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大风,晴。
冬日里的太阳,低低地斜挂在南方天空,呼啸的北风卷起无数的积雪,抬眼望去,日头周围居然有一圈风晕。
往日里热闹的战场,这会儿却出奇的安静。这主要归功于淮军。话说这淮军五不战,太热不战,太冷不战,大风不战,大雨不战,大雪不战。今儿个正好是大风天,清晨,叶志超等淮军将领一睁眼,便听到外头呼啸的大风,索性都不用传令,继续闷头睡个回笼觉,这已经是淮军的传统了。反正,眼前贼寇被围在城内,十几万大军包围着,想跑是不可能了。
一早起来,在军官催促下蒙军闹哄哄排好了队列,却见这头淮军点儿动静都没有,一打听才知道人家嫌风大,今日歇战。旺王一琢磨,单靠自个儿攻城,少了淮军的牵制,太过吃亏,索性也下令罢战。
收了兵,旺王转回自个儿的帐篷,围坐在小火炉前,烤着鲜嫩的羊腿,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边烤边切食。旺王世袭着喀喇沁旗的郡王,姓乌梁海氏,是为蒙古的一大姓。往早了说,成吉思汗时代,旺王的祖先者勒蔑兄弟二人,最早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立下了不小的功勋。历经七百年,虽比不得黄金家族,但这乌梁海一脉也算得上真正的蒙古勋贵。
自从同治七年,旺王的父亲长色伯克多尔济过世,这旺王便袭了郡王爵,到了今天,算算已经快三十年了。从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一生荣华富贵,按说这旺王没什么可愁的,可此刻旺王却紧锁了眉头,不住地思量着。
满清入关以来,一直对蒙古各部进行严密的控制,更是出台了令人发指的减丁令。各部男丁都有定数,但凡是有超过这一数字的,必须杀掉。其意在控制蒙古,防止出现第二个葛尔丹。其他各项盐铁,均严密控制,是以蒙古各部这些年来一直积弱,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再没了昔日的风光。
这本也没什么,满人当政,控制蒙古是必然的,要知道汉人比蒙古人更惨,起码蒙古还没什么‘扬州三日’‘嘉定三屠’,更没有什么文字狱。只要老老实实地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自在。旺王就是这么想的,这六十来年也这么浑浑噩噩过来的。可今年三月开始的金丹道作乱,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如今朝廷,外有列强压迫,内有督抚自重、帝后二党相争,可谓是乱成一锅粥。这京畿重地,热河、察哈尔闹起乱子,任由两万乱民攻城略地,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倒最后还是依靠李鸿章的淮军这才定下局面。可见,如今的朝廷积弱到什么程度了。
朝廷积弱不要紧,问题是这么些年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蒙古各部,面对一群暴徒,蒙古各部直接遭了殃。丢了大片的牧场,死了大批的牧民,更惨的就是敖汉旗的贝子,直接让人给抄家灭族了。先例在前,这不由得让旺王有些自危。
正思索着如何有自保之力的时候,外头走进一名戈什哈,抚胸见礼,递上一封帖子,恭敬道:“王爷,关东军提督何绍明派人送了帖子,邀您过去赴宴。”
“赴宴?”旺王放下小刀与羊腿,拿过一条白毛巾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双手,疑惑着结果帖子看了看。硬卡纸做得墨绿色请柬,上面一手硬笔书法写的倒也漂亮。上面只说,对旺王如何仰慕,令有要事相商,恳请过营一叙云云。“汉人说,宴无好宴,这何绍明是打的什么主意?”
那戈什哈道:“王爷,瞧您说的,您可是王爷,他何绍明一个小小的提督能打您什么主意?”
旺王思索半晌,想想也对,点头道:“这话倒也在理,许是这小子怕咱们率先攻下乌丹,没了他的好处。”轻蔑一笑:“嘿,这是打算跟本王商量怎么上报朝廷呢。得,过去看看吧。”
说罢,旺王起身,穿了外衣大氅,领着几十名戈什哈便浩浩****地奔赴关东军军营。
营门外,一身戎装的何绍明早早地在那儿等候着。见旺王等人到了,当即抱拳问候道:“给王爷请安了。这大风天儿的还请您过来,小子实在是过意不去,得罪得罪了。”
旺王抚了抚胸,算作回礼,也笑道:“你何帅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何帅相邀,就是天上下刀子,我这糟老头子也得来啊,否则我一个闲散王爷可吃罪不起啊。”
“王爷说笑,说笑了,哈哈……里边儿请,淮军叶帅早您一步已经到了。”何绍明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旺王等人便往里走。
“叶志超也来了?”旺王略一疑惑,旋即醒悟,这何绍明是打算跟两方摊牌,计算攻下乌丹到底如何计算功劳,既然找了自个儿,那也得请淮军那面儿的。
“王爷这边儿请,您老慢着点儿……凯泰,吩咐人摆上酒席,今日本帅要与旺王、叶帅来个一醉方休!”
“是!”
