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时分,天色未明。
这本应该是一天之中最寂静的时刻,而此时,平壤城却笼罩在成片的枪炮声中。城内外,炮弹往复,落下后就会爆起一团火光。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间或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儿。清日两军围绕着平壤的争夺,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紧密的枪炮之后,日军就会发起一阵低沉的呐喊,而后无数的士兵走出掩体,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击着平壤城玄武门外最后的两处营垒。
日军分兵四路夹击平壤,于九月十二日齐聚平壤外围,并展开了攻势。先战船桥里,再战普通江,三日间已经剔除了外围的防御壁垒,紧逼玄武门。局势愈发对清军不利。
骤然,清军防守的牡丹台上火光暴起,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可见成片的清军倒伏于炮火之下。守在玄武门上的淮军将领左宝贵心里咯噔一下。左右四处营垒丢了,牡丹台也丢了,这玄武门还能守住么?
‘蹬蹬蹬’急促脚步声响起,一名浑身血迹与硝烟的营官奔上城头,带着哭腔道:“大人,牡丹台丢了……”
不用那营官说,左宝贵也看到了。这会儿,他已有了必死的决心。叶志超谎报军功,领了统领平壤各军的差事,不但不加紧防御之事,反而诏令各军回平壤,说什么要集兵而守。此后终日懈怠,各地营垒防御,全是之前叶志超没来的时候造好的。而且,叶志超每每着急众将商议兵事,都畏敌颇深,言,日兵来势汹汹,不可抵挡,不若放弃平壤。待日军围拢平壤,再想布置防御,此时已经为时晚矣。甫一接战,清军便连连败退。
左宝贵想不明白,中堂到底为什么让这个无能叶志超统领各部。老将军这会儿胸中有万千的怨气,只化作一腔热忱,守护在这玄武门之上。
“知道了,收拢各部,谨守玄武门。”左宝贵语气淡然,眼神中除了必死的决然,更多的是茫然。事到如今,他也搞不清楚,这大清到底是怎么了,北洋到底是怎么了,李中堂,又怎么了。怎么连小小的日本都能欺负过来?
那营官名唤杨建胜,戎马多年,一直是左宝贵的心腹。见其不为所动,不禁劝慰道:“大人,三千弟兄如今拼了个七七八八,反观叶志超,缩在城里,战事一起不发一兵一卒,大人,咱们奉军对得起李中堂了……卑职恳请大人,咱们还是撤吧。”
不待左宝贵答话,后头又奔上来两名将官。
“军门,左翼营垒……丢了。”
“军门,小日本铺天盖地的,兵力是咱好几倍,咱们撤吧!”
望着一众部下恳切的目光,左宝贵缓缓站起了身,侧头吩咐亲兵:“去把本官的黄马褂拿来。”
“大人。”“军门!”
一众部下都有些惊喜。他们都知道,左宝贵有一个习惯,每临阵,必定换上普通士卒的服装,冲杀在前,撤退在后。这会儿换了朝服黄马褂,保不齐就是要撤退了。
片刻后,亲兵捧来了朝服黄马褂。左宝贵不紧不慢地换装完毕,转身面对着一众手下将领,正色道:“吾辈安食厚禄重饷数十年,今敌失约背盟,恃强侵犯,正好愤忠义,扫尽边氛,上纾九重东顾主忧,下救万民西奔之苫。社稷安危,兆在斯时!进则定有异常之赏,退则加以不测之罚。我身当前,尔等继至,富贵功名,彼此共之。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矣!”
“大人!”“军门!”
左宝贵眼睛一立:“不用再劝了!我意已决!话已经说透了,你们谁怕死自个儿走!我就在这城楼之上,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杨建胜狠狠地一顿足,叹息一声,不再多语,返身就走。走了老远,才飘过一句话来:“军门要效死,属下就陪着您死在这平壤!弟兄们,随本官杀小日本啊!”
