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史艳萍的产假快要结束了,她需要一个保姆来照料点点。本来,她想自己亲自去家政公司挑选一个保姆,可她不放心姚法元和点点单独在一起,只有派姚法元去请这个保姆了。
接待姚法元的是一位女士。
他说明了来意,并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正好,”女接待员对他说,“我这里有一个叫紫媛的女士,人很精明,但来了几拨雇主,无论多少钱她都不愿意去。我把她叫来,你俩谈谈,看她和你家有没有这个缘份。”
“好的。”姚法元点点头。
紫媛进门后,她友好地和姚法元握握手,就落落大方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她穿一件米黄色西服,黑裙子,头发束起来,用粉红色的纱巾扎成一个球状的髻,纱巾四角打成一个蝴蝶结,与她鹅蛋型的脸配在一起,显出某种神韵。
女接待员把双方的基本情况以及对方的要求做了介绍。
“你家夫人叫史艳萍?”紫媛确认了一遍。
“没错,她叫史艳萍。”
紫媛站起身把手伸过来:“如果你愿意,咱们成交。”
“好,成交。”姚法元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
“看来她和你家有缘分,”女接待员说着,把合同文本拿过来,“在这份合同上签个字,她就是你家合法的家政员工了。”
姚法元接过合同文本和签字笔,匆匆翻看了一遍,把一份递给紫媛,紫媛看都没看,就签上自己的名字,推给姚法元,等他签完,拿过来,签了字。两人站起身,把合同交给接待员。紫媛朝姚法元笑笑,互相客气几句,便告别家政公司,打的朝史艳萍家奔去。
姚法元把紫媛带进家门,“有事”走了。见到紫媛,史艳萍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紫媛在沙发上坐下来,史艳萍沏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自己坐到她斜对面,竟然不知道怎么和她开口说话。
“大姐就不要客气了,”紫媛看出史艳萍的无所适从,“你是家里的主人,我是来你家工作的。说好听些咱俩是工作关系,捅破窗户纸说就是主仆关系。我都不客气,你当主人的还客气啥呢!”
“呵呵,快人快语,这种性格我喜欢。”史艳萍感到她俩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她说,“那我就不绕弯子了,请你来主要是照看好孩子。不知我家老姚给你说清楚没有,我家的孩子……怎么说呢,个子有点……小,你别……”
“大姐尽管放心,”紫媛的目光从史艳萍的脸上移过去,移到刚从卧室里出来的点点身上,“就是他吧?”点点正仰起小脑袋和霭地看着她。
“嗯,就他,你看……”史艳萍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可爱的孩子,”紫媛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她弯下腰,轻声唤着点点,“来,阿姨抱抱!”
点点蹒跚几步,紫媛小心地把他“抱”起来,揽在胸前,亲亲他的小脸。点点用小手挠着她的脸,咯咯咯地笑着。紫媛转头对史艳萍说,“你看,多心疼的孩子!”
面对孩子,史艳萍不好说什么。她笑笑,从紫媛怀里接过点点,弯腰放到地上:“点点乖,回卧室去,妈妈和阿姨说说话,好吗?”
点点夸张地点点他的小脑袋,像小兔子一样蹦达着回卧室去了。
“多聪明的孩子!”紫媛由衷地赞道,没有一点做作、夸张和讨好意思。
史艳萍望着她,像遇到知音似的,一下拉住紫媛的手。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似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史艳萍原本想,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女人,第一眼见到点点,肯定会表现出“出人意外”的惊讶,之后拐弯抹角地安慰她一番,让她失望地离去。或者为了这份工作,言不由衷地说一些讨好主人之类的话,勉强留下来。如果那样,她和她的关系就不那么自然、融洽,以后的日子过得会很尴尬,她上班也不会安心的。“谢谢你,真的!”她抚摸着紫媛的手,忍不住眼泪涌出了眼眶。
“你看你,大姐,”紫媛说,“无缘无故地怎么伤心起来了。”
“你是不知道,点点生下来到现在,我强作欢颜,谁知道我在背后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呀!”面对紫媛,她有一种强烈的向她倾诉的冲动,“我知道我的点点并不比别的孩子差,可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异类,是个成不了人的‘人’。别人不说,他爸就横看竖看看不惯眼。不满你说妹子,我看他连害死点点的心都有。所以我每天的日子过得提心掉胆的,总担心突然有一天,他把我的点点怎么样了呢!”