众人一路说笑,转眼间便进了中军大帐。
大帐内,十几盏马灯悬挂着,照得帐篷内居然比外头还要亮上几分。中间摆着几张桌子,上面碟、碗、筷子依次摆放,左边儿十几张椅子上,坐着叶志超、聂士成等淮军将领。此刻正品着香茗,见何绍明领着旺王等人入内,纷纷起身见礼。
客套一番,菜式如流水一般上了来。飞龙汤、叫花野鸡、蒸鹿脯、酸菜窜白肉等这么一摆上,顿时香气四溢,让人胃口大开。此时已近晌午,众人连月的军旅伙食,早就吃腻歪了,眼见如此丰盛,哪还有不流口水的道理?
见状,何绍明会意,招呼一声开席,引着众人纷纷落座。这边儿何绍明与秦俊生、张成良,陪着旺王以及两名蒙古将领,同座的还有叶志超、聂士成、左宝贵,这些人都是高级将领,吃喝起来倒也算文雅。那边儿,低级将官和一众戈什哈混杂在一起,几轮酒过去便放开了,彼此灌酒,行酒令划拳,说笑话讲段子,一时间气氛热闹至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何绍明再次举起酒杯,站起身道:“诸位都是从军数十年的宿将,在诸位面前,我何绍明不过是一个晚辈,这杯酒,我敬大家。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小半碗酒便进了喉咙,喝完一抿嘴,将小碗朝着众人亮了出来,示意滴酒未剩。
众人叫了声好,纷纷起身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待众人重新落座,却见何绍明依旧没有坐下。众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知道是戏肉来了。
何绍明轻轻放下酒碗,敛了笑容,肃容道:“兄弟才疏学浅,有幸得了圣上的赏识,但真是不胜惶恐。”说着对着南方抱了抱拳。“自一年前领了差事,是兢兢业业一分也不敢松懈,仗着在美国还有点儿私财,这才置办起关东军。十月间得了圣命,率军征讨金丹道乱匪,侥幸胜了两三仗,实在是托了圣上之福、太后之福啊。”
“皇上千秋万载,太后福泽苍生。”下面儿众人听何绍明将皇上太后都搬出来了,急忙躬身对着南方抱拳,齐齐唱诺。
何绍明待众人唱完,继续道:“托了圣上、太后的福,又有列位宿将率着百战精兵前来助剿,这金丹道残匪如今被困在这小小的乌丹城内,须臾之间可下,当真是可喜可贺啊。”
“何帅客气了,您寻月间连取土默特、朝阳、敖汉三地,旌旗所到之处,樯橹灰飞烟灭,何帅可谓后起之秀。”
“某观何帅之关东军,军械精良,士气高昂,且待来日,必为大清第一军。”
……
何绍明笑着推脱了众人的夸赞,敛了笑容,有些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道:“大家伙儿就别抬举兄弟了,兄弟这儿一脑门子的官司,闹腾的是夜不能寐啊。”
“何帅有何烦恼,不妨一一道来,我等也好为何帅参谋一二。”
何绍明正等着这句话呢,闻言,慨叹着,道:“兄弟虽说小有家财,可也经不住置办这么一只大军啊。这军械军饷军需,样样都要银子,就连征发的民夫,也要银子,纵是兄弟有万贯家财也架不住花钱如流水啊。不瞒诸位,兄弟如今口袋空空,就差当掉房产了。”
看着何绍明的拙劣表演,旺王心中不屑。听何绍明这话,似乎是奔着钱财,至于军功什么的,倒没要求。旺王思索了下,开口道:“何帅莫愁,待克了乌丹,城中财物咱们一分为四,淮军、关东军、蒙军各一份,再留一份给钦差大人,诸位以为如何?”
叶志超琢磨着,就凭蒙军的战力,想要攻克乌丹那是不可能的,到后来还得指望着自己的几营淮军。乌丹一克,淮军率先入城,至于抢掠的财物究竟如何,怎么分,那就要看他叶志超的心情了。当下赞同道:“不错,连日来何帅的炮队出力颇多,分上一份也说得过去,就是这上报朝廷的奏章,也要提及一二。”
何绍明做费解状,连连摆手惶恐道:“怎可如此?兄弟不过是从旁协助而已,哪儿能要上一份?”连番推让,只是不应。
这回旺王与叶志超可纳闷了,你何绍明不要钱财摆酒宴装模作样提自己穷干嘛?
待众人安静下来,何绍明笑道:“这城中财物,是列位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兄弟断断不敢要着血汗钱。这么着,兄弟如今在辽阳开了矿厂,只是苦于没有矿工,一时产出颇少,少有进项。若是诸位抓住乱民,将那些罪名不大的,都送与兄弟做矿工,兄弟就感激不尽了。”
不要钱财要苦力?什么意思?
见众人不解,何绍明补充道:“兄弟在美国颇有人脉,辽阳左近有一座钼锌矿,这钼可是好东西,只要挖出来,装上船,一船就能换回半船的银子。嘿,兄弟也不白要那些乱民,壮劳力十两银子一个,老弱五两,女子嘛,咱们看情况定,诸位以为如何?”
