这幅样子,实在太寒酸了,那姑娘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脸上的笑容勉强极了,“温董早就离开了,并没有向我们传达要见你的意思。段先生,已经五点半了,会客室要关闭了,你看你累成这样,要不然先回去吧?”

“五点半!”段顺倏地抬起手表确认一遍,两道秀长的眉毛一蹙,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糟糟糟!

忘记跟老师打电话说晚点去接小球放学了。

怎么就这么晚了,他焦急地往外走,一点多就来了的,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我明天还会再来的,您再帮我预约一次好吗?”走到门口,他不忘回头说。

都已经三天了,望着这个自称是温董朋友的清瘦背影,姑娘露出为难的表情,温董要是想见他,怎么会让他等这么久?于是道:“你最好还是别来了。”

段顺的脚步顿了顿,转身,尴尬地握紧了拳头,良久,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还是坚持:“麻烦您了。”

前台姑娘在他身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赶到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们正在整理桌椅,段顺额上都是汗,双颊和嘴唇被暑气蒸得泛红,发了高热似的。他隔着护栏张望着寻找:“康老师,康老师在吗?”

角落里,一个女人循声抬起了头,那是小球的班主任老师,一名年轻女性beta,拄着扫把在扫地。看到他,她带着讶异的神色走过来:“段求爸爸,你今天不是有事不能来,委托了唐棠棠的舅舅接段求小朋友吗?”

唐连接走了小球?段顺惊讶了一下:“啊?”

这反应是下意识的,但得知儿子是安全的,他悬着的心其实已经放下来了一半儿。康老师口中的唐棠棠是小球的同班同学,一个才两岁半的小男孩,家住离他们的租房不远的高档小区里。

小球四岁了才被他从老家乡下带到城里来读书,比班上的同学普遍要大上一两岁。小孩儿的慕强,往往比大人来得更直白,小球比同班的小伙伴们长得要高大,还生得好看,所以小孩儿们都崇拜他,粘他。

一堆娃娃里,唐棠棠的粘人程度是其中之最,段顺每回来接孩子放学,十次有八次都能听见小球跟他抱怨,说唐棠棠可真爱哭,唐棠棠吃饭总要他喂,唐棠棠睡觉钻进他的被子里……

刚开始他还真挺担心,孩子来上学,适应集体生活第一,交朋友第二,带另一个孩子,未免就有点超纲了,于是他去跟小球商量,说:“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去跟康老师讲讲,看给你换个班?”

犹犹豫豫一会儿,他儿子居然拒绝了,皱着小眉毛说:“可是有时候他也很好啊,很听我的话,还会把他的玩具分享给我。”

他就知道了,得,小球本人对带孩子还挺津津有味。

因为两个孩子玩得好,各自的家又住得近,早起等校车总是在同一个站台上车,他和唐棠棠的舅舅,也就是唐连,由此相熟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康老师有些慌了,忙放下扫把低头从裤兜里掏手机,“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给唐棠棠家长……”

“不用了,不用……”见把老师吓个够呛,段顺面色微赧,赶紧摆摆手,“是我忘了,我是让唐棠棠舅舅帮忙接孩子了,不好意思啊康老师。”

离开幼儿园,段顺边走边给唐连打电话过去,寒暄两句后提到孩子,他还没道谢,唐连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反而是先跟他道了歉,说对不起,忘记发消息告诉他自己把孩子接走的事情了。

段顺当然是连忙说没关系和谢谢,得知小球已经在唐连家吃过饭后,更是不好意思地又道了好几次谢。唐连在那边笑了一会儿,最后轻轻说:“小顺,你是不是太客气了?我不是说过,你可以适度依赖我。”

唐连总是这么肉麻,段顺沉默一会儿,假装没听见,“我先回家换身衣服,等会儿就来接他。”

虽然急着想见到小球,但在有限的条件里,他总是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是体面的,即使只是看起来体面也行。

