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康党在戊戌变法中的表现,过去都是持肯定态度,甚至将戊戌变法概括成“康梁变法”,把康有为当作戊戌变法领袖或精神领袖来美化、歌颂,而对于其负面作用,一直不敢触及,严重背离了实事求是的治学原则。现在,当我们破除思想禁锢,回到历史现场重估戊戌变法之时,却发现,早在多年之前,戊戌变法的亲历者们已经对康有为的错误给予了严肃批评。
沈曾植是支持变法的朝廷命官,曾参与创建强学会,时任刑部郎中,与弟弟沈曾桐同为骨干,经大家推举,沈曾植、陈炽担任了正董, 沈曾桐(1853―1921)、侍读学士文廷式(1856―1904)为副董。沈曾植与康有为交往颇多。康有为谈艺论学,对沈曾植的学识也是极为钦服。戊戌变法期间,“皇帝将重用康有为,(沈曾植)先生赠《唐顺宗实录》,请康一阅,忧康改革过激生变。康读毕默然。”(25)1898年6月4日,沈曾植在与文廷式的通信中,再次对康有为的激进行为将危害变法大业深表担忧,“论时局,谓世事非变法不可为,而深忧变法之机将被康有为卤莽灭裂,中生变阻。廷式既览,以为数月以来情形,此函颇得其实。”(26)
张元济(1867—1959),号菊生,浙江海盐人。出生于名门望族,书香世家。1892年参加科举考试,中进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戊戌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任章京。曾积极参与维新运动。1898年11月7日,戊戌变法夭折不久,张元济在给友人的信中也指出:“时诏各省广设学堂,考试并废八股。余劝长素(即康有为)乘此机会出京回籍,韬晦一时,免撄众忌,到粤专办学堂,搜罗才智,讲求种种学术,俟风气大开,新进盈廷,人才蔚起,再图出山,则变法之事不难迎刃而解。而长素不我从也。陈奏不已,益急进,遂有八月六日之变。”(27)
黄遵宪(1848年4月27日-1905年3月28日,字公度,别号人境庐主人,生于广东嘉应州。晚清诗人,外交家、政治家、教育家。1877年随何如璋东渡出使日本,后又前往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任外交官。驻外期间,他留心观察驻在国的事物,认为中国要革新自强,必须效法日本维新变法,因此,他潜心研究,于1887年完成《日本国志》,全书共四十卷,五十余万字,以大量篇幅介绍日本明治维新的情况,并批判秦汉以后的专制主义,肯定西方的立法制度,提出一系列学习西方的主张。日本友人称“是新一代最有风度、最有教养之外交家”。 1895年,他出任湖南按察使,在巡抚陈宝箴的支持下宣传维新变法。1896年,他邀请梁启超到上海创办《时务报》,鼓吹变法,11月,入京受到光绪皇帝和帝党官僚接见,1897年被任命为湖南长宝盐法道等职,积极协助陈宝箴推行新政。1898年9月,光绪帝任命黄遵宪为出使日本大臣,因病未能到任。张元济回忆说,戊戌期间,“光绪喜欢看新书。常常写条子到总理衙门要书。这件事都由我经手办理。那时候黄遵宪做了一部《日本国志》。光绪指明要这部书看。也是由我取来送进去的。”(28)戊戌变法夭折后,黄遵宪被清政府列为“从严惩办”的维新乱党,但由于外国驻华公使等干预,清政府允许黄遵宪辞职还乡。在分析戊戌变法夭折的原因时,他曾痛惜地说:“几百年积下的毛病,尤其要慢慢来治。这次的失败就是新派人‘求快’两个字的失败。”“如有一般有学问、有办法、有经验、有涵养的老辈出来主持,一定可得相反效果的。”(29)
王修植(1858-1903),字菀生,号俨盦,定海皋泄人。王修植是晚清著名学者俞樾的高徒。光绪十六年(1890)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直隶道员,为直隶总督所器重,委办水师学堂。后任北洋大学堂总办兼定武军营务处帮办,曾请提关款设北洋西学官书局。著有《行军工程测绘》等书。二十四年,康有为推行新政,直隶总督令修植捕康,以搜查无踪复命。二十六年继母病死后还乡。于二十八年协办定海厅立中学堂和申义蒙学堂。修植精科技知识,著有《行军工程测绘》等书。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一,他与严复等在天津创立《国闻报》,严复担任主笔,他请别人出面当老板,自己并不去报馆上班,报纸重大的编务事宜都在王修植家中悄悄商定。《国闻报》“略仿英国泰晤士报之例”,主张“通上下之情,通中外之故”,传播新思想。每日出两张八开版,着重刊登国内外的时事与社论,并在新闻报道中加一些按语和评论。这家报馆收集外国各种报纸多达百余种,延聘通晓各国文字的士人就有十多人。还派精通业务的记者长期住在外国采访,并及时发回消息听候刊载。《国闻报》不仅是近代天津由中国人创办的第一份报纸,也是维新派在华北地区出版的颇有影响的第一家报纸。当年,南有上海的《时务报》,北有天津的《国闻报》,在宣传维新思想方面,遥相呼应,广受关注。戊戌变法期间,《国闻报》报道新政颁行与实施的情况尤为及时而翔实,并大胆揭露守旧派破坏变法的卑鄙行径。由于王修植低调做人,扎实做事,戊戌事变后,他并未受到什么牵连。
1899年,日本记者内藤湖南到中国各地旅行采访,在天津时,他采访过王修植与严复。王修植“年齿四十一,容貌温籍,虽不通欧文,犹在现职,盖为才物也。”事后,他将在日本报纸上连载的报道整理成《燕山楚水》(别名《禹域鸿爪记》)一书出版。《燕山楚水》中,详细记载了王修植对戊戌变法夭折原因的反思:
