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玄光寺北院枫林晚，明鸿正在院中石亭内打坐念经，慧成过来时也没作理会。

直到夜深，天空忽然响起雷鸣声，这才停了手中木鱼。

“弟子见过师尊。”

明鸿的声音很淡，慧成却听得异常清楚，甚至比雷声更加清楚。

“时间越长，我发现越当不起你这个称呼了。”

慧成从亭外走进去，“明天冯子虚会回到京城，这时候下雨，妙极，妙极啊～”

“下雨确实不错，弟子喜伴雨而眠，就不陪师尊了。”

明鸿起身行完礼，刚出石亭，豆子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明鸿抬头看了一眼天，不慌不忙地走进雨中。

宫城后苑竹楼，管弦丝竹日日不绝，曼歌妙舞夜夜不断。赵义喝的酩酊大醉，歪躺在两位美人身上呓语着什么，作陪的张伯端一言不发地端坐着。

雷雨骤下，赵义惊坐起身，凭栏遥望满城风雨，马上又狂笑不止，搂着两位美人冲进廊外风雨恣意高歌、手舞足蹈，最后倒在地上，被人慌忙架去了软香阁。

原以为昏睡了这么久，很难再有睡意，坐床边抱着甘蔗啃了没几口，雷惊雨落，冯宽望着颤巍巍的帐顶，没一会又顺势躺了下去。确认营帐安稳之后，快速眨眼几次，直接进入了梦乡。

来到三色铜镜前，青色巨人闭眼站立，左手掐诀、右手抚尘，一副道人模样。

褐色巨人端坐于地，双手合十目视前方，同样一动不动，中间的红色铜镜空无一物，冯宽走近后也看不到自己的镜像。

“他们，好像也睡着了。”

冯宽喃喃几声，不愿打扰他们，来到镜后的黑暗地，沿着尚有一丝光亮的石阶走到地下。

那只干瘦的身影紧贴在内墙上，让冯宽想起了那个世界的十字架。

幽暗的牢房里同样无声无息，别人来看，会觉得那只身影真的死去了，可冯宽不这样认为。

将手中啃了一半的甘蔗劈下最末那一截，蹲下身子放在光滑的地面上。

冯宽轻轻一推，甘蔗顺利地滚到他脚下，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吱呀，像车轮碾过一只奄奄一息的臭虫一样。

等了一会，冯宽拍拍手，起身准备离去，听到一声干瘪嘶哑到至极的声音：

“等找到芸儿，你把这个拿去吧。”

冯宽回头一看，一只枯瘦的手上拿着刚才那截甘蔗，甘蔗中间挂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冯宽觉得有些眼熟，也没多问，沉默了一会，说道：

“有一点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何一直是你找他们，他们，却好像从未主动找过你。你说的那些名字，很多人现在也过的不错。相反，倒是咱们，一开始其实挺苦逼的。”

黑影怪笑两声，“不找他们，即便有这颗石头，我哪能撑到现在啊。困境之中，没有信念，没有意义，就真正没了活路。

再说回来，你一直都顺风顺水，苦逼的其实只有我而已，不然，你也不会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

冯宽怔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默默走回到地上，朝下行了个礼。

转身回来时，三色铜镜变成了色彩斑斓的光彩世界：

“冯公子，欢迎来到灵水国汀兰城！”

两位长相一样的青衣姑娘笑迎道，冯宽不自主地随她们过云桥、上玉阶。

默默回忆着那位白衣女子的模样，结果在水晶宫殿门前，却赫然看到了一位着紫袍戴金钗的女子。

一阵激动，正想走过去说话时，忽地动山摇，冯宽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冯大哥……冯大哥你终于醒啦，这会雨小了不少，咱们进城去吧？再晚，天又要黑咯。”小南收回双手，指了指窗外笑道。

“噢噢，哎呀我怎么又睡了这么久，走走走，咱们回家！”

冯宽一骨碌起身下床，小南忙叫住他，“冯大哥别急，楚大哥去叫马车了。你先好好泡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桌上还有茶点，完了之后可以先填填肚子。”

“我就随便吃点东西，澡就不泡了吧，等回抚云居再好好收拾不迟，我这样子也没怎么变，小夜素儿他们总该认得出来的。”

冯宽拿起桌上的铜镜照了照，说完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眼睛一亮，忙又连着吃了好几块。

小南往浴桶加完热水，试了下水温，“冯大哥还是洗洗吧，收拾得精神些回去，也免得他们担心受怕。另外，有句话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冯宽吸了口凉茶，笑道：

“还是南姑娘考虑的周全，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有什么话都不能说的？”

“冯大哥，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其实也不短。回去之后，有可能已经物是人非了，冯大哥……你最好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说完，见冯宽有些懵，小南强笑道：“其实也不一定啦，说不定也有很多惊喜呢，我先出去收拾东西，一会韩大哥回来我再来叫你。”

泡在香气缭绕的浴桶中，冯宽心情反而变得低落了不少。

听小南说完之后，他脑海中开始闪现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或名字。

水渐渐从温热变成冰冷，仙灵山顶的那一幕幕画面又从内心最深处跑了出来，没一会，浴桶里的水直接凝结成冰块。

烧火棍感应飞来插进冰块，“哧”地一声长响，无数水汽飘出浴桶。

从外看去，比之前热气腾腾的时候更像是仙境。

清醒过来，冯宽停转真气，将烧火棍丢出浴桶，拿起仅剩的一小块冰往自己头上抹了半天，将头发熨润整齐，扎了个马尾。

“只要抚云居在，家还是要回的。”