“钼矿?什么是钼?难道是木头?”一蒙古将领不解,轻声问道。
旁边儿的聂士成知道,小声道:“那东西混在钢铁里,可以练钼钢,用来做枪管儿。听说,洋鬼子还用这东西造切割钢材之机械。这东西可是稀罕物什儿……”
哦,感情是这何绍明挖到了一处宝贝矿床,打算要上一些苦力啊。嘿,这小子倒也会算计。
众人会意一笑,纷纷应承了下来。不费什么事儿,还能有银子进账,这等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旺王思索了下,皱眉道:“银子咱们不缺,何帅,不知能否给咱们换上几条洋枪啊?关东军一水的洋枪,可是让咱们看着一直眼红啊。”
这话一出,在座的蒙古将领纷纷附和。
何绍明微微一笑,道:“好说,既然旺王发话了,小子就应下了。这枪械小子也有些门道,多的不敢说,千把条还能弄得到。”
何绍明答应了,让一众蒙古将领雀跃不已。那边儿的淮军将领,则有不少人打着火炮的主意,只是碍于他们淮军不能私下交易军火,这才没有跟着起哄。
事儿定下来了,淮军得财、蒙军得枪,何绍明无形中保护了不知多少流落热河、察哈尔的汉人百姓,可谓皆大欢喜。当下推杯换盏,一杯接一杯便喝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何绍明不胜酒力,红了脸膛,豪迈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旺王、叶帅,小子与两位真是相见恨晚呐。连日来蒙军、淮军攻城死伤颇多,兄弟的关东军却只在外头打打边角,兄弟这心里委实过意不去。这么着,今日就让兄弟的关东军搏杀一番,莫要让那些贼寇消停了。”
他这醉话一出,喝得大多半醉的各部将领,纷纷附和叫好,称何绍明是条好汉,不是躲在娘们儿裤裆里的没卵子老蔫。
何绍明扯开上衣,操起一坛子烈酒,咕咚咚灌了好几口,一抹嘴,厉声道:“好,且让诸位看看兄弟的关东军。秦俊生!你立即去组织进攻,限你一日之内攻下乌丹!”
旁边儿的秦俊生没喝多少,闻言不禁脸色尴尬,轻声道:“大帅,您喝多了。来人,快快扶大帅去休息。”
何绍明眼睛一立:“放屁,老子还能喝上两坛子!到底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我的话管不管用?”
秦俊生无奈,道:“您是大帅,成,我这就去组织进攻!”说罢,离席,叫上几名喝得差不多的军官,晃晃悠悠便出去了。
酒席上,一众蒙军、淮军高官都留着清醒呢,看着何绍明似乎酒后胡闹,一时摸不准他是真醉还装的,当下也不上前劝解,全留了看热闹的心思。酒宴继续,没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枪炮声。
稀稀疏疏的炮响,伴着清脆的马克沁机枪声,还有士兵冲锋发出的呐喊声,传入大帐,何绍明捧着酒坛哈哈大笑,直道:“这才像话,这才像话。”旋即下了酒桌,挨桌与众人斗酒去了。
枪炮声响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停息了下来。没一会儿,一脸乌黑的硝烟色,歪戴了帽子的秦俊生,领着几名同样狼狈的军官连滚带爬地进了军帐。
“大帅,狗日的金丹道太厉害了,兄弟们死伤不少,始终攻不上去啊。”
“什么?”‘哗啦’一声,何绍明摔了酒坛,晃晃悠悠几步走过去,一把拽住秦俊生的领子,怒声道:“老子散了千万家产置办的关东军,竟然连城头都攻不上去?你这参谋长是怎么当的?”说着,摸索着从腰间拽出左轮手枪,开了扳机,瞄着秦俊生的头就要开枪。
“诶呀!”临近的左宝贵是个直性子,眼见如此,怎能坐视不理?抢上前去,一把架开何绍明拿枪的右手,耳轮中就听得‘砰’的一声,手枪开火,子弹顺着秦俊生的帽子划过,击在一盏马灯上,顿时马灯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浓重的煤油味儿充满了帐篷,帐篷内一时安静之极。
“我的妈呀,这何大帅是真喝大了。”
“谁说不是,连枪都动了,怕是醉的不轻。”
“别吵吵,那位红了眼连洋鬼子都要给几分面子,有皇上保着,杀个把人不过是小事一桩。”
……
听着底下慢慢起来的窃窃私语,这会儿旺王和叶志超可坐不住了。好好的喝酒,怎么闹出这么档子事儿来?这何绍明的酒品可不怎么样。二人对视一眼,还是旺王仗着自己年龄大,轻咳一声,出言劝阻道:“这个,何帅,这乌丹虽小,可那是金丹道最后立命之所,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攻下的。消消气,待咱们来日约定好,一同出兵,必可一战而下。来来来,喝酒,咱们接着喝酒。”
何绍明却不领情,喷着酒气,挣脱了众人,再次掰开扳机,厉声道:“谁也别管,今儿要不把乌丹给打下来,老子就要杀人!”
(呃,征集配角,想当烈士的请在书评区发帖留言。新的一周了,红爵正在抓紧写后续情节,争取在五一之后大爆发,然后稳定在每日一万字的更新。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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