内藤说:“变法亦不应轻谈,鄙邦三十年来,以变法而立富强之本。然今日观之,措置失当者,亦不复少,是贵邦志士,宜所鉴戒。但鄙邦人勇于进,拙于守,贵邦人反之。进者退之,退者进之,予意贵邦人今日之事,未遑言守成之事耳。”王修植回答:“尊见甚高,去年诸君子,亦正坐知进不知退之病。”
可以说,沈曾植、张元济、黄遵宪、王修植等当事人或知情人对“康党错位”引发“戊戌事变”、导致戊戌变法夭折的批评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这些历史事实,正是我们回到戊戌变法现场的“路标”,研究戊戌变法时岂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呢?
注释:
⑴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64页
⑵张鸣:《再说戊戌变法》,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页
⑶郑焱:《湖湘文化背景对湖南维新运动兴衰的制约》,《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89年,第二期
⑷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中华书局,1954年版
⑸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转引自(名人名传丛书)梁启超:《康有为传》,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页
⑹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中华书局,1954年版
⑺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中岛雄:《随使述作存稿》,第九册,第85页。转引自孔祥吉、村田雄二郎:《一个日本书记官记述的康有为与戊戌维新》
⑻汤志钧:《乘桴新政·附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00年版,第23页
⑼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第464页
⑽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转引自(名人名传丛书)梁启超:《康有为传》,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页
⑾梁启超:《变法通议》,载《合集》文集之一,第10页
⑿孔祥吉:《救亡图存的蓝图——康有为变法奏议辑证》,(台北)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1998年版,第227页
⒀孔祥吉:《救亡图存的蓝图——康有为变法奏议辑证》,(台北)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1998年版,第227页,第223页
⒁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总第4170页
⒂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四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60页
⒃陈夔龙:《梦焦亭杂记》,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85页
⒄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85页
⒅胡思敬:《戊戌履霜录》,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76页
⒆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00-406页
⒇(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中译本,上海书店,2006年版,第三卷,第161页
(21)吴汝纶:《吴挚甫尺牍》,第2卷上册。国学扶轮社,宣统二年版,第13页
(22)朱维铮:重评《新学伪经考》,《复旦学报:社科版》1992年,第二期
(23)唐德刚:《晚清七十年》,岳麓书社,1999年1月版,第261-262页
(24) 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四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224页
(25)王蘧常编:《沈寐叟先生年谱初稿》,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
(26)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504页
(27)张元济著:《书札》,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6页
(28)张元济:《戊戌政变的回忆》,《新建设》(创刊号),1949年9月8日
(29)转引自傅国涌:《康有为的作用有那么大吗?》,《人物》杂志,2008年,第六期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