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你来监督我。”◎
徐沉云被唐姣环住腰际, 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长发散乱,头疼欲裂,浑身松软无力, 方才快要支起身子,结果天舟颠簸的那一下,又踉跄着栽进小姑娘的怀中, 所幸天舟逐渐行驶平稳,这种意外也就没有再发生。
“......奇怪。”
少年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唇齿间泄出与年纪截然不同的成熟语气:“身体怎么如此疲软?”
罪魁祸首默默地伸手帮徐沉云稳住了身形。
在唐姣的帮助下,他终于艰难支起身子,倚在蓬船上,即使面色苍白, 背脊也挺直如松竹,看着小师妹微笑,正要说什么, 唐姣却“嘘”了一声, 鬼鬼祟祟地散开神识。
把摆渡人隔绝在外之后,唐姣才松了口气, 转过头。
眼前,少年很有耐心地看着等她做这一系列举动,神情宽和温柔。
不需要询问, 唐姣想,这绝对是她的大师兄。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此前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
紫照洞府暴动, 她匆忙从药王谷赶往合欢宗, 遇到阵法失效, 在众人的帮助下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宗门,被告知“已经来不及了”,她没办法接受这个结局,急切地阻止刑狱司,终于力排众议挽回了一线生机,进入洞府之后却又看见那般惨状......
即使之前与她相处的那个,也是徐沉云,对她而言却是有所不同的。
一直不辞辛劳,温和地指点她迷津的人,不是三百年前的,而是三百年后的。
她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譬如自己这些年有多努力,又多么想要救他。
但是,唐姣的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说出一句:“终于又见面了,大师兄。”
徐沉云点头,说:“嗯,又见面了,小师妹。”
千万言语,只化作了这句话。
唐姣坐到徐沉云旁边,曲起双腿,问道:“师兄能感觉到外界的情况吗?”
“能感觉到一点。”徐沉云答道,“我听到了萧真君的宣判,也感受到了珩真君与谢真君的气息......其他的就不能完全感受到了。那时候我已经陷入混沌,无法保持完全的理智,直到你踏入洞府,来到我面前,将我唤醒,抬头之际,瞥见了一线微光。”
“师兄会觉得我很鲁莽吗?”
唐姣说:“我明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不撞南墙不死心,就算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这件事,包括师兄你自己,可我就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
如果不这么做,她才会后悔。
然而,此时此刻,她想知道徐沉云是怎么想的。
徐沉云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蓬外晚风盖过均匀的呼吸声,唐姣盯着铺在地上的毯子发呆,数那些针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总之,身旁的徐沉云终于动了,他伸过一只手臂过来,掌心抚上她被风吹得微凉的脸颊,尽管动作很轻柔,却也很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两人目光相触之际,她听到徐沉云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张透着稚嫩的脸庞仍是凌厉,此时竟然沉淀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无论你做出哪一种选择,都有道理,所以我不会责怪你。”他缓缓地说道,“只是,我偶尔也希望你能为自己着想,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做会面临怎样的风险,对吗?”
“......”
唐姣被那双眼睛所凝视,半晌,说道:“是的。”
“不过,这话无论是谁说都有道理,唯独师兄你没资格这么说。我虽然从来没有听过师兄的忠告,但师兄也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忠告。”她带着点怨气,愤愤地说道,“师兄难道不记得了?在药王谷的时候,我让师兄注意休息,师兄让我保重身体,结果呢?我们两个谁都没有做到,这便扯平了。所以,像是这样的话,师兄就没必要再说了。”
徐沉云一怔,“你这是在责备我?”
唐姣说:“对。”
她把徐沉云的手扒拉下来,认真地说道:“大师兄,连你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别要求我也做到了。若你真的不想让我冒这场风险,那就快些摆脱困境,结束这一切。”
徐沉云失笑:“不是你在问我如何想的吗?”
唐姣说:“不是师兄说的无论我做出哪种选择,你都不会责怪我吗?”
“我知道了。”徐沉云垂下视线,望见唐姣抓住他的手,倒也没有挣开,轻轻地反握住她,“只是结束这一切的关键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上。我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地重复着过往的回忆,却没有办法出手干预,我能改变的东西太少了,可是你不一样,直到你来到意识深处之后,打破了禁锢,我才能像这样和你进行交流。”
这个“他”指的是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徐沉云。
唐姣点头,“我需要做什么?”
徐沉云说:“你只要保持现状就好。”
唐姣又不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做吗?”
“对,他自己会告诉你的。”
“可是他现在对我还很警惕,我不认为他会主动告诉我。”
“他会的。”徐沉云说,“因为我就是他,所以我明白,你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唐姣虽然还不是很理解,但是既然徐沉云本人都这这么说了,她也就答应了。
紧接着,她问道:“师兄是不是必须等他睡着之后才会出现?”
徐沉云想了想,回答:“必须满足两个条件,晚上、他睡着之后。不过我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他总要一些时间来休息的,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会感到异常的疲惫。”
他说到这里时,迟疑了一下。
“我正想问,为什么这具身体如此疲软?”
还是来了。
唐姣立刻绷紧了神经。
见她不吭声,挪开了视线,徐沉云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
“小师妹,是你做了什么吗?”他问。
唐姣望望蓬顶,又望望身下的软毯,说道:“做了你在外面对我做的事情。”
徐沉云花了几息的时间思考她口中的这个“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我做了什么?”
