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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乌胡鲁要让我花七个月的时间来朝圣的原因,母亲被俘两个月才见到乌胡鲁的原因,也是徐永泽长老旦夕之间变成乌胡鲁的原因。袁乃东吐出了心中憋了很久的气。
何子荣的描述虽然流于表面,但从他的回忆中,不难猜出整个事情的全过程。只是缺少科学理论与技术细节——这超出了他的知识水平——需要进一步研究。桐山和雄说过,他的父亲桐山满,就是研究人格迁移的。所谓的重生,其实就是人格迁移,将一个人的人格/意识/灵魂,“迁移”到备用身体里。
根据何子荣的描述,备用身体有两种。一种是重生者的克隆体,另一种是捐献者的皮囊。一般情况用克隆体,特殊情况用皮囊,但也并非这么绝对。比如,乌胡鲁在第一次重生时,遇到意外,被迫迁移到了桐山葵身上,但局势稳定之后,第二次重生,他仍然选择了迁移到徐永泽的皮囊里。
袁乃东继续想:人格或者意识或者灵魂,是能够在特定物理系统中发生的过程,是神经网络中信息传递过程的涌现。人类大脑拥有约850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通过轴突、树突与其他神经元相连接。在神经元相连的地方,信号通过神经递质这种化学物质的释放和吸收而传递。一份完整的人脑详细信息占用20000兆字节。将原大脑的褶皱、突起和链接,复制到新大脑里,使新大脑出现相同的褶皱,相同的突起,相同的链接,这种涉及20000兆字节的复制,还要至少精确到阿米级,小数点往后数很多位才行。
考虑到大脑最底层那些精微的小程序已经进入量子力学的领域,这种复制的容错率会高得惊人。
还有,新大脑在接受人格迁移以前是什么状态?必须是如婴儿刚出生一般的原初大脑,没有褶皱,没有突起,没有链接。克隆体是早就制备好的,他们会允许克隆体自行长大吗?应该不会。理论上讲,克隆体应该一直呆在培养槽里,长大的只有身体,他们的大脑处于未发育的原生状态。捐献者的皮囊则要麻烦得多,他们有自己的记忆。所以,在人格迁移之前,会对捐献者的大脑进行处理,抹去褶皱、突起和链接,恢复原生状态。
克隆体是用重生者的DNA克隆而来,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人格迁移后,出现的人格与身体的排异现象。只是这种方法,需要长时间的准备。据此推测,重生只会是极少数重生教高层的特权,一般信徒哪有可能早早就准备好克隆体呢?
直接使用现成的所谓皮囊,相对而言,速度较快。但其危险性也显而易见,容易出现人格与身体的排异现象。袁乃东想:也许人格拒绝接受这具身体,精神失常,自行崩溃;也许会出现身体拒绝人格的现象,所有的神经链接都在,但人格就是指挥不动身体的运作。这都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迁移了新的人格,大脑与身体多半会有一个磨合期。最开始磨合期会很长,随着技术的熟稔,磨合期会逐渐缩短。像乌胡鲁这种,经常更换身体的,磨合期已经缩短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题有待回答。
说到大脑与身体的磨合……碳族的行为不仅来自大脑的指挥,还来自身体,来自身体的各个部位,肌肉和骨骼也是有记忆的。必须强调的一点是,碳族身体身体的所有犄角旮旯里,特别是内脏中,“居住”着100万亿以上的微生物组。这些微生物组,对身体的正常运作影响极其巨大,大脑受其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碳族身体不是单个的有机体,而是无数微小的有机体一同运作组成的超级有机体。那么,皮囊残留的身体记忆,是否也会成为乌胡鲁现有人格的一部分?假如皮囊会影响记忆,那重生过多次的乌胡鲁,用过多次皮囊的乌胡鲁,还是最初那一个乌胡鲁吗?
