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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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传来滚动的隐隐闷雷声。

闪电将黑夜豁开一道四分五裂的口子, 白昼般的光打进病房里时,鹤遂的目光好死不死地落在周念脸上。

毫不意外,两人的视线准确地对上。

闪电的光照到周念的半张侧脸上, 把她的恐慌和无措照得一览无余。

她完全是被鹤遂的眼神吓到的。

他的眼阴沉、泛冷, 里面没有一丝温度。

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被鹤遂眼神慑到的感觉, 这一瞬间,周念仿佛回到17岁时和鹤遂初遇的那天。

那天和他对视时, 她被他吓得不轻,双腿发软。

此时此刻也一样,周念觉得自己活像个被抓现行的纵火犯,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脚底的火星子。

透过门缝的对视还在继续,他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又是一阵闷雷滚过。

镜子前的鹤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轻张开薄唇说了一个字:“滚。”

周念僵在原地没有动, 她明明想走,双脚又像被灌了铅。

只因她看到了他受伤的右手。

“你……”周念开口时声音抖得厉害, 她指了下他的右手, “你在流血。”

鹤遂顺势往下看。

他看到了自己右手的指骨, 因打碎镜子时受伤,还在流血。

殷红鲜血顺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滑落,衬着冷白的肤色和青色血管, 显出一种荒诞不经的美感。

他穿着病号服,眉眼阴郁, 浑身都透露出破碎感。

“我让你滚。”鹤遂冷冷道。“你聋?”

他的手直接伸了过来。

下一秒, 周念的下巴被他的手狠狠攫住。

他手劲儿大, 还没用力就足以让她痛得直皱眉。

好久之前, 她也被他这么掐过下巴。

在南水街的那条小巷。

她没忘。

周念被扼住呼吸,她哽着脖子被迫仰脸, 看见鹤遂一张逼至眼前的俊脸。

他用带血的右手掐着她下半张脸。

温热粘稠的**在彼此皮肤中间摩擦着,周念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她看着眼底骤起的风暴,有着大难临头的恐慌感。

她被迫只能张嘴呼吸,像渴死的鱼,气息紊乱。

他却变本加厉地将她的脸抬起,让她离他的脸趋于无限近。

两张脸间隔不超过两厘米,呼吸纠缠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鹤遂温热鼻息,一阵一阵地扫在脸上,他的呼吸也是乱的,像是在克制愤怒。

男人眸底阴寒至极,他掐着她的下巴沉声发问:“你是聋还是他妈的听不懂人话?”

周念鼻尖泛出点红,眼角湿润地哽咽道:“鹤遂,我疼。”

话音落地,他的大手立马懈力,只余长指轻轻停留在她的皮肤上。

力度轻得说是抚摸也不为过。

这让周念怔住。

眼前这一幕无比的似曾相似,像重演的历史。

“鹤遂,你还是会怕我疼对不对?”周念眼睛微微发亮,藏不住的希望流露出来。

鹤遂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看着她。

近距离的对视,周念看见他的瞳孔正在一点一点涨缩。

他却猛地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他松开了周念,迅速背过身去。

“你怎么了?”周念很疑惑地问。

“……”他没有回答。

周念站在原地等着,不久,大概只有五秒钟的时间,鹤遂就重新转过了身体。

他的表情冷淡又从容,和刚刚的反常很不一样。

没等她再开口说什么,鹤遂就将门关上,把她完全隔在门外。

那天晚上,周念忘记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打碎那面镜子,也暂时忘了去追究与他的种种旧事,只是很平静地帮她叫来了护士,替他处理伤口。

护士问出了她的疑问:“你怎么把卫生间的镜子打碎了呢?”

