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转轮宫之乱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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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之前相比,何子华更加趾高气昂。“老汉已经决定了,把村长的位置传给我。”何子华说,“我现在是代理村长。”

这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大儿子何子荣成了堕落者,不可能继承村长之位;三儿子何子富流浪在外,也不可能继承村长之位;二儿子何子华就成了唯一的人选。不过,瞧何子华那高兴劲儿,肯定还有别的事情。果然,不久何子华就按捺不住自我表扬的心,说他已经和铁围寨的一个姑娘拜堂成亲了。“姑娘姓靳,漂亮着呢。”从铁匠那里,袁乃东知道何子华因为面貌丑陋,满脸瘢痕,一直未曾婚配。这又是袁乃东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倘若婚配是为了繁殖,那这种婚配体系的效率,实在有点儿低;倘若不是,那婚配又是为了什么?

何子华向白磷团要了四匹马。“文庆裕长老的命令,他要尽快见到这个人。”他对白磷团三连连长杜显圣说,“你问我为什么要四匹马?四匹马,轮着骑。马休息,人不休息。十万火急的做法。懂吗?”

杜显圣说话和气,却绵里藏针,不肯轻易放何子华与袁乃东走。何子华急得动手,却被杜显圣一下子掀翻在地上。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队人马闻声赶来。杜显圣上前请示,原来为首的是白磷团团长马承武。马团长面容沉静,皮肤黝黑,很有军人气度。他问明了情况,说:“既是文长老的命令,定当优先执行。”

马团长只给了两人两匹马。“马是宝贝儿,白磷团也没有多的。”他这样说。袁乃东与何子华骑马上路,离开绵阳,一路南下。一向喋喋不休的何子华,在说过他当上代理村长和结婚的激动之后,却意外地沉默起来。

“看上去你并不高兴啊。”袁乃东问。

“关你屁事!”何子华没好气地回答。

“以前你一门心思想要夺得村长之位。你大哥是老汉的儿子,你也是。凭什么他可以继承村长,你不可以?然而,你现在是代理村长,梦想成真。可你一点儿也不高兴。你也许真就只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沮丧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瞎鸡巴猜。”

袁乃东忽然对何子华感起兴趣来:“有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你们兄弟三人,为什么村长独独不喜欢你呀?”

“哪有?老汉最喜欢我了。”

“别否认,古老寨的人都知道。”

何子华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16年前,荧惑守心,天降大瘟疫,我是带来瘟疫的那一个人。”

“荧惑守心?”

数据库显示,“荧惑”指的是火星,因为在古人眼里,火星的运行轨迹荧荧似火,捉摸不定。“心”指的是心宿。中国古代把满天繁星分为二十八星宿,心宿是其中之一,属于东方苍龙七宿,共有三颗亮星。分别是心宿一、心宿二、心宿三。其中,心宿二亮度最高,被认为代表了天子,心宿一代表太子,心宿三代表庶子。“荧惑守心”,说的是火星运行到心宿附近,忽然逆向而行,仿佛要留在心宿一般的现象。在古代星相学中,“荧惑守心”被认为是最凶的天象,预示“大人去政,主去其功”。

袁乃东默算了一下,上一次荧惑守心发生在地球历2106年。“那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不失时机地追问。

何子华说:“当时我只有8岁。老汉带我去觐见文庆裕长老。不,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十殿长老,还只是璧山区的主祭。那个时候,老汉最宠爱的孩子是我。”

