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遗书鸣响2

好了,该交代一下中音部了:它有提升成高音部的可能。这样发展下去,斯坦因会以大英雄而不是裸奔者的形象越来越多地进入民众心灵。他的待遇和地位似乎发生明显改变。20年前,为搜集整理《克什米尔王记》,斯坦因费尽心机,苦苦追索,政府并不重视;10年前,第一次探险凯旋归来,他曾经期盼得到官方赞许,但是,等待他的只有冷漠、误解和嘲笑,某些官僚见缝插针地在他供职与所从事实际考古工作脱节问题上大做文章,政府甚至拒绝授予他“考古视察员”称号。现在,他已经习惯了社会漠视、喧嚣、诬蔑和怀疑,荣誉却接踵而至。种种迹象表明,英国官方开始重视东方学研究。十多所学术机构、大学顶着“高声部”的强大干扰对他发出诚挚邀请。斯坦因宁可死、宁可充当终身沉默的撞钟人、宁可在阿不旦或其它沙漠遗村当传教士,也不愿意与瓦尔特在同一个声部中漂流,他开出的首要条件是取消各种与瓦尔特有关门的荒唐透顶的聘请与演讲,还原那个屠杀脚印绿洲居民的凶手、贩卖假文书的诈骗犯、四处流窜的强奸犯原形。

各大学负责人耐心地劝说斯坦因:“就连中国清朝的大学都能做到‘兼容并蓄,学术自由’,难道,欧洲学术界竟然容纳不了一位掌握稀有语言的原生态土专家?难道,在这个越来越开放的世界中,欧洲学术要走向狭隘的牛角尖?既然如此,为什么各国要花费巨资组织考察团,派遣专家冒着巨大风险进入沙漠地区进行考古、调查?”

斯坦因苦口婆心的陈述无效后,决定悄然退出欧洲,返回克什米尔地区。

“欧洲任何一所大学的科研条件、社会地位及生活环境都远非克什米尔可比,你在沙漠、山区滚打了半辈子,该享些清福了,”艾伦难过地劝解他,“虽然那些心怀叵测的市侩、无赖打着学术旗帜招摇撞骗,但肯定不会长久。再说,东方有句古话,‘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各叫各的,你何必在乎它们?”

斯坦因长长叹息一声,“亲爱的艾伦,你要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匈奴骑士的血液,我真希望回归到那个古典时代,让欧洲大陆变成敦煌草原,让那些乱叫乱嚷的小狗们观看我和瓦尔特单枪匹马的交战——虽然,这种方式过于简单,但是,为了学术尊严,我不得不降低身份同瓦尔特那样的卑劣者决斗,我会像风暴一样,把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你是不是弄错了?”艾伦望着斯坦因,沉静如水,“你现在的对手不是瓦尔特,而是博大、深厚、丰富、美丽的东方文化!”

“瓦尔特算什么东西?屠夫!他只能代表那些无耻之徒!”

“可是,亲爱的,他和他的同伴们巧妙地利用了东方文化的光环,”艾伦也激动起来,“历史发展的悲剧性现象往往是,真正的潮流到来之前,最先出现的是沉渣、浊流。”

“……”斯坦因定定地望着艾伦,哑然失笑,“人们常说,‘胜利冲昏头脑’,而我,却被浮躁的声音牵着鼻子跑,瞧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啊,谢谢你,亲爱的艾伦,呵呵,一个追逐太阳的骆驼竟然钻进了狭窄、黑暗的牛角尖,这不是很滑稽吗?真滑稽啊!”

两人畅快地笑一阵,斯坦因重新忧虑起来,“古老的东方,很多地方都有宅院、古城、古关和长城,而在欧洲,很少有这种牢固的保护设施。表现在学术方面,是浮躁、狭隘、急功近利,用这些元素粗制滥造的‘学术长城’,很脆弱,它不可能像敦煌汉长城那样抵御匈奴人进攻。更可怕或者可悲的是,欧洲大陆到处笼罩着蒸汽机的空虚吼叫与浮躁的学术空气,这样发展下去,人类将走向何处?难道,我们能永远躲藏在虚假的葫芦中做梦?”

“我也感觉到理智和安祥在离我们越来越远,”艾伦热切地望着斯坦因,“这样吧,你留在欧洲,我们同布勒、沙畹、伯希和一道,研究敦煌遗书,让真正的学术回归主流,好不好?你要知道,最初,我并不喜欢这些,是你把我带进了这个沙漠一样广阔的领域。”

“……哦,没有阿杜尼的任何消息吗?”