这个问题让袁乃东深思,几个新的问题自然而然浮现出来:人格迁移后,原先的身体是怎样处理的?如何确定迁移后那个皮囊里的人格是乌胡鲁而不是捐献者的?还有,既然说重生是人格迁移,是大脑扫描后的复制,那可不可以多复制几份?这些问题,暂时都还是未解之谜。
袁乃东把何子荣送回乌胡鲁神殿。分手时,何子荣面色惨白,对袁乃东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大草原上迷了路的鬣狗。成群的鬣狗可以战胜狮子,孤单的一只鬣狗呢?”他失魂落魄,摇摇头,咬着牙,强自振作,走回自己的住处。袁乃东希望他能度过这一难关。信仰崩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天崩地裂一般的灾难。
在回住处的路上,袁乃东遇到了何子华。他正在一个角落,与几名朝圣者聊天,狂热地表示他所说的才是“死不是生,生不是死,是为人间。黑不是白,白不是黑,是为天堂”这句话的正确解释,别人说的都是狗屁。他说得滔滔不绝,与曾经意气风发的何子荣竟有九分相似。一时之间,袁乃东有些恍惚,竟分不清楚,眼前这人是何子荣还是何子华。然而,细细一想,又感觉不对,何子华与他的大哥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何子荣昔日的虔诚是发自内心的,而何子华看上去……
何子华看上去比谁都虔诚,然而也仅仅是“看上去”。他看到何子荣的成功,何子荣从小就比他虔诚,从后补牧师提拔为神将,再从神将飞升到元老,靠的运气,更靠的是虔诚。他看到克莱门汀,那么傻的一个人——不是傻就是有病——也能年纪轻轻,当上十殿长老,一呼百应,声名显赫,靠的不是别的,正是对乌胡鲁毫不保留的无限虔诚。
从内心出发,何子华并无任何虔诚可以奉献。从骨髓里,他就是一个怀疑论者,不可能不顾一切地相信什么东西。但他会表演,会表演虔诚,非常卖力的表演。方法很简单,就是照着大哥何子荣的做,夸大十倍,就足够了。谁也不敢说他不虔诚,哪怕有人已经看出他在表演虔诚,也不敢质疑,因为说他的虔诚是表演,这样的话本身就是不虔诚,就是对重生教的不信任,就是对我神乌胡鲁的不恭敬,就是要背神叛教。
想到这里,袁乃东冲何子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何子华讲得正高兴,却掐断话头,迈着欢快的步子朝这边走来。
“刚才你说的那些,对生与死的理解,挺有意思。”
“我随便瞎说的。不瞒你说,这些话都是我老汉曾经教过的。我学得不如我哥好,就瞎说。”
“黑不是白,白不是黑,是为天堂。”
“嗨,别逗我了。《神之书》上全是这种囫囵话,模棱两可,想怎么解释都成。你知道吗,伊戈尔要倒霉了。”
“怎么?”
“我听说,伊戈尔管理的巨壁一号基地昨晚出了大事,”何子华此刻的表情,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幸灾乐祸,“玛丽、约翰、德克萨斯,还有那啥爱德华,全死了。乌胡鲁非常生气。因为无法让玛丽和约翰去惩罚反叛的克里多尼娅。乌胡鲁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袁乃东看着何子华的脸:“你知道玛丽和约翰,还有爱德华是什么吗?”
“不是什么神将吗?”
“不是。玛丽是伤寒病毒,约翰是黄热病毒,在历史上曾经造成多次大规模瘟疫,造成数千万人非正常死亡。乌胡鲁是要伊戈尔把这两种病毒投放到克里多尼娅的教区,造成疫病流行,杀死很多很多人。”
“可怕。”何子华评价道。
“2106年,荧惑守心,一场天花病毒制造的瘟疫在重庆市璧山区肆虐。那天花病毒,代号爱德华,也是乌胡鲁命人释放的。”
“真的?”
“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又关我什么事?”何子华恼怒地说。
“看看你的脸,你脸上的疤痕就是当年那场天花病毒袭击留下的。”
“那又怎么样?”何子华望着袁乃东,就像望着恐怖的怪物。“那又怎么样!”他把这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迅速离开,就像袁乃东是那带来瘟疫的天花病毒。
何子华的表现出乎意料。他本不是何子荣那种的虔诚者,可是……袁乃东想,难道表演久了,表演多了,会混淆表演与真实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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