何子华依稀记得他们住在璧山区最大的教堂里。正值四月,暮春时节,到处都是盎然的绿意,天气却格外炎热。人们都说,今年的夏天起码提前了一个月到来。白天街道热得能烫熟鸡蛋,连风都是热滚滚的,所以只能在傍晚退凉过后,小何子华才获准出去和几个小伙伴疯玩儿。何福厚整天整天和文庆裕在一起,研习重生教圣经。虽说何福厚年长于文庆裕,但在理解教义这件事情上,文庆裕远高于何福厚。何福厚不止一次地对二儿子说,文主祭天资过人,又温厚敦良,是一个好人,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年幼的何子华并不能理解这句话。有一天晚上,他被老汉强行带去觐见文庆裕,这让他非常不高兴。文庆裕站在教堂的钟楼之上,眺望星空,突然大喊大叫起来:“荧惑守心!必有灾祸!”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次,拜伏在地,涕泪横流。何福厚上前询问,文庆裕用悲戚的语气解释了一番。什么荧惑,什么心宿,什么不绝于史书,何子华一句都没有听懂。他心底惦记着和小伙伴一起疯玩儿,这是八岁的他当时唯一在意的事情。文庆裕试图讲解二十八星宿,但何子华根本没有办法将其中的几颗星星连接成一幅图案。在他眼里,满天闪闪烁烁的繁星,都是一个样,毫无趣味。

后来,文庆裕总算啰里啰唆地讲完了。何福厚叹着气,准许何子华离开。他马上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跑了出去。

第二天,何子华病倒了。

“先是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模模糊糊的。然后是寒颤。你不知道,在热得死人的季节里,你却全身冷得直发抖,就像躺在冰天雪地里的感受。而且,高烧和寒颤交替发生。”何子华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痛。头痛,背也痛,膝盖和肘部也痛,好像从几千米的高山上滚落,又好像那几千米的高山直接压倒了身上,全身酸软无力,只想睡觉,又疼痛难挡,无法睡着。只能在睡与不睡之间煎熬。

然后,嘴里开始长疱疹,无法进食。脸和手臂也开始疯长,一个个就像小山丘,红里透着黑,黑里透着紫。“最初还能分出这个和那个,后来就连成一片一片的了。还很痒,总想去抠,去抓,去挠。虽然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去碰那些斑丘疹,但我哪里忍得住?”何子华指着自己的脸,“我脸上的瘢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纪念。”

斑丘疹很快扩散到胸部、腹部和背部,接下来,大腿和小腿,甚至脚背,都大量出现。早先出现的斑丘疹鼓胀起来,变成一个个半透明的水泡,轻轻一碰,水泡就会崩裂,流出一种腥臭的黄色**。即使不碰,它们也会自行溃烂。

“水泡破裂的时候你甚至有某种快感。你以为只要水泡破了,病就好了。实际上,正好相反。水泡破了,溃烂了,病情更重了。”

“医生怎么说?”

“哪有什么医生?”

“医生说这是什么病?”

“没有医生。”

袁乃东想起铁匠兼职牙医的事情,就换了一种说法:“总得有人负责治疗你的病吧?你这病也有些蹊跷。”

“除了祈祷,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何子华说,“而且,患病的不只是我。我只是发病的第一个人。这病很快在璧山区传染开。在我发病七天或者八天之后,开始死人了。”

第一个死者是一个小孩,曾经和何子华一起疯玩儿。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每天,甚至每个时辰都有人死去。死在家里,死在街上,死在教堂里。起初还有人把尸体送到城外的坟地去埋,后来有人建议必须火化,然而火化之人必定无法重生。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文庆裕同意所有死于疫病者“自愿火化”。但这并没有能够阻止病情的扩散,更多的人染病,卧床不起,更多的人浑身溃烂而死,连肯冒险搬运尸体去火化的教奴都找不到。

疫情一开始,就有人逃出璧山区。等到瘟疫大规模爆发,逃出去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时任西南教区首领颁布禁令,宣布璧山区为罪恶之城,这场瘟疫,乃是我神乌胡鲁为惩罚璧山区之罪人降下的。“任何重生教徒,不得离开璧山区,逃避惩罚;任何重生教徒,不得帮助璧山区的罪人,使其免于惩罚。”禁令如是说。

袁乃东跟着何子富去取铁的地方就是璧山,当时铁匠就说过,璧山毁于一场天降瘟疫。那是什么瘟疫呢?袁乃东说:“根据你描述的症状来看,我怀疑那瘟疫是天花。”

何子华奇怪地问:“天花?那是什么?一种特别可怕的花吗?”