鹤遂靠在床头,伸着右手让护士包扎,说:“不小心。”

护士留意到鹤遂右手的手腕上还有伤,笑着搭话:“你好倒霉,怎么全部伤在右手,平时可都是用右手。”

鹤遂没有说话,神色淡淡。

14号病**,周念侧躺着,藏在被窝里给置顶的他发消息:

【今晚打了很响的雷,我有点害怕,我怕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多?怕打雷,怕楼道里警报响起时的红光。】

【明明你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看见你受伤,我还是会担心你】

【不知道你会在这个医院待多久,等你离开后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吧,希望在这之前我可以搞清楚真相】

【我只是要个真相……】

……

多滑稽可笑的一幕。

明明鹤遂就在她不远处,她却没办法把心里话同他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把所有想说的话发给他早就废弃的微信号上。

四岁枯荣的时间,一千多个朝朝暮暮,漫长得足以抹杀掉太多的存在。

抹杀掉她全部的希望、生命里的微光。

还有她的爱意。

如她发出去的消息一样,现在的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她是真的不敢信,也是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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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的日子可以算得上丰富,可以说比外面绝大部分苦逼的上班党要轻松得多。

在这里,有图书馆,清晨吃过早餐后就可以到图书馆看书。

还有娱乐室,娱乐室里有桌球,台球,电视机,还可以坐在一起打扑克牌,不过打后需要把扑克一张不差地还回去,不然下次就没得打。

以及还有专门的音乐理疗室,里面有按摩椅,病人可以一边听歌一边享受按摩。

当然综上所述,都仅限自由活动时间,活动时间结束就得乖乖回病房,该吃药的吃药,该输液的输液。

周念和莫奈聊天时,聊到这些时,莫奈都会一本正经地问:“我也想住进去,没开玩笑。”

周念会很难得地笑一下。

今天的活动时间,周念待在图书馆里,她一时没找到想看的书籍,就在书架间缓慢地穿梭徘徊。

她看见一本书的封面很熟悉。

深褐色的。

她伸手,将那本书抽出来。

密集的书列里出现一道裂缝,她抽出那本书,看见裂缝里有一只冷白色的大手。

周念抬眼望去,与对面的鹤遂对上视线。

他刚好也要拿这本书。

周念把书递过去,说:“给你。”

鹤遂没接,抬着慵懒的眼皮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周念默默把书拿回,低头看着。

是一本日本的悬疑小说,名字是《绝叫》,也就是鹤遂曾经给她讲过的那个故事。

他也想重温这个故事吗。

周念盯着封面高悬的女人发呆,在原处站了很久。

周念拿着书走出书架,想找个座位坐下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鹤遂。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明亮,即便他身上穿着病号服,也难以阻挡周身的光芒和耀眼。

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主镜头。

他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巧合。

周念往他对面看去,果然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裴巷。

裴巷此时处在抑郁状态,面前摆着一本书也不看,要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脸对着窗外,眼里一潭死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鹤遂在模仿裴巷。

