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吃一惊,从冥想中惊醒:“这几天,你躲藏到哪里去了?”
“……我到三危山砍了些柴火。”王圆箓说,“我看着师爷被林大人带走了。你没事吧?”
“蒋孝琬被我派遣到敦煌官府办事,怎么可能被带走?”
“为啥还不见他的音信?”王圆箓满脸狐疑。
“他办完事情,很快就回来。”
“吓死我了,”王圆箓紧张的神情有所缓解,“我跟蒋孝琬约定,有危险就放一堆火,危险过去放两堆火,可是,我在三危山守候两个晚上,火星子都不见,差点冻死。夜里,我又在戈壁滩里学狼吼叫,还是没有反应。他没有告诉你这些暗号吧?”
“哦,他说了,我没在意。”
王圆箓看见包装整齐的木箱,露出一丝兴奋:“老爷,您是我见过最讲信用的人!把文书归整的这么好,还装在这么好的箱子里!”
“……哦,是的,等蒋师爷回来跟你交接。”
“不用等他,我请香客帮忙,抬回去。您如果还想翻拣,我从藏经洞挑些好的搬来。”
“谢谢你,我要休息几天。”斯坦因拿出一件旧皮衣,“这件衣服太瘦了,送给你穿吧。”
王圆箓走后,他看看表,才凌晨三点。
下午,蒋孝琬从敦煌城回到莫高窟,还带来了一大堆邮包。连续不断的劳累和奔波使他更加消瘦,疲惫浓重地笼罩在脸上,只有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依然闪亮。
斯坦因用力握着他的手,眼眶潮湿,哽咽着说不出话。
“大人,一点也不用担心,”蒋孝琬急促地说:“敦煌官府和民众目前正为采买粮的矛盾纠缠不休,他们都没精力顾及藏经洞文书事,这是考察队千载难逢的好机遇。”
“那么,汪大人和林大人亲自来这里干什么?”
“朝廷以为拉姆的测量和摄影带有军事目的,现在,一切误解都烟消云散。”
“我想把藏经洞文书、手稿和佛画全部运往英国,可是,理智告诉我,困难重重。”斯坦因思虑良久,果断地说:“现在,需要解决两个难题:第一,迫使王圆箓同意我们将包装好的文书带走;第二,让考察队带着所有文书和手稿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
“大人,在这关键时刻,你为什么要退却?”蒋孝琬大感意外。
“种种迹象表明,是撤退的时候了。”斯坦因伤感地说:“这几天,我总觉得危机四伏,如同中国典故说的,‘草木皆兵’,柳树、山头、沙丘、危崖等都似乎成了烽火台,随时传递险情。娇娇和大夏的遇难昭示着某种不祥,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此地不是克什米尔,也不是马继业影响力较大的新疆南部,而是清朝势力强大的敦煌边防地区。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和预感之类,但是,在这佛教文化绵延近两千年的莫高窟,必须谨慎从事。汪、林二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暴乱一旦发生,他们根本控制不住局势,那时,考察队就彻底陷入困境,动弹不得,法国探险家杜特雷斯的悲剧不能再次上演。”
蒋孝琬掩饰不住惋惜的神情,“大人,我国有句古话:‘慧眼识真经’,您是那样地热爱古代文化,而命运又赐予您这一窟宝贵文书,倘若错失良机,瓦尔特之类的商人很快就会介入,使这些文物像秋天的树叶,四处流散,最终毁坏。那时,就悔之晚矣!”
“非常感激你的赤诚和良苦用心,”斯坦因诚恳地说,“在刀光剑影闪现过两千年的敦煌,考察队不能有丝毫闪失,每一步都必须踩稳。我与沙洲商驼虽然是雇主与雇佣的关系,但是,娇娇和大夏的意外事故让我很痛心,更别说从印度带来的考察队人员。当然,还有卡特、迦楼罗等无辜的民工和向导。”
蒋孝琬沉痛地低下头,沉默半天,难过地说:“大人,我理解你……”
第二天清晨,王圆箓刚从藏经洞里搬出一捆臧文佛经,斯坦因进了佛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如饥似渴地盯着文书,却不断请教玄奘取经时偷渡疏勒河的传说。王圆箓很快就被激活,他一扫郁郁寡欢的神情,兴致勃勃地谈起当年玄奘冒险渡河的情形,仿佛他是亲历者。两人不知不觉出了洞窟,沐浴着明媚阳光,走向凉廊。斯坦因反复强调自己对玄奘的崇拜以及为追寻法师行踪而付出的艰辛努力,同时,也向王圆箓透露,在印度和欧洲还有更多的信徒都像他一样常年离家,四处寻访玄奘的遗踪,不计其数的崇拜者消耗毕生时间而一无所获。
“像我这样,能够在有生之年瞻仰大法师亲自翻译并签名佛经的信徒,绝无二例,”斯坦因感慨地说,“我六岁离家,在朝拜之路上整整跋涉四十年,才算找到文化真蒂。”
王圆箓显得很震惊:“难道,西天竟然没有这样的佛经?”
“以前很多。可是,佛祖预知印度将经历无数战争,便安排了玄奘法师在唐代出生并且将重要佛典带回中土。”斯坦因说,“现在,清王朝国内战火不断,连皇家园林都被烧毁,以后怎样发展,难以预料。藏经洞佛经在这个非常时期被玄奘的忠诚信徒发现;而我作为法师的虔诚信仰者,也正好在七年之后寻访到莫高窟,难道这不是佛祖和玄奘的感召吗?”
“那就让他们都来这里朝拜,我一定好好接待。”
斯坦因苦笑一下:“谈何容易,且不说地理上的雪山、冰川、沙漠和风沙在阻隔,就是那些信徒,也分布到很多地方,怎么找见?你听过蒋师爷寻父事吗?”
