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从昏睡中醒了过来,这是他离开华侨镇的第十年,女友趴在床前,握着他的手,眼睛里没有一丝的爱恨,他忘了自己是如何从旅馆出来的,也忘了是谁将他救出来的。
他经历了复读的折磨后,彻底告别了大理,十年了,母亲再没有回过大理,他也不曾想起这个地方。
然而,沐雪还是想起了苏小小,三天前睡掉他身体的女人。
高考结束后,寒阳去了河北一所中医药大学,专科,在那里,导师在解剖课上免费给班级男生做了包皮环切手术,让他们成了不完整的男人。而老孔,去了家职业学院,学习咖啡文化。毕业后寒阳回县里接替了他爷爷的老本行,成了个顾家的男人,而老孔,毕业后做了两年的网管,便骑上摩托车开始了摩旅生涯的探索,用他的话来说,他成了梦想的实现者,有了真正的自由,一年后,在朋友的合伙帮忙下,在大理洱海边上的庭院里,开了家咖啡馆,前不久由于财务纠缠,老孔只身去了西双版纳,带走了他仅有的存款和店里唯一的咖啡师,也是他的现女友。
现在的沐雪,窝在**,他记起来高考前一天杨帆在饭前跟他说的话。
杨帆说:沐雪,你爸爸情况怎么样?
沐雪愕然的问:我爸?什么怎么样?
苏小小写信跟我说的啊,他说你爸爸好像身体不好,她和段老师还在班上进行了募捐,你不知道?
杨帆呆呆的望着沐雪,沐雪说:怎么可能,我爸怎么样我还不知道,苏小小的话你也信。
沐雪,你还跟我藏着掖着,我就是想说,让你别有心理负担,什么事情,高考过了再说。对了,你真应该谢谢苏小小,为了你爸,她和段老师在办公室忙了一晚上,将同学们的祝福信整理成了一个礼包,第二天才邮到你家去了。
沐雪听到这,突然想起来段老师给苏小小钱的那个中午,苏小小说要去买点什么,但后来他气急败坏,就一个下午都没回学校。等再看到苏小小和段老师在宿舍呆了一晚都没出来的时候,他彻底崩溃了。结合杨帆的话,沐雪头脑发麻,一股清凉的激流从脑子喷发到全身,将他泪水赶到了眼眶边缘,看见寒阳和老孔赴宴而来,他才收了神色。
这十年以来,只要一想起和杨帆的这段对话,沐雪的心就像是充了气一样的难受,而这十年,他也把对家人的爱全部付诸到母亲身上,父亲已然离开了他。他失去的不单是一段可以珍惜却因误会而不得不散的感情,也失去了和父亲别离的机会。
十天前,正是沐雪过完年往学校返的时间,然而,他却收到了一张名叫何书的匿名网友发来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子面容憔悴,嘴角红肿,正当他端详照片的时候,何书发来消息。
你是沐雪?十年前华侨中学沐雪?
沐雪一听见华侨中学四个字,心里便有些生生的作痛,随即打过去三个字:是,有事?
沐雪,我是何悦,还有印象吗?
沐雪又看了一眼那照片:不像你啊,你是何悦?
不是我,沐雪,你走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托人打听到你的QQ,你要不……去看看苏小小把?
沐雪心里咯噔一下:看她?
没看见照片吗?她老公前几天动手打了她,现在她搬出去了,那天她无意跟我提到你,我想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最起码十年前,只不过当年大家为了不让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小小承受了很多,你不是一直误解她吗,那三年?我想你该去见见,有些事总要说开,你认为呢?
沐雪沉默了大半天,打了两个字过去:在哪?