唐连叹了一口气,说:“好。”

挂断电话,段顺也叹了口气。

他和唐连的关系由普通的点头之交逐渐拉近,是从两个月前的幼儿园运动会之后开始的。小球和唐棠棠分到了一组,他和唐连作为家长,因此合作了两人三足之类的需要一些肢体接触的运动,那天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唐连就开始频繁地对他示好和说一些暧昧不明的话,他好几次装傻,唐连却反而好像更来了兴趣,就算他表明自己是一个有过婚史的beta父亲也不罢休。

作为一名成年alpha,唐连追求人的手段是很高明的。一上来先明确态度,说想了解他,接着礼物和关心面面俱到,然后适度的向他表示亲昵,一步一步,循序渐进,从不逾越,但也从不远离。

这样的精英求偶法,是久经情场的人自然而然历练出来的暧昧公式,无论对象是谁,送上这样一份套餐总是不会出大错的。段顺曾经旁观过许多上层社会的alpha施展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有人在自己身上落实。

唐连的殷勤,让他很不适应,但要说反感,也谈不上,毕竟唐连家境不错,长相拔尖,处事得体,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个值得交往的对象。他年纪不小了,打了四年单身,他爸早就催他再婚。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生活总会有左支右绌的时候,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凡事有商有量,日子会好过很多。

基于以上客观条件,尽管暂时没发现自己有心动的痕迹,他也努力尝试去和唐连接触和相处。

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不久,他们大概会谈婚论嫁。

但命运之所以为命运,往往就在于总是不问缘由的降临,他还没来得及解决掉个人问题,体检报告先出来了。

那是车站每年一度的员工福利,他上岗还不到半年,能免费体次检,原先还以为捡了便宜,谁知道一查,中了个大奖。

汽车公司有百十个司机和数千员工,大家都去拿报告,只有他被单独留了下来。医生跟他讲了很多,他半懂不懂,只知道体检报告提示他得了一种跟自身免疫有关的病,学名叫信息素紊乱综合征,稀松常见,多见于生理期的alpha和omega,用抑制剂就可以轻松治疗。

在抑制剂和感冒药一样可以随地买到的如今,这真是个小病不是吗?

可他是个beta,颈后腺体比阑尾这种器官的存在还鸡肋的beta,从古至今,直到地球爆炸都不应该生跟信息素搭边的病的普通beta。

Beta的体内没有信息素反馈机制,无法自发平衡信息素水平,于是这病落在他头上,就换了个病名,叫“早备后事”。

他还这么年轻,这样的消息砸下来,无异于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不信邪,怀着侥幸心理,辗转找到了专家门诊,一个信息素分泌领域的大拿。

他等了好几天,一直预约不到,最后只好去买黄牛号。

终于,他坐进了诊室,拿着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的检验单,去问:“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那是个很年迈的院士,看完他的体检报告,沉默良久,摇了摇头。

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徒劳地,又追问:“什么意思呢,医生,给句准话吧,我承受得住。”

院士瞧了瞧他,可能是看他坚持,顿了顿,开口说:“你的病,说白了就是基因突变。”没直接给答案,而是凝重地解释起来,“远古时候,为了保证人类的繁衍,人体自动进化出来一种强制机制,ABO人种,不管什么性别,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这么个缺陷,只是受影响的程度不一样。Beta是完全不受影响,而alpha和omega,每个月都会经历这么一遭,不听使唤的腺体会分泌大量信息素去占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发疯,变成只知道**的野兽……”