剩余两名军官对望一眼,只是对左宝贵拱拱手,抽出腰刀,高喊一声‘杀敌’,便冲下城楼。看着远去的众人,领着一众奉军子弟跟日军混战在一起,左宝贵心中在滴血。湿润了眼角,只是不住呢喃着:“都是好汉子,我左宝贵对不住大家伙了……”
骤然,一发炮弹袭来,炸在城楼之上,顿时激起无数碎石断木,两名士兵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落墙外。炮声刚一想起,左宝贵便被两名亲兵扑到在地。
左宝贵晃了晃头,飘落些许尘土,回头望去,却见炮弹是从日军刚刚攻占的牡丹台发射过来了。牡丹台俯视平壤,是为第一要冲,日军以此为凭借,炮火可以直接威胁玄武门以及平壤城内。左宝贵推开身上的亲兵,当即收拢士卒,要发炮还击。
“军门,炮手被炸死了。”
左宝贵也不废话,当即亲自操炮,对着牡丹台开始倾泻炮弹。
左宝贵亲自上阵,那身醒目的朝服黄马褂,激励了奉军士卒,一时间所有人都奋勇还击,生生将日军汹涌的攻势打退了下去。可他那身服饰,也成了醒目的靶子。子弹、炮弹,一股脑地朝他就招呼过去了。城头上,枪林弹雨,每一刻都有人倒下,每一秒都有人中弹。
护卫在左宝贵身边的几十名亲兵,始终围拢着左宝贵,这么一会儿功夫,楞是倒下去一多半。一名亲兵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左宝贵,劝慰道:“军门,您这身儿衣服还是换了吧,这不是招小日本的枪子儿么?”
左宝贵一把甩开他,大声道:“我穿朝服马褂,就是要告诉士卒,我左宝贵还没死!我还在这城头!敌人注目,吾何惧乎?”正说话间,猛然身子一震,而后直挺挺地朝前扑去。
“大人!”“军门!”
亲兵们急忙将其扶住,朝他后背一看,完好的朝服上破了两个洞,鲜血正从弹孔中汩汩而入。
“别……别管我……上炮弹……还击!”左宝贵挣扎着站起身,脸色苍白一片,兀自要发炮还击。
正当此时,方才发起反击的奉军士兵又被日军压制的回来。密集的子弹吞噬着后退奉军士兵的生命,一个又一个士兵相继倒下。转眼间,日军已经冲到了玄武门之下。
杨建胜等人去而复返,几名将官人人带伤,瞧见左宝贵,当即泣不成声:“军门,最后两处营垒……丢了……军门,咱们奉军够意思了!”
“叶志超这个王八蛋,见死不救!”
“军门,我等在这儿拼了性命,您带着人撤吧!”
虚弱的左宝贵抬头看了眼浑身带伤的几名将官,再侧头看了看玄武门外汹涌而来的日军。轻轻推开搀扶自个儿的亲兵,直挺挺的跪下,面朝西方,长长一个叩首,再起身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对得起大清,对得起中堂了……中堂,您这条道走不通啦!”自己已经出了死力,官兵们也超水平地在苦斗,为什么就是敌不过日本人?日本军队到底是如何变强的?日本这个国家,又是怎么变强的,以至于将老大的大清帝国打了个落花流水。大清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说是叶志超误国?说是中堂调度不利?如果都不是这些,那还是什么?
感觉到自个儿的生命正在流逝,左宝贵无暇他想,他这会儿要尽一个军人的本份,要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左宝贵猛地站起身,强忍着伤痛,几步走到火炮之前,抢过火绳,猛地一拉。上好炮弹的火炮向后一震,炮弹喷涌而出,几秒之后准确地落在牡丹台上。
左宝贵露出满意的笑容,正要指挥人再上炮弹,骤然一发炮弹袭来,正中其胸前,左宝贵登时阵亡。
“军门!”
“大人!”