也许当他打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注定那段长长的宣言会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裹尸布将他吞噬。所以他走进苏小小住的屋子,将她从沙发上抱起来的时候,他那盖在身上的十年愧疚感才有了要脱落的意思。
他亲吻着苏小小身体的每一处伤痕,不过问这十年之中的是与非,他只想那时那刻里的忘怀和倾注。当他蜷缩在苏小小身体上,像一条贪婪的虫子汲取失散的情感一样,门被推开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乖乖的看着妈妈和这个男人,他咯咯咯的笑,脖子上的饰品被沐雪捕捉到,他的心就好比进了颗钢针,钢针将他心肌紧紧的串在了一起。
你有孩子?
苏小小傻傻的看着沐雪,头发乱成一团:怎么样,孩子乖不乖?
沐雪恼怒的从苏小小身上抽离开:你该告诉我的。
我只是把他藏起来了,你看他多聪明,自己跑来找妈妈了。
沐雪走出去,伸手去抱那孩子,从孩子的脖领处拽出那根栓了饰品的红绳,苏小小情急之下,一把想要夺过孩子,却没抢过去。
沐雪看着孩子脖子上那颗黑乎乎的东西,脑子就跟进了浓硫酸一般,烫,灼。
你从哪儿弄来的,毕业的时候我扔了,我明明记得,苏小小,你为什么还要捡回来?为什么?
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苏小小点了根烟坐在窗台上。
你还好吧?她问。
边工作边读书,谈不上好,你呢?
嘁,你看到了,有孩子有事业,不好吗?
他呢?
谁?嘿嘿……离了。
沐雪沉默不语,就像是错过了这一生最珍贵的一场话剧,话剧里本该有他,但现在他却成了话剧的缔造者,一个无情的局外人。
你走吧,何悦让你来看我的吧,谢谢她。
苏小小说着,穿了双拖鞋,抱着孩子开始逐客,沐雪从地上坐起来,说:小小,刚才我……
别说了,你赶紧走,你什么也不用说,走。
苏小小说着就用手去推赶沐雪,将他推出了门外。然后从孩子脖子上扯下那颗枇杷,扔进了厨房下水道。
沐雪离开前一秒,给孩子拍了张照片,那孩子趴在苏小小肩膀上,看着沐雪的手机摄像头,而这也是苏小小留给沐雪的最后了一个背影。
门关上了。
就像他跟沐雪的故事在这一生彻底结束了一样。
然而,沐雪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出了苏小小的家门,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耻和卑鄙,他记住了孩子看他的眼神,看着他压在苏小小身上的那一刻,孩子的咯咯笑声更像是对他的嘲笑。在赶往机场的街道上,他觉得身体被一道网扣住了。
回学校的途中,他就像个失心的患者,老孔的未接来电有十几个,他均未予以回应,实在受不了,他便关了机。
回到家中,屋子里空无一人,桌上的饭菜还有丝丝余热,想必是两小时前就已经做好,他打开冰柜,取出来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一口灌进了肚里。这时候,在他余光尽头,一张白色的纸张被吹进来的风拂动了,白纸从桌子上掉下来,在空气中回旋了几秒后,掉在地上。
沐雪走过去,捡了起来,纸上说:我走了,别来找我,十年了,你还是忘不掉她,我等了你十二年,现在我要走了,不再见!