换洗出门，眼见周围一片空旷，昨晚散乱的营帐、冗杂的人员都已消失不见，冯宽精神一振。

楚大雄驾着马车，吹着口哨过来，“冯兄弟，咱们这就进城去？”

“走，去我家吃晚饭！”

路过迎仙台时，楚大雄笑道：

“冯兄弟原本是要坐八人辇车过来，由王公公亲领到这里，会有四对童男童女捧玉献花，迎你下辇。

走完三十六尺长的祥云毯，来到白玉石阶，两位良善云英姑娘会过来，一前一后，陪引你走一百零八步。

最后到达迎仙台顶，接受万千百姓、和尚道士、才子佳人、虎贲军士、皇室贵胄等等的热烈欢迎……”

“还好没这么弄，不然，我可能当场吓得从台上摔下去……”

冯宽拨开窗帘，望着在薄暮当中熠熠生辉的高台，苦笑摇头，“别说我了，就算真有神仙下凡，恐怕也不喜欢这样招摇。”

“嘿嘿，那可不一定。冯兄弟，要我说啊，那些神仙平日里清冷寂寞久了，对这新鲜热闹的人间烟火，肯定趋之若鹜。

要是没有这些场面，搞不好他们自己还会变出个迎仙台来，顺便再变几个戏法，吸引众人围观看热闹哩。”

小南拉开布帘，眼睛却看着冯宽，笑道：“楚大哥说的有道理，我也这样觉得。”

“咳咳，南姑娘这么说，哪天我就在南市搭个台，在上面表演表演试试，看是叫好的人多，还是扔臭鸡蛋的人多。”

“好呀好呀，嘻嘻，我肯定是在下面叫好的。”

马车到京城外郭，雨又下大起来，楚大雄拐到京城南边，经过厚载门时，冯宽忽叫停道：

“楚大哥，咱们就从这里进吧。”

“冯兄弟，从这肮脏地儿进去，晦气！咱们还是往前走定鼎门吧，再怎么低调，走御街回去总要好点。”

冯宽掀开布帘，探身出来，笑道：

“第一次来京城，我就是从这里进去，你看这么大雨，这儿，还是这么热闹。”

“京城现在，就属这里最热闹喽，可人心变了，只不过是个空壳罢了。”楚大雄停住马车，轻叹一声。

“子虚！”

“公子……”

“大哥哥！！”

撑伞下车，走近几步看向前方的热闹景象，冯宽正想着楚大雄话里的意思，忽听到几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冯宽转身向右看去，只见两个半大小孩丢了雨伞，一边哭喊，一边朝自己冲了过来，后面跟着司马斌、赵丑儿、司马真。

“小夜，素儿……”

冯宽心一颤，将伞一抛，蹲下身张开怀抱，将两人紧紧拥入怀里。等他二人稍微平静一些，后退一步，笑中带泪道：

“臭小子，都长这么高了，素儿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两人一听他说话，又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看得冯宽一阵心碎。

小南和楚大雄替三人撑着伞，司马斌三人站在一旁，或暗自抹泪，或沉默感叹。

“大哥哥，你要是……再不回来，素儿就要……就要胖成花猪了。”

冯宽哈哈大笑，“大哥哥回来，要给素儿做更多好吃的，素儿是小花猪，大哥哥我就是大花猪。”

众人一时乐，司马斌忽怪道：

“冯哥哥，怎么三年不见，你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呢，好像……一点都没变呢。”

赵丑儿暗中掐了他一下，苦笑道：

“冯大哥，这里风急雨大，咱们先回去再聊，萍儿姐姐他们忙活了一整天，正等着你呢。这两个小家伙就喝了碗粥，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饭，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还这么精神……”

“萍儿……“

冯宽稍愣下神，方才认出是赵丑儿来，看着她和司马斌的如胶似漆的样子，一脸欣喜道：

“丑儿妹妹，你和我斌弟……”

“斌弟有福气啊，两人半年前才成了亲，这日子过得，真是羡煞旁人！”司马真一旁笑了笑。

冯宽连道恭喜，完了又向他们介绍楚大雄和小南。

冯小夜看了看小南，忽扯了扯冯宽胳膊，脸贴近他耳边道：

“哥哥，可不可以，别让小南姐姐住到我们扶云居去呀？”

“啊？”冯宽愕然。

周素儿嘟着嘴，没遮掩道：

“大哥哥，小南姐姐跟我们一起住的话，会不会过几天，又带着大哥哥跑了啊？之前果儿姐姐就是这样……”

“南姑娘以后，会一直跟咱们在一起。”

冯宽傻了一会，随即摸了摸两人脑袋，干笑两声。

说完，冯宽牵着小南的手过来，将小夜、素儿的手一起叠放上去，“咱们是一家人，大哥哥以后，不会再忽然消失不见。”

“真的？”素儿、小夜异口同声。

“真的。”看了看小南，见她眼眶微红、不停点头，冯宽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