段顺咬着唇,手指紧紧攥着,强迫自己耐心地听。

“但幸运的是,他们都有拮抗受体,这个受体可以和异性的信息素结合,使对方体内超载的信息素转化成为水和二氧化碳,然后通过正常代谢排出体外。通俗点来说,**期和易感期就是蓄洪,受体是阀门,交换信息素就是打开阀门的钥匙。专业上,我们把alpha和omega交换信息素这个类似于开闸泄洪的过程叫做标记,标记又分为临时标记和体内标记,这个你应该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得益于近代科技发展,标记的抑制作用已经普遍由人工制造的抑制剂来代替。我们beta,不能标记,也不能被标记,我们平庸,同时也避免了情欲失控之苦,生物是优胜劣汰的过程,拮抗受体对于不会**的beta来说没有用,所以渐渐的从beta的基因链中就被淘汰了。我从最基本的生理层面来跟你解释你的病情,你能听懂吗?一个没有天敌的病种是很可怕的,就国内现有的科技水平而言,还没办法凭空篡改一个人的基因,你的病,我们不是不能治,而是根本无从下手……”

他越讲,段顺的脸色越白,听完以后,整个人已经是懵的。

院士问他懂了吗,他懂,在被下了死亡缓刑书后的几天内,他在网上搜过不知道多少次这个病了,什么病因,机制,早就烂熟于心了,世界上每个得病的人在确诊以后,大概都会做和他一样的事情。

可即使做再多的心理准备,从专业人士嘴里再被判一次死刑,他还是接受不了,那感觉,就跟被再凌迟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他不想死,就是因为想活,他才来这儿的。

他不死心地问:“大夫,世界上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得这个病吧?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吗?”

“倒是有一个自愈的……”

他的眼中忍不住升起希望。

“先听我说完,”院士又说,“那个人跟你不太一样。他比较特殊,是BO双性人,家里也有点背景吧,把他送到了国立基因研究基地,用信息素冲击疗法刺激他进行了二次分化。那是很冒险,也很艰难的选择,但他很幸运,撑下来,成功分化成了omega。omega能自己产生受体,他就是这样,保住了命。”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他眼里的光急速灭掉了,嘴唇也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接受现实并不容易,尤其你还这么年轻。小伙子,你的状态,说实话,是我见过的病例里最好的,得你这个病的beta不多,大多数一经发现就已经出现了精神症状,昏迷,高热,发疯……至少,你比他们幸运,还有和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

听了这话,他当时沉默了很久,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种特异病是全世界范围的罕见难题,国内的病例不仅少,还很特殊,所以临**现在还没有针对性的方案。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比较推崇的是保守治疗,靠化疗,让异常发育的腺体萎缩,从而减少信息素的释放。但化疗的药物都很凶猛,对人体伤害实在很大,预后不太好。还有就是手术切除腺体……”说着看他一眼,顿了顿才说:“手术风险不用我跟你多说了吧。”

他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这个手术做不得。”

颈后腺体连着脊柱,被众多神经包绕,所以不能随意被触碰和击打,这是小学课本里就有的生理知识。

“你说得对。不是没人尝试过,生存率都很低,几乎没超过一年,全死于了并发症。”

简单清晰的话,无情地捏断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才二十五岁,本该在这世上再赖活个至少四五十年,养大儿子,孝顺老子,然后自然而然变成同他爸一样的古怪老头儿,最后病死,或者老死……这是很普通,并不特别美好的一生,可天知道,他期待,期待那样的未来极了。

现在却告诉他,你好,你最多还剩下最多半年的命,想想还有什么遗言没交代的吧。

他觉得自己真他妈倒霉到家了。

很戏剧化的是,就诊那天还正是个下雨天。

他没带伞,从医院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雨啪嗒啪嗒不要钱似的从天上浇下来,他从内到外从身到心都疲倦到了极致,没心情躲,就那么淋着雨,跟个游魂似的飘回了家。

总之,整个人也灰暗得同一片乌云一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自孩子出生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自怨自艾过了,可那天,久违的,他再次苦笑着这么确认:段顺,你啊你,真是老倒霉蛋了,名字这么吉利,你他妈哪次幸运过?每回你鼓足勇气要去迈入一段新人生,又有哪回没被生活迎头痛击啪啪打脸?

他不承认,可不得不接受,他这辈子,大概确实和幸福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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