“都说前一阵还在大泉河洗澡的夸父是他父亲,可是,他不承认。”
“蒋师爷学识渊博,忠诚厚道,怎么可能不人生身父亲?”斯坦因愤愤不平,“他十八岁离家,在甘肃、新疆苦苦寻访二十多年,都没结果。一个人找到自己的父亲都这么困难,何况陌生的信徒,我和你同为大法师弟子,能够在千佛洞相遇,是很大缘分。你知道,玄奘法师为什么把这种福份赏赐给我俩?”
“……大概是看我们虔诚,耐寂寞,能吃苦吧?”
“不,法师赋予我们神圣的使命:把佛教文化在世界范围内发扬光大,”斯坦因看见蒋孝琬在树林里,喊他过来,“听听王道长讲玄奘法师,我到沙洲商驼营地看看。”
王圆箓等他走远,冲蒋孝琬说:“师爷,晚上没事再说闲话,现在,你让人把文书抬回来吧,洋老爷都打好包,装在木箱子里了,”
蒋孝琬面无表情,冷静地说:“斯坦因打算将这些文书带回印度,让更多的信徒朝拜。”
“什么?你不是说看完就还回来吗?”
“是这样说的,没错,蒋孝琬板起脸,目光严厉,“可是没看完呀,这么多文书,你强迫洋大人看完,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如果斯坦因出了差错,你和我的脑袋还能保住吗?”
“……我是说,随便看看。”
“随便?作为玄奘大法师的信徒,能随便吗?”蒋孝琬像发威的藏獒那样咆哮起来,“我要随便,能一字不落地默写《大唐西域记》和《玄奘传》?斯坦因要随便,能够穿越雪山、雅丹、沙漠到千佛洞朝拜?王圆箓,你要有自知之明,你不是汪大人任命的官员,而是寄身于莫高窟的落魄老兵,有什么权利干涉大人的考察?”
王圆箓紧张起来,“师爷,求你小声点……”
“再不识时务,我现在就去敦煌城向汪大人、林大人报告。”
“……”
“你考虑清楚吧,我虽然尊重老乡情份,但是,洋人和官府都得罪不起啊,”蒋孝琬扭头向营地走去。王圆箓追几步,没跟上,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中午,斯坦因神采奕奕地回到帐篷,蒋孝琬立即过来。
“你与王道士商谈结果如何?”
“主动权已经掌握到我们手里了。最迟,晚上他就会找上门来。”
“太好了,我已经准备好十个马蹄银。”
“最多出一半,给银子太多,反而会吓住他,”蒋孝琬低声说,“沙洲商驼那边说好了?”
斯坦因愉快地说:“马车目标太明显。好在昆仑有办法,新增加的二十多峰野骆驼经过特殊**,现在就能驮运货物。哦,我把陪伴多年的玉璧送给他做药,治疗‘金玉神驼’的腿——和田玉真能当药用吗?”
“古代传说,修炼神仙时要喝玉膏——大夏曾说,你那块玉佩乃修行男人头盖骨盘成的玉,价值连城,远远超出商驼的运费,怎么能轻易送人?”
“昆仑说那是医治‘金玉神驼’腿伤的上好药。玉再好,也是物质;而我们目前要挖掘的是非物质。现在,一切都顺利发展着,最终能否成为完美的神话,就看你的谈判。”
“放心吧,大人,”蒋孝琬说把握十足,“还有一个好消息:我此次去敦煌城,已经打听出安西知县饕餮是我的旧相识,当年,和田知州潘大人主持召开新疆南部地区师爷联席会议,他曾作为副秘书长协助我工作。”
“你是说所有文书可以寄放在安西县衙?”
蒋孝琬得意地笑着,仿照斯坦因,做出“V”字型手势。
果然不出所料,晚饭刚结束,身着黑色棉袍的王圆箓就在帐篷外徘徊。斯坦因发现后,邀请他进来。王圆箓愁容满面,伤心地望着十二个大木箱,眼泪夺眶而出。
“你没有必要这么难过。”蒋孝琬等他情绪平静了,才慢条斯理地说:“玄奘在天之灵有知,也不忍心看着这些文书在冰冷的洞窟里承受寂寞。斯坦因大人只是按照法师的指引行事,让更多的信徒分享佛教文化的甘露,而像瓦尔特那样的商人,仅仅以赢利为目的。”
王圆箓猛地抬起头,“我没给他卖文书。”
“这件事情要是传到汪大人的耳朵里,你百口莫辩!考察队刚到敦煌,瓦尔特就到营地找我们商谈,说要把藏经洞里的所有文书转卖给我们。”
“……他?——骗子!”
斯坦因递过一杯咖啡,“王道长,我很赞赏你修复洞窟的精神和守护文书的赤诚。根据本人了解,你化缘收效甚微,很难在十年内实现梦想。所以,我要帮助你,捐资。”
王圆箓眼睛一亮,忘了接咖啡,“大人,你?……”
“与众多信徒不同,我不求升官、发财、生子、平安之类,只为表达对玄奘的崇敬。”
蒋孝琬端过四块马蹄银,“这些全部捐献给莫高窟。”
王圆箓显然受到惊吓,双手缩回:“就是购买,也用不着这么多银子啊……”
“与文书无关,只谈信仰!”
“大人,我从没见过如此虔诚的信徒,”王圆箓眼泪又迸流出来,“你捐这么多银子,还是许个愿吧,一定能实现。”
“我希望能够把这写文书顺利运抵印度!”
王圆箓关切地说:“这不算啥,听说,你还没娶女人,就许愿让法师显灵,安排一个温柔贤惠的良家女子伺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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