三名将官眼见左宝贵阵亡,顿时睚眦欲裂,当即嗷嗷叫着,带着残余的兵丁依托着城墙,又与门下的日军激战起来。
酣战数时,三名将官,副将杨建春和都司徐玉生先后中弹阵亡,守备杨建胜重伤断腿。尽管如此,奉军依然不屈。有数百土兵仍据高壁,飞铳如骤雨降,不可向迩。还有部分奉军土兵骤集于乙密台,自楼橹左右壁眼频放铳,顽强地进行抗击。日军步兵第十八联队第二大队冲进玄武门外门,伹聚集一起,处境甚是不利。忽有一弹丸飞中神田中尉,再有一弹中上等兵译村宽次,二人皆死。此时,日兵仅余二十七人陷于苦战之中,赖牡丹台炮兵助之,勉强支持,仍无法突进内门。
天已大亮,杨建胜躺在城楼之上,左腿被炮弹炸飞,流血过度的他脸色苍白,正陷入昏迷之中。几十名残余的本部士兵,围拢在他四周,不知从哪儿搞来了门板,将其小心地转移上去。轻微的摇动,惊醒了昏迷中的杨建胜。
他茫然睁开眼,询问道:“玄……玄武门……”
士兵会意,当即答道:“大人,玄武门还在咱们手中。”
杨建胜略微安心,瞧了瞧,发现自己整躺在门板上,随即询问道:“你们这是……”
“大人,军门战死了,副将战死了,连……连都司也战死了。弟兄们商量一番,托我们哥儿几个把您送下去……好歹,为奉军留点儿种子啊。”
杨建胜猛然亢奋起来:“放屁!老子不走!军门都战死了,我还有什么脸活着!我不是叶志超那种王八蛋,你们这是陷我于不义!放开我!”说着,挣扎着,滚落门板。
“大人!”“大人!”
无数呼喊声响起,四周残存的几百奉军士兵围拢了过来。一个个无不裹着伤,浑身血迹与硝烟色。几百人将杨建胜围拢起来,一名兵头慢慢站出来,道:“大人,咱们奉军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没一个孬种!您放心,军门把命都交代在这儿了,咱们弟兄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语气一转,那兵头眼现泪光:“可是……可是大人,军门与弟兄们死的冤啊!咱们在前头拼死效命,他叶志超……他叶志超不但不发兵援救,就连弹药都不给,如今……如今咱们已经弹尽粮绝了。大人,您不能让弟兄们与军门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大人,先送您走,一来是给咱们奉军留点儿种子,二来,兄弟们还指望着您上奏朝廷,给咱们申冤。还有弟兄们的孤老遗孤,这些全都指望大人了。您不必多说了,这事儿是我们大家伙儿商量好的,由不得您。”那兵头说着一挥手,当即上来几个人,按住杨建胜,将其捆在门板之上。
杨建胜堂堂五尺高的汉子,这会儿已经是泣不成声。呆呆地望着天际,任由士兵们将其捆上,而后抬着朝平壤城内退去。
一路上,他始终仰着头,倒看着渐渐远去的玄武门。他看到,日军再次发起了冲击。雨点儿般的炮弹落下,掀起无数的尸体,而后,一阵枪弹,日军挺着刺刀冲了上来。几百奉军士兵嚎叫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与日军缠斗在一起。
奉军已经没有弹药了,日军察觉之后,集合了大队,排着队形开始放排枪。无数的奉军士兵,或是扣动扳机,良久也不见子弹击发,而后倒在弹雨中。或者奋起血勇,操着大刀冲出去,随即也被放倒。几百淮军,没有一个孬种,前赴后继,几乎是自杀一般冲击着日军。
足足十分钟后,枪炮声渐歇,玄武门,再也没有能站起来的奉军。
杨建胜心在滴血,其余士兵红着眼睛,若非有着弟兄们寄予的托付,几欲转身重新冲杀回去。整整三千奉军,如今就剩下这可怜的几十个人。
后黄遵宪有诗吊唁:黑云萆山山突兀,俯瞰一城炮齐发,火光所到雷础尝,肉雨腾飞飞血红。翠翎鹤顶城头堕,一将仓皇马革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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