“你的心情我理解,”紫媛伸手擦去史艳萍脸颊上的两行眼泪,“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管他别人说什么呢!”
史艳萍吸溜了一下鼻子,停止了抽泣。她感激似地望着紫媛,恳切地说:“妹子,你说这孩子能不能长大,那怕比别人家的孩子矮出半截也行呀!”
紫媛拉着她的手,动情地说:“大姐,我看你剖肝挖心地给我说了这么多,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她看史艳萍向她投来信任的目光,就大胆地说,“其实,这孩子的个子能不能长大,无关紧要。你是文化人,你该懂得,人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人进化出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大脑。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于身体的大小,在于意识水平的强弱。人类的生存和发展越来越依靠意识而不是躯体。换句话说,意识的作用越来越大,占据主导地位,而躯体的作用一再降低,只作为意识的外衣或住所而存在。你是搞文字工作的,我在这里也班门弄斧一下,我们假定生物进化理论揭示了地球生物进化的规律,那么根据其用进废退的原理,意识的强大和躯体的缩小乃至消失就成为人类进化的必然结果。点点出生以后,他的意识就表现得非常突出,应该说他代表了人类进化的方向,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听了这番话,史艳萍破涕为笑。她抬手擦把泪,略带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哭哭啼啼的,太不成体统了。好了,听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畅亮多了,我这就去做饭,有空咱们再好好聊。”
“怎么能让你做,”紫媛说着站起身,“这应该是我的事。”
“哪里那么多讲究,咱俩以后谁有空谁做,你把点点带好就行了,别的事你完全可以不管。”史艳萍说着站起身,进厨房去做饭。
就这样,紫媛以她的真诚、坦率和善解人意得到女主人的信任,受到服务对象点点的爱戴。
紫媛来之前,点点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里,他像刚出生的小袋鼠一样“粘”在母亲的乳沟里,温馨而安全。不久,他的安全受到威胁,威胁他的正是他的父亲姚法元。
在夫妻生活中,史艳萍处于被动的一方。自从有了点点,她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点点,所有的情都倾注到点点的身上,在**方面就更加被动,甚至有点厌烦了。这就引起了丈夫的不满。史艳萍常常在熟睡中被他弄醒,弄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一手摸自己的胸口,看点点还在不在那儿,一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看点点是不是安全。这种时候,她常常发现,父子俩处在对峙的状态,点点傲然站立在她的胸口或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怒目圆睁(前面说过,他的眼睛与正常幼儿一般大),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用厌恶的目光盯着他,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她脊背发凉,胆颤心惊。
史艳萍一直有一种感觉,感觉丈夫要害她的点点,这种感觉从点点刚出生的那天姚法元说过那句半明半暗的话之后就有了。这让她恐惧不已,因为姚法元要害点点就像摁死一只苍蝇那么容易,而且害死后他还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惜口规避法律的惩罚。比如,谁都知道他老婆生了一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婴儿,在常人眼里,这样的婴儿就很难成活,活着算幸运,死了谁还去追究谁的责任?之所以没有害他,是怕他的母亲。为了儿子,母亲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她知道他不仅要官位,要金钱,要女人,也要孩子。但他要的绝不是点点这样的孩子。点点的出生已经使他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因此史艳萍判断,他害点点的心时刻都存在,只要此心不死,儿子的危险就时刻存在。
因此她睡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史艳萍的产假结束了。她要去上班,照料点点的重任大部分圧在了紫媛的肩上。特别是晚上,点点睡到了紫媛的**。从史艳萍的角度来看,点点与他的“敌人”多少拉开了一点距离。
点点在母亲和保姆的精心呵护下,迅速地“成长”。