“一种烈性传染病,在历史上曾经杀死过五亿人。当然,这个数据只是推测,并无根据。”袁乃东说,“你继续讲。”

整个璧山区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大街小巷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描述、难以摆脱的恶臭。

何子华躺在病**,只有8岁,很多事情都是后来听何福厚讲的。“荧惑守心,必有灾祸。”文庆裕文主祭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之后,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沐浴,更衣,焚香,来到教堂大厅,在乌胡鲁十字架下,打坐,祈祷。不再进食,不再睡觉。他说:“我的子民正在受苦,我要与他们同在。”

何福厚无比感动:“他爱这人世间,爱这些神的子民,爱得深沉,爱得真切。”

文庆裕进入祈祷状态的第四天,何子华的病情竟然好转了。溃烂的水泡结了痂,不再瘙痒,遍及全身的疼痛感也逐渐减轻。高烧和寒颤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身体各处都结痂了,黄褐黑三色夹杂的痂,仿佛给身体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鳞片。又过了两天,那些痂们自行脱落,就像蛇褪下皮一般。有时主动揭下,也没有什么异样。何子华感到饥饿,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感到饥饿感是如此重要,因为这饥饿感让他明白自己活过来了。他吃下了第一口稀粥,流下了两行热泪。

何福厚向文庆裕报告了这个喜讯。

然而,在教堂之外,瘟疫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更多的死讯传来。“死于瘟疫的人,已经超过一半了。”有教奴汇报。“我神乌胡鲁,您的惩罚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文庆裕叹息了一声,在恢复进食五天后再次开始禁食祈祷。这次,加上了血祭。文主祭查过古籍,向乌胡鲁献上一牛、一羊、一猪、一犬、一鸡。又割了自己的手腕,放出半碗血来,搁到五牲之前,作为最为隆重的祭品,献给无所不能的世间唯一的天神乌胡鲁。

血祭持续了三天。文庆裕的身体彻底扛不住了。何福厚自告奋勇,代替文主祭向乌胡鲁献上了自己鲜血。又是三天。外间的死讯竟奇迹般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教奴报告:“今日无人死亡。”文庆裕与何福厚皆痛哭流涕,联袂到黑白十字架前,感谢乌胡鲁的神恩浩**。

这时已是初秋,对璧山区的封锁令解除。何福厚带着儿子回到古老寨,而文庆禹在此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忠诚与勇气,使他平步青云,一路飙升到十殿长老的至尊之位。

“一场灾祸,万千白骨,却铺成了文庆裕功成名就之路。”袁乃东说,“可是,你老汉何福厚也献祭了,也同样表现出了忠诚与勇气,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是一个村长?”

“这就是他讨厌甚至憎恨我的原因。”

“为什么这样说?”

“封锁令解除后,老汉带着我回古老寨。我病刚好,身子弱,走不快。他背着我,慢慢走。与此同时,徐永泽长老到了西南教区巡视,接见了此次瘟疫事件中的有功之人。名单里本来有我老汉,可因为我们在路上,没有通知到。等我们回到古老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接见已经结束。”何子华说,“这次接见,是文庆裕平步青云的真正开始。”

“而你老汉,就错过了这次机会?”

“是的。后来,文庆裕长老多次上书,讲述我老汉在瘟疫事件中的功劳,都如石沉大海,没啥回音。”

“所以,你老汉也不能怪文庆裕,只能怪你。”

“对。就是这样。”

袁乃东静默了片刻:“那场持续半年的瘟疫呢?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

“什么?”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何子华,他反问了一句,又似乎明白过来,“不知道。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么结束的。也许是乌胡鲁动了慈悲之心,也许是……该死的,都死了。”

何子华最后这句话所体现出来的残忍前所未有。袁乃东瞄了他一眼,问:“这场瘟疫是你带来的吗?”

“不,不是我。我只是第一个发病的人。”

“是乌胡鲁降下的惩罚吗?”

“也许是吧。”何子华迟疑着,“我不知道璧山区的人到底做了什么,会招致乌胡鲁的雷霆之怒。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这瘟疫具体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降下来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自然发生的。”

袁乃东专注地盯着何子华那张写满天花后遗症的脸:“你不相信重生教?”

“我谁都不相信。”说这话的时候,何子华异常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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