伊依的离去对沐雪来说是个绝望的打击,就像他曾经受损的心被突然摆出来指责一般,这是种**裸的鞭笞,他羞耻至极,也恼怒至极。可他没有了发火的资本。
老孔电话又来了:
沐雪,你怎么一天不接电话啊,出事了出事了,伊依发现你去见苏小小了,赶紧回家看看。
挂了电话,那边便发来照片,照片备注:伊依发给我的。那张苏小小抱着孩子背对着他的照片,沐雪才突然想起,他和伊依用的同一个手机注册号,两部手机开通了云服务,双方的照片都会出现在对方手机。而沐雪站在苏小小面前,显然忘记了这件事。
沐雪关了门,关了手机,他歪歪倒倒的走出了学校,脚下竟不知了去向。他以为伊依会是他这生唯一一个陪伴他的女人,她追逐了他十二年,撼动了他的心,感动了他的生命。但他那泛滥的同情心却将这个女孩驱逐了。
此时的伊依,面含冰凉的泪水,正去往机场的路上,她要与此诀别。
沐雪站在马路的天桥,望着激流的车海飞逝着,他坐在地上,不像一个大学老师,他以为逃离了家乡就逃离了一切,他以为带着父亲对他的期许就会成为一个有良知的人。他错了,他想起高考结束看见父亲遗像时的情形,想起他将母亲搂入怀中,亲手拆开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儿沐雪,见信时,恐怕我早已入土,你爸命该如此,你不许悲痛,隐瞒病情是我对你妈的嘱咐,也不知我走后她是否会遵从我心愿,那个我是决定不了的。你爸你妈无能,让你一人在家,寄人篱下,吃了苦头我们也疼在心里。你要是感到痛苦,就离开大理,去你想去的地方,越远越好,这辈子我不敢要求我儿,只求你过好日子,顾好你妈,至于你弟,要做好兄长,我走了你就是他的爹。你爸话在心里,多说不必,从小我教你挺直腰杆为人,你今后谨记就好。我儿珍重,你爸有愧,先于你一步——雪父。
坐在天桥下,他感到愧对父亲,他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下流胚子,他的眼泪就快将他包裹住,那浓烈的伤痛拉扯着他,他要去和伊依定情的那家旅馆,他要在那诉说他犯下的罪过……
……
伊依在得知沐雪失联之后,从登机口折了回来,从回忆的角落里,将沐雪从旅馆里救了回来。
此时的沐雪睁着眼睛,脑袋靠在伊依腿上,伊依的手抚摸着沐雪的脑袋,温暖着他的伤口。
你死了我怎么办,沐雪哥?
我死了,是你把我救了回来,我以为你就这样走了,可你还是回来救了我。
沐雪睡了过去。
一周之后就是他跟寒阳老孔约好的十年之期,沐雪买好了礼盒,伊依把他送到机场入口,挥手作别。
下了长水国际机场,又坐上长途车,五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了大理,老孔也从西双版纳赶了回来,两人前后脚到达县城,寒阳带着两岁半的儿子来车站接他两。
一下车,寒阳走过来一一拥抱。
沐雪,老孔,十年了,十年未见,你们可还好?
少给你孔爷爷来这套,滚一边去,我抱抱我大侄子。
说着接过寒阳那大侄子,沐雪也兑现承诺,掏出了给侄儿的大红包。
晚上简单摆了个家庭宴,没有太多的叙旧,老孔和沐雪旅途操劳,就让他们先睡了。
第二天,寒阳弄来三辆自行车,老孔和沐雪整理背包。寒阳看看他两:别以为还年轻,啊,这二十多公里,骑车可是不容易,做好思想准备,后悔的话我就开车去。
走走走,我奔波在外这些年,摩托车轮子都让我骑掉了好几个,二十公里算个球啊。
老孔啊,我说你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这么夸张,你啊,是一点都没改。
寒阳看了看时间,说:抓紧了,别去晚了。
晚什么晚,就咱们三个,想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到。
寒阳不理老孔,上了车。
在这蜿蜒的柏油路上,三辆自行车就像一条坚硬的蛇,穿梭在通往他们作别已久的华侨中学,他们毕业后的第二年,这里就再没有进来过高中生,高中部也变成了小学部。这里再没有挑灯夜读的景象,没有那紧张惆怅的面孔,更没有华侨中学,取而代之的是华侨小学。似乎他们熟悉的那个华侨中学在他们毕业后就人间蒸发了,又或许是这个长久封存的记忆在他们再次踏入学校的那一刻起,那种神秘的感觉又回来了。
三人艰难跋涉,终于进了华侨镇。
变了,老孔,你看,变了。
是啊,来,让孔爷爷在前面领路,看我还能不能找到咱们学校。
老孔一个加速上了前去,路过医院门口,他特意看了眼当初老板娘的米线店。他捏了把急刹,停了下来:寒阳,老板娘呢?
