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真的很久了,像八九十年代时候厂里职工常住的筒子楼,确实,其实也就是个筒子楼,就连阳台都是水泥栅栏,才齐成人的腰那么高,柱状栅栏的某些地方露出了狰狞的钢筋,但不太丑陋,因为阳台上摆了一长排花盆,绚烂的红色花枝从盆里垂下来隐隐约约把破烂的地方全挡住了,看得出屋子的主人用了不少心思,把破损也遮掩得这样浪漫。
段顺和小球就站在那些开得很鲜艳的花堆后边儿,两个人都抻长了脖子,一副在找人的样子。
温励驰恰好站在他们的视野盲区。
段顺的额头上带着汗,阳光下,晶莹得近乎透明,温励驰抬头不经意瞥见,张了张嘴,说不上为什么,本来很着急很不耐烦,看到段顺一脑袋汗急着找他的模样,一时间倒不太想作声了。
他想,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段顺也一定很紧张,不然不会连围裙也不摘就跑过来,右手居然还戴着个防烫手套。他的脑子里甚至有段顺急急忙忙放下锅铲从厨房跑出来的画面,段顺的腿是很长的,脚也很好看,穿拖鞋的时候,脚踝两侧凹进去的两个秀气小窝会露出来,皮肤粉而白,温柔极了。
一下子,他心里的戾气消失了泰半,连带着对这个破地方的嫌恶,和耳边一堆长舌妇的叽叽喳喳,全都一并慢慢消弭无踪,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想,今天的太阳大概比昨天的晒,不然他怎么觉得心口那处滚烫滚烫。
好几秒过去,段顺依旧没看见他,左顾右盼了一阵,或许是怕他等急了,低下头,嘴里念着什么,开始摸自己的兜,像是在找手机。
温励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楼上的人。
段顺的打扮还是那么普通,他总嫌弃、却讲也讲不听的廉价T恤和运动外套,身边那个孩子,他的弟弟,也穿回了原来的衣服,暑假两个月,孩子身量长了不少,上身的卫衣看上去紧巴巴的。
他那样熟悉的两个人,换了个地方看到,却好像,就好像,身份也换了,真的变成了父子俩似的,血浓于水那样。他们站在那儿,一个破破烂烂却真像是个“家”的阳台上,翘首的动作,就像是正盼望等着这个家的顶梁柱,一个丈夫、父亲回家。
一道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温励驰没注意到,他还失神着,沉浸在一种虚构的美好里面,铃声响到第二遍,他才恍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上面写着“puppy”,他笑了笑,却没接,微微仰头,盯着楼上段顺茫然而急切的脸庞,轻轻举了一下手:“我在这里。”
小球率先看到的他,小孩子个矮,奋力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一朵熟透了的红花,北方常见的倒挂金钟,砸下来,以一个自由落体的姿势,砸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侧头,垂眉看了一眼,再抬眼,目光和攥着个手机,惊讶地俯身朝他看来的段顺恰好对视上。情不自禁的,他露出了个笑容,很浅,嘴角略弯了一下而已,却温柔极了,像一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温柔。
餐桌上摆了个很大的果盘,温励驰一进屋就注意到了,里头有他为段顺专门下单从智利空运回来的水果,他预定了一个月的量,每天都有,每天的种类都不一样,由北市最高端的鲜果行冷藏保鲜送到家门口。
“怎么没吃完?”这小孩拳头大的车厘子,如果他没记错,至少是两天前送的,“吃不完就算了,带过来做什么,果皮都蔫了,你也好意思拿来给段叔吃。”
段顺茫然的“啊”了一声,他仍为温励驰在楼下的那个笑容而害羞,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脸红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温励驰是在嘲笑他,“我不爱吃。”他随口回答,抬手用手背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其实哪是不爱,是吃不进,“正好我爸要来,太突然了,我什么准备也没有,这屋里一穷二白的我想装装样子嘛,就拿了点水果添点儿颜色。蔫点儿好,显得我珍惜、节省。”
“只会显得你可怜,并且有虐待儿童的嫌疑。”温励驰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径自往客厅走去,他只来过一次,却熟门熟路的,“明天我让他们换几种,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病了就少挑剔点,让你吃什么就吃什么,又不是害你的。”
边走,他边把风衣脱下来,楼道窄,肩膀上沾了些灰尘,他随意拍了拍,段顺小步跟上来,很狗腿的,忙不迭把他手上的风衣接到自己手上,还抬起手帮他脱起了风衣里头的西装外套,“别数落我了,我做了好多菜呢,油爆大虾和蒸螃蟹在锅里保着温,其他的都上桌了,我们吃饭吧。”
“海鲜宴么?”