想不出来,他决定谨慎地询问。
唐姣说:“就是......那种事情。”
徐沉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头一紧:“哪种?”
他没什么印象,但是以他在外面的那种混沌状态,应该做不了什么......吧?
“我一靠近你,你身上的血丝就缠住了我的四肢,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了,偏偏你又没有什么反应,在我身上肆意掠夺,我忍不住掉了眼泪。”
徐沉云沉默了一阵。
“我应该不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出这种事。”
最终,他无力地辩解道。
唐姣说:“师兄确实是做了,难道我还会用这种事骗你吗?”
徐沉云茫然:“是吗?”
唐姣点头,“是的。”
徐沉云说:“那么......怎么个掠夺法?弄痛你了吗?抱歉。”
唐姣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师兄把我体内的真气都榨干了,我当然很痛。”
徐沉云:“啊,你说的是这个?”
唐姣:“不然师兄以为是什么?这已经很严重了。”
“你与我所修的都是双修功法,在真气暴动的情况下是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徐沉云说着,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方才是在你肩头醒过来的,原来是累得睡着过去了。小师妹,不要生气了,你不是也对我做了吗?这样可以扯平吗?”
没有扯平,他是他,你是你——
唐姣原想这么说。
但是那位徐沉云和这位徐沉云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三百年前那个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少年,在三百年后变得温和从容,处处却又透着端倪,例如徐沉云基本不邀请别人去他的洞府;例如徐沉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露出冰冷的神情;例如徐沉云比起和别人在一起,更愿意独自忍受孤独......这些都有迹可循。
所以唐姣没这么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嗯。好吧!”
徐沉云问:“但是你为什么要动用双修功法?”
“因为你不相信我是合欢宗的弟子。”说到这个,唐姣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件合欢宗的服饰来证明身份,你很谨慎,无论我展示衣服还是一一列举李师姐等人,你都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身份,所以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徐沉云一本正经说道:“所以是我的错,不怪你。”
唐姣说:“当然啦。我也不想的,可是手贴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最后还有一句小声嘀咕:“两个合欢宗的弟子,原来是真的没办法修炼啊。”
徐沉云听到了。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嗯”,大约是在肯定这句话。
两人一时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初在群门宴上的事情,唐姣没说话,徐沉云也没搭腔,船篷外,微风习习,半天没听到里面再传来动静的摆渡人又忍不住重新哼起了小曲儿。
又过了一阵。
徐沉云出声打断了这场持续太久的寂静。
“等你抵达了宗门之后,告诉钟鹤长老,你是顾掌门在巡游清梁的时候遇到的。那时候她研究双修功法还只是初具雏形,与你讨论良久,你也因此习得双修功法,不过后来她一直没来得及去寻你,你等了十几年之后,听说宗门建成,于是决定欣然前往。”
他说:“这样说,她应该会信的。”
唐姣将杂乱的思绪抛掷脑后,顺着他的话题问道:“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真的。只是......她在等到之前,就已经陨落了。”徐沉云叹息道,“后来,掌门得知此事后,后悔了很长时间。按时间来推测,掌门如今被笑尘真君带去幽州域了,得过个好几年才能放出来,你无需担心谎言会被戳穿,此人的相貌姓名只有她知晓。”
唐姣说:“我记住了。”
徐沉云颔首,“我也该离开了。”
“师兄这就要走了吗?”
“毕竟得给他留时间休息,此后的路还很漫长。”
他看到唐姣的神情有些失落,于是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唤回她的注意力。
“至于你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忠告’那件事,我今后会注意的。”徐沉云语气宽和,说道,“由你来监督我,好不好?相对的,你今后也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唐姣知道,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谁注意,谁监督。
而是在于“今后”这两个字。
——希望我们二人都能平安地回到现实。
这是徐沉云想说的。
唐姣松开手,伸出小指,说道:“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
修士之间基本上不这么说话,许多生在修仙世家的弟子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徐沉云只是略一沉思,随即笑了。
小指勾住她的,收拢,拇指一触,就算是盖了个章子上去。
“一言为定。”
意气风发的少年如此微笑道,璨如骄阳。
然后,徐沉云向后倚在了船篷上,重新闭上眼睛。原本身体就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一闭上眼睛,漆黑的梦境就迫不及待的,顷刻间潮涌,将他吞没,呼吸也渐趋平稳。
唐姣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捋了捋思路。
大约是因为身侧的呼吸声让人安心,所以没过多久,她也觉得有点困了。
合上双眼,在轻微的颠簸中睡了过去。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舟将要抵达灵山。
再一看身旁,徐沉云已经醒了,此时正皱着眉头沉思。
唐姣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发觉他们两个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恐怕徐沉云醒过来就面临这幅奇怪的景象。
他没什么印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船篷边上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明明刚认识没多久的师姐牵着手睡着。
正当他要问的时候,唐姣完全清醒了过来,迅速将手抽走了。
徐沉云:?
“无心之举,不要在意。”师姐低咳一声,解释道,“方才的事情,师弟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你瞧,灵山已经快要到了,我们也该准备一下,去赶往下一趟天舟了。”
徐沉云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
别说他为什么会对唐姣卸下防备心了。
唐姣忽然对他这么亲近也很不正常啊。
但是看唐姣这副样子,似乎又不准备跟他再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徐沉云只好将疑惑藏在心底,沉默着点点头,准备登岸,去赶下一趟天舟。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