怎么,想老板娘了?
面前再没有什么米线店,那排原本破旧的平房也变成了新式的居民区,从前的戾气也一扫而净。
哎,这几年发展太快了,发展了新东西,旧房子里的故事也挖走了。
沐雪你发什么牢骚,我看你这些年是书读多了,嘴里也说不出什么人话,说话不干脆了呢。
老孔的话没错,时代变了,时代里的人也在变。老孔领着路一直往前走,在那凤凰树的路口,寒阳看了一眼那棵树,它从一个二十多米的大树变成了只有五六米。
道路建设的需要,树太高影响交通,修一修枝条是对的。
对是对,可变化也太大了,我还想看看这棵大树呢,你记不记得,寒阳,那年林志炫刚出《凤凰花开的路口》,咱们在那出租房里听了多少遍?听得我那时候做题的心思都没有了。
老孔对这棵树的感情只有他知道,他曾带何悦过来看过它的盛开,现在却只是萧条的拖着几根绿绿的新芽。
看到这些改变,三人的心多少有些失落,但心想着,车轮子也进入了期盼已久的华侨中学。
进门不一会,教学楼身后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便射过层层的树荫透了过来。
停了车,三人起步一排,看了看彼此,笑着走向他们的写下的誓言,在那里,他们要亲手擦去在青春里刻下的疼痛。
刚走到木棉树下,后面几双手包抄过来,捂住了三人的眼睛。
你们猜猜,是谁来了?
老孔闭着眼,回忆着这熟悉的声音,心里掠过两个字:何悦!
他一个反手拨开了那双手:你们几个?啊?你们几个?
捂在沐雪和寒阳眼睛的手也放开了,刚才街道上那些不完美的失落感随着这几人的出现,似乎一切都圆满了起来。
杨帆,日语翻译,在厦门外贸公司担任外交主管。
何悦,政府公务员,在昆明区政府坐班。
韩天,韩氏集团CEO,定居广州。
华侨中学的天之骄子没想到降临到他几个身上。
你们几个怎么来了?
老孔见了何悦,突然想起了那句“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最好的解药”。
寒阳笑了笑:我联系的,别以为就你们几个梦想实现了,人家也要来擦掉写下的梦想,人家的梦想啊是真正的梦想,老孔,你说咱两,当时给自己定的什么啊?一个要自由,哼,成了个泡咖啡的,一个呢,离不开家人,结果嫁给了一个九零后。沐雪你也好啊,还没毕业就破格留校了,将来要当什么教授……
好了好了,大家先静一静,你们先在这坐着,我在饭店定了套桌子,一会儿送过来。我还有个大大的惊喜送给大家。
寒阳说着骑上了自行车疯狂的行驶出去,大家拿着刀片,找他们刻下的梦想箴言,杨帆低着头,拨开一块巧克力,轻轻咬了一块含在嘴里。
杨帆,你的呢?
我的?我的早就没了。她不加解释的感受着巧克力的香甜,仿佛那个横在心中恶梦般的夜真正的迎来了它的黎明。
大家仔仔细细找着那些趴在树皮上的字,却始终不见踪影。几人看看对方,忍不住大笑:十年了,树长了那么大,树皮上的字早就没了。
是啊,没了,那些字就像掉进时间陷阱里的片段,随着时间的成长,树干的茁壮,一点点化成了通往他们梦想道路的那一撇一那。
这时候,太阳的光线穿过婆娑的树影,送来了他们青春岁月里最后一份礼物。
寒阳的自行车后座,背着孩子的苏小小落落大方的站在了大家面前,她双腿合并,将孩子抱在怀中,露出了她那一如从前的娇羞笑容。
时光在这里静止了,这个故事到这里最好,这个美丽的画卷就这样卷成了一幅纪念青春的情诗,扔进了那段冗长酸楚并幸福着的三年时光中,诗的名字叫:那群可笑可爱可人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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