艾伦摇摇头,“几支民间探险队找过他,没有丁点线索,好像世界上不曾有过这个人。”

“我有种奇妙感觉,”斯坦因沉思默想着,“他隐居在新疆沙漠的某个小绿洲上。”

“也许吧。”

他们望着纱窗。有只蜜蜂在屋子里嗡叫着绕几圈,朝亮处飞来,被窗纱碰回。嗡叫中断,蜜蜂思考片刻,再次起飞,环绕,飞向亮处,被窗纱碰回。嗡叫又响,又中断。当蜜蜂第三次起飞时,艾伦推开纱窗,放它出去。很快,蜜蜂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了。

“亲爱的艾伦,很抱歉,我现在根本停不下来,”斯坦因忧郁地说,“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了辽阔无边却又沉默寡言的大沙漠和大荒原,那才是我生命的舞台。我不能再在平凡无聊中消磨时间,必须回到和田、楼兰、敦煌……那里的一切似乎都是我身体的构成要素,芦苇,驼铃,铜钟,鸣沙,都在无时无刻地亲切召唤,我已经没法离开它们……”

艾伦叹轻轻地口气,“你实在不应该放弃娇娇那样的好女子。”

“唉,她要是像你一样有修养,该多好啊!”

“从那些炽热的信中看,你忘不了她,对吗?”

“……是的。”

“这就足够了,”艾伦伤感地笑笑,眼泪滑落下来,“我真想沿着娇娇走过的路体验生活,可是,你看,手头活太多,只能反复阅读你的信,让它们带着我飞翔!”

……

斯坦因告别家人,回到世外桃园般的克什米尔。

这里很幽静,似乎能听到中亚的轻微呼吸。中亚地理位置的特殊成就了马继业,而深厚的古代文化积淀铸造了斯坦因。如果说马继业的成功基于1890年以来的卧薪尝胆,苦苦支撑,那么,斯坦因的大获全胜应该归功于在沙漠绝境中同呼吸共命运的探险队。他并未忘记那些竭尽全力帮助他摘取禁苑佳果的考察队人员。测量员拉拇的病症最终得到确诊:双目失明与脑部的严重疾病有关。第二次中亚探险结束后,拉拇不治身亡。斯坦因多方努力,为其家人争取到数目可观的抚恤金;至于健康乐观的皮格,也在克什米尔测量局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工作。斯利那加举行“印度帝国高级骑士”授爵仪式时,皮格被邀请参加。

与高官往来过程中,斯坦因还多次强调新疆巡抚、甘肃总督及潘镇、汪宗翰等中国各级官员及中文秘书蒋孝琬对取得考古和地理成果的重大作用。他列举详细名单,建议政府写感谢信,并送去礼物,以便以后英国探险家的活动得到他们配合。政府很快落实。

马继业来信表示,中文秘书蒋孝琬将各种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他感到非常满意。此前,马继业多次请中国朋友帮忙推荐担任这一职务人选,他们根本没有考虑业务素质,只注重各种裙带关系,所以,都不尽如人意。而蒋孝琬似乎是造物主专门为欧洲中国学者量身定做的合格“师爷”,他协助斯坦因以低廉价格获取大量宝贵敦煌文书,使其在欧洲地位经历一番折磨后如日升中天。斯坦因还在新疆时就为蒋孝琬订购一块金表,盖子里刻印:“M.A.斯坦因博士将它作为对1906—1908年为探险献身及学术贡献的感激和真诚的敬重的纪念品赠予蒋师爷”。马继业郑重其事地在“中国花园”举行特别宴会,邀请俄国领事和所有喀什高级官员、社会名流参加,席间发表简短讲话,并当众将礼品颁发——这是蒋孝琬他有生以来的最高奖赏和荣誉,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本来打算发表答谢词,由于连续不断的咳嗽和不请自来的鼻涕冲击而作罢。

马继业为朋友取得的巨大成功感到欣慰。不过,他深知,斯坦因内心真正渴望的是野外作业而不是出入高官显贵的沙龙和赶时髦式的讲座。特别是其考古著作《沙埋契丹废墟记》出版后,德国、俄国或其他国家的探险家会以该书为向导前往中亚考察——那里还有很多地理空白点和古代文明遗址。他在信中鼓励斯坦因筹划第三次中亚探险:“你在第一次探险中幸运地摘取了古代文明的金苹果。第二次探险中,更加幸运地获得了缀满奇珍异宝的美味禁果,如果就此停止前进,就是极大的损失和浪费。毕竟,长久以来,对西方世界而言,中国西部的地理和人文都是值得瞩目的神秘禁果苑……”