“没,”段顺解释得很迅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就两个,我爸爱吃海鲜嘛,我就做了些,都腌过,也用姜葱爆过,没多大味儿的。”吃起来不太雅观的原因,温家的餐桌上比较少出现需要手扒的食物,而且温励驰也不太喜欢海鲜,说嘌呤高,味道还腥。
“挺好的。”不下厨的人没资格挑挑拣拣,温励驰接受良好,没有任何意见,“你炒什么我吃什么。”
三个人各自落了座,温励驰大概是真的有点饿,说了声“看起来不错”,筷子就再没停过,除了两盘海鲜以外,另外的菜基本一半儿都被他包揽了,和alpha耐久的体力相匹配的,alpha的食量也很惊人,段顺碗里的饭还没吃完一半儿,他已经去添第三碗了。
段顺一边想真能吃啊,幸好他饭煮得多,一边又在心里偷偷高兴,他很喜欢看温励驰吃他做的饭菜,给任何人做饭都赶不上给温励驰做饭给他带来的幸福感高。温励驰不喜欢在用餐时讲很多话,可即使他不做声,埋头苦吃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已经是一种赞许了。
比起温励驰的风卷残云,段顺几乎就没怎么动筷子,大多时候,他都在为小球剥虾,小球不挑食,这一点比他哥哥强上很多,基本上他做什么小球就爱什么,吃得还都很香。
但同时小球又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的毛病,比如吃饭从来不专心,一口饭要在嘴里含好几分钟才肯嚼了咽下去。段顺几乎每餐饭都要催,催得嘴巴都干了才能伺候这孩子吃完一顿饭。
不过他哥哥在的时候就好一点,每次段顺说“这一口怎么还没咽下去啊”或者“大口嚼,啊呜啊呜的吃”,这类劝饭的话,温励驰只要是听到了,一定会朝他们这边看。别人怎么说的,血脉压制?大概就是这两兄弟这样。小球很怕温励驰,或许还有点崇拜在里头,温励驰但凡瞥他一眼,他马上就会打怵,即使温励驰绝没恶意。
段顺大多时候希望小球不要害怕他哥哥,上次出院以后,好几次他看见这两兄弟约着在后山的网球场打网球,他不知道这俩人究竟什么时候关系变得亲近的,但他觉得非常好,这样的状态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就太好了。
他很少有撤回这个愿望的想法,除了吃饭的时候——温励驰对小球的威慑力对于他们的用餐时间具有太重要的推进作用了,只要他家少爷坐在旁边,小球吃饭的动作就会变得麻利无比,这孩子有多贼,甚至还会在温励驰往他那儿看的时候主动张开口催段顺喂饭,求表扬似的。
就比如现在,段顺刚剥完两只虾送到小球碗里,趁孩子正吃着,他小心翼翼抬起眼睫去偷偷看温励驰。
回大屋以后,他又捡回了这个很久以前的不良习惯,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很变态,很猥琐,跟公司里意**温励驰的那些小o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总想看,总爱看,有瘾似的。这么多年来,他的偷看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证据之一,直到今天为止,他被温励驰抓到的次数都没超过三次,而且每次都被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
所以他发誓,当小球用很无可奈何的语气在他旁边大喊出声“爸爸你可以不要再盯着哥哥看了吗,我吃完了,我还要吃虾!”的时候,他偷看的时间绝对还没到两秒钟。
天真无邪的一句话,砸下来却如同平地起了惊雷,一霎那,段顺后背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他被吓傻了,连眼神都没有机会挪开,就那么,痴痴的和温励驰闻声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的动作和神态是那样放松而不设防,手上全是油,手腕搭在桌沿上,头甚至还忸怩地微微歪着,里头的眼神,都不用照镜子了,段顺心里知道,他当下的表情肯定很下流、很痴缠。
完了。
他完了。
视线交错的那瞬间,段顺清楚听到自己的秘密“啪”一声碎落的声音,那么清脆,像廉价的瓷器砸在金枝玉叶的脚边。他嘴角的笑容缓缓僵硬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要说什么呢,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那样的眼神,那样明晃晃的恋慕,他还能说什么呢?目光闪烁着,沉默的挣扎了两秒钟后,在温励驰凝重而又审视的目光里,他绝望而无措地抿住了嘴唇。
再没有筷子碰击碗碟的声音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气氛的骤然降温,就连孩子都感受得到,刚还嚷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的小球,在两个大人的莫名安静下噤了声。这窒息的安静并没维持多长时间,沉默的对视里,两个人同一时间开了口。
段顺:“我……”
温励驰:“你……”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可段顺受惊似的撇开了头,紧张得像一只炸毛的猫。
“你盯着我干什么?”温励驰先发制人,语气很平静,“最近这段日子……”刚开了个口,突然欲言又止地踟蹰了,真奇怪,他静静地想,居然有一天,他会畏惧从段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当然,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我发现你总偷偷看我,你在想些什么?”
话一说完,温励驰当下有点儿后悔,马上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
段顺会被他吓到。
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段顺的那一眼,他一抬头撞进去的那一眼,他这辈子都没在段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浓烈的感情,像是爱,又像是怨,纠缠在一起,透露出一种湿漉漉的疲倦,就好像段顺心里塞着团湿棉花,不舒适,但填得密不透风,那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盯着把嘴唇咬得发白的段顺,略紧张地捏着筷子,他想听段顺解释,他必须逼出段顺的解释,他知道自己在段顺心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团让段顺空****的心感到圆满的棉花,还是那阵淋湿段顺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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