紫媛亲自动手,为他制做了一个婴儿床,一个婴儿车,一个特别的睡袋。给他缝制了几套衣服,把他全副武装起来,像一名战士那样,带他到户外去,让他接受大自然的洗礼。
这个小区叫幸福一号,出了楼门,是一条水泥路,穿过路面就是一个小广场,人们把它叫作幸福广场。那儿有草坪、喷泉、假山、花木、固定式木凳和各式各样的体育器材。小区居民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打拳耍剑的,踢毽子跳绳的,体育器材上施展手脚的,一派祥和气象。
紫媛放下婴儿车,打开四个车轮和遮阳蓬。点点就迫不急待地站起身,两只小手扶着扶手,睁着好奇的眼睛环顾四周,对“外面的世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冲紫媛吱吱呀呀几声,抬起小腿一下跳出车箱外,蹦蹦跳跳蹦向草坪,小小的身子即刻被久未割过的青草掩没,露出的小脑袋,在草地里时隐时现地晃动。
紫媛在一张固定在草坪边上的木凳上坐下来,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在草丛中晃来晃去的小脑袋,轻声唤呼了两声:“点点,点点。”点点回头看她一眼,继续往前晃去。紫媛提起婴儿车,两眼盯着点点晃动的小脑袋,沿着草坪边沿朝点点前进的方向走去。
紫媛看到,点点蹦出草坪,蹦上水泥花砖铺成的平地上,三下五除二窜进在那儿打拳耍剑的人群中,穿行在他们舞动的腿脚间,绕来绕去,发出咯咯的笑声。他的笑声被音乐声所淹没,谁也没有听到。紫媛的心紧绷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要知道,那些打拳耍剑者运动着的大脚粗腿,对小小的点点来说,他们的举手投足,都危及到他的生命。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她轻声呼唤着“点点,点点!”边喊边往那边紧走了几步。不料点点忘乎所以,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兴高采烈地往喷泉那儿蹦达而去。
那儿有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嬉戏玩耍。相对于点点,他们个个都是巨人。点点窜进他们中间,无异于一个懵懂的孩子进入巨人们混战的战场,危限程度可想而知。
紫媛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点点,他在孩子们中间穿梭,蹦蹦跳跳,吱哇乱叫。她走过去,见他灵活地规避着每一次险情,遭遇不测的风险并不大。于是她站下来,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做出随时都出手化解危机的准备。
那些孩子们发现了点点,吵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纷纷聚拢过来,把点点团团围住,像看猴似的看着他。其中一个孩子叫了声什么,冲上去抓点点,点点蹦蹦跳跳蹦到喷泉边,朝那小孩笑笑,那小孩子往前一冲,点点向旁边一蹦跃入水池中。那小孩没刹住身子,一下子掉入水池,扑棱扑棱乱扑。点点则像个游泳健将,从这头游到那头。
紫媛见点点爬上水池对岸,下水救出掉入池中的小孩,赶到水池对岸,抓起点点,捧在腹前,准备撤出险境。
她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幸福广场上健身的男女老少向这边聚拢过来,迅速聚集到她的身边。
幸福1号小区的居民听说姚家媳妇生了一个“畸形儿”,但亲眼目睹过的人却寥寥无几。城市居民门对门住了十几年,互相不知其姓甚名谁者早已成为常态。谁家出了怪事,即使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强烈愿望,也不可能到人家家里去探究一番。如今姚家的保姆将姚家的秘密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谁不想一睹为快!
他们围着紫媛,像看戏一样看着她怀里的点点。有人叹息,有人评头论足,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幸灾乐祸者因为点点是姚家的儿子,姚家的户主是公司财务部的副经理,出入有车接送,年节有人送礼,保安对他点头哈腰,小职员对他毕恭毕敬。总之他处处高人一头,有些人就心生羡慕嫉妒恨。这会儿见他生出这么个儿子,好像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似的,少不了嘲弄一番。
“哼,看他还得瑟不!”
“遭报应了不是?活该!”
不远处,有一双哀怨而又仇视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这一幕。他就是姚法元,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嘲弄,在这个问题上,他不得不有所作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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