斯坦因紧张地进行《西域》一书写作。同时,他将探险提上日程,并且与印度总督等有关要员交谈过意见,计划“从中国最西端穿过整个塔里木盆地,再回到阿姆河源头直到伊朗,从南边的兴都库什河谷到北方的准噶尔和内蒙古”进行一次考古和地理考察旅行。并要求政府办理中、俄两国签证。这之前,他要在阿富汗及俄属帕米尔考察罗马时期将丝绸运往巴尔赫大商道中的一段和其它重要佛教遗址。

正当此时,中国爆发辛亥革命,各种危言耸听的消息不断传向印度。而马继业更为迫切的来信使他再次陷入矛盾之中:“……如果阿富汗之行可以搁置,而你又非常想重返中亚,那么,越早动身越好。因为勒柯克正在策划另一次考察。如果德国外交部没有因为俄国报纸纷传的喀什骚乱而拒发护照,说不定他已经早就到了新疆。事实上,中国人从来没有目前这样对英国人友好过。我敢肯定,一旦你到达,那些官衙的老朋友们会张开双臂欢迎。”

这封信激发了斯坦因的竞争欲望。他正式向政府提交第三次中亚探险计划,并且言辞强硬地请求尽快答复。

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到达喀什“中国花园”时,蒋孝琬内心充满忧虑。因为,就在这年的春天,铜钟“鸣沙”突然急促地激响那天开始,暴乱在阿克苏和喀什如同沙尘暴般地席卷而起。喀什道台曾经专程诣见马继业,说这是中国人内部事情,不会影响领事馆工作人员安全,他甚至出示斯坦因上次离开喀什前赠送的和田玉枕,乐观地说:“这表示高枕无忧,它会保佑我无事。”但是,三天后,传来道台被革命党人杀害的消息。恐怖气氛笼罩了喀什新、旧二城。俄国领事馆驻扎着60名哥萨克士兵,而英国领事馆只有工作人员和马继业夫人、三个孩子及家庭教师。整整半年多时间,大家都在惶恐和担忧中渡过。

蒋孝琬判断不清形势,举棋不定。革命风潮高涨时,他当即立断,剪掉脑袋后面长长的辫子,复辟势力卷土重来、谣言满天飞时,他又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懊悔不已,恐慌地在戴英式便帽和中式圆帽之间频繁变换。斯坦因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局势下赴汤蹈火,显然不合时宜。截至目前,“中国花园”虽然经历多次危难最终风平浪静,但是,他非常了解斯坦因的坚毅性格,他根本不在乎中国政局的动**和混乱,眼里只有那些被风沙和人为破坏的寺庙、壁画、文书和地球上最荒凉的罗布泊。

他将电报送给马继业,忧心忡忡地地说:“中国士兵和暴民虽然保证不伤及外国人,但是,那种口头上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唉,斯坦因只懂得考察和写作,从来不考虑自身安全,也从来不想着建个房子,成个家,连终生行走的骆驼都有个歇脚处呢……”

马继业平静地说:“局势在逐渐好转。也许,对纯学术考察来说,这种环境更好。”

“为什么?”蒋孝琬经过起伏不定浪潮冲击,显得憔悴而又苍老,“革命导致的风暴**虽然过去,但是,余波在新疆各地仍然传播,动乱时有发生,我真不希望他冒险。”

“贵国政策目前非常开明,对所有外国探险队都敞开大门;但是,谁敢保证这扇大门明天或者后天不会关闭?”马继业话头一转,安慰他,“当然,事实证明你很有远见!当初,如果你像很多师爷那样进到清朝统治集团,那么,在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潮中很难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他们的结局太惨了。”

蒋孝琬深有同感,“潘大人从阿克苏转任伊塔道道尹,不久,被朝廷任命为新疆布政使,不知何故,没赴任。风暴来临时,大人又审时度势,在伊犁退官。而投机钻营的一帮家伙却在阿克苏暴乱中丧生。”

“大概是玄奘法师的神力保佑你们安然无恙。”

不久,马继业收到斯坦因洋溢喜气的电报:“教育部秘书波特前天电报通知,第三次中亚探险计划已获批准,考察将于1913年8月正式开始,估计9月中下旬抵达喀什。”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