他果然是吃演员这碗饭的,他学着裴巷的样子趴在桌子上,表现出如出一辙的要死不活,连眨眼频率都是那么的相近。

那桌还有空位。

周念没有选择过去,而是挑了距离他们两桌远的位置坐下。

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扎着可爱的羊角辫。

小女孩面前摆着画画本,还有散落开的蜡笔,她正忙着在画纸上涂涂抹抹。

周念坐在小女孩旁边看书,氛围安静。

看了没一会儿,周念听见身旁传来隐隐的抽泣声,她转头,看见小女孩正在抹眼泪。

她看了眼小女孩的画,明白了为什么会哭。

画纸上有好几只绵羊的身体,但都没有画头,就算画了头也形不对物。

小女孩用红色蜡笔在画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

周念抿抿唇,没有理会,转头继续看书。

她已经不拿画笔很多年。

但凡和画画相关的,她都不想碰,一碰就是暗涌。

小女孩越哭越厉害,完全没办法控制情绪,索性趴在桌子上开始哭。

趴下时小手碰到一只绿色蜡笔。

蜡笔滚到了周念的手边,她盯着绿色的笔头发怔,想到一些旧事。

还记得四年前,鹤遂有一段时间要与她断绝来往,她在那段时间里也是没办法画画,面对画纸时大脑一片空白。

后来他回到她身边,并许下承诺要带她逃亡,她又开始画画了。

她拿下了那年的联考校考双第一,成功收到京佛美院的录取通知书。

那时的她也还是没有放弃画画。

直到冉银撕碎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断了她去京佛的念想。

她被这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压断了骨头。

倘若冉银没看见那两张火车票的话,可能会让她去念京佛美院,但偏偏冉银看见了,冉银宁肯断掉她的前程,也要将她牢牢掌控在手里,不允许旁的人将她带走。

冉银觉得只要复读一年就好,考别的美院也是一样,认为周念的才华不会被学校所束缚,读哪里都一样。

周念怎么可能如她的愿,她长的反骨收不回,绝不可能让冉银如愿。

于是她从此不再画画。

只是此刻看着滚到手边的一直蜡笔,心里难免感慨万千。

三岁就开始画画的她,竟也有不画的这一天。

周念犹豫了好一阵,才拿起那只蜡笔,然后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抽噎着抬头。

“你看着。”

怕吵到其他人,周念声音特别小,“绵羊脑袋这么画。”

小女孩揉揉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周念骨瘦嶙峋的手握着粗短蜡笔,她甚至不用把画纸挪到自己身前,就三两笔画出了一个可爱又标准的羊头。

小女孩一下就不哭了,怔怔地看着周念,没有说话,但表情写满了“这个姐姐好厉害”。

“她叫小昭。”身后传来人声,“有自闭症,所以不爱说话。”

周念回头,看见是一个男护工。

图书馆和任一地方随时都会有护工盯着,怕有的病人会做出过激行为,需要及时制止。

周念嗯了一声,把头转回来。

她温柔地轻声开口:“小昭,你这么画……”

她开始教小昭画画。

男护工就一直站在身后看着。

周念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只认为是男护工看她教小昭画画觉得好玩。

初冬光线轻暖,照得周念皮肤薄而白,有着近乎透明的质感。

尤其是颈部,又白又纤长。

一道瘦高身影出现在桌旁,挡住阳光,周念的眼前一暗。

她画画的动作一停。

在抬起头来以前,周念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质地清冷的男香。

病房里,鹤遂每次洗完澡出来身上就是这股香气。

她不会闻错。

周念抬头,果然看见鹤遂站在桌旁,他的手懒懒往桌面一撑,五指修长,姿态格外吊儿郎当。

他冲周念身后伸手:“拿出来。”

周念“?”

她扭头,发现鹤遂在和那个男护工说话。

男护工神色一蹙,说:“拿什么?”

鹤遂眸色平静:“手机。”

周念站了起来,人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鹤遂没看她,语气寡淡:“他拍你。”

“啊?”周念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拍我了?”

“……”

鹤遂没理她,手还朝外伸着,目光定定落在男护工脸上,非常有威慑力:“我让你拿出来。”

男护工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没拍。”他看了眼周念,“再说她穿着病号服,有什么可拍的?”

周念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病号服很宽松,如果站在她身后,能看见她领口里的内衣。

她又羞又气,忍不住微微发抖。

鹤遂笑了下,神色傲慢,懒懒道:“你拍没拍,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男护工哑口,手机死死攥在手里。

看这情形,周念抖得更厉害,问男护工:“你真拍了?”

男护工盯着周念说:“我没拍,我刚刚只是和你说话,难道不是吗?”

图书室里已经不再安静,好多病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包括还有其他的护士,也相继走了过来。

周念转头问鹤遂:“你看到他拍我哪里了?”

鹤遂扭头对上她惊慌的目光,平静地说:“拍你胸了。”

周念:“……”

那场小镇的黄谣风暴在瞬间袭上心头,这一刻的羞耻感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很难让她不气愤。

她看着男护工,张了张嘴:“你……”

她被气得讲不出话。

鹤遂注视她,发现她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用一种漫不经心地口吻说:

“你要是怕,你就站到我身后。”

周念怔了,一时忘记颤抖。

他这是在保护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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