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近在眼前的锦娘娘,记忆深处那片片支离破碎的回忆却突然间涌现在眼前,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记忆,新鲜如初。
那锦娘娘的“锦素宫”,种满了梨花,盛开时,满眼的芬芳,婉若朵朵素云飘浮于树端,落樱飘落,亦似是落了满身的馨香,十分的怡然。绿凝最喜欢锦娘娘牵着她的小手走在这些梨花下,然后她会松了锦娘娘的手,欢快地在这些梨树下跑来跑去。锦娘娘,便静静立在那树下,含笑望着她,眼里尽是温柔情怀。
虽然这样的乐趣少之又少,被母后发现,不仅要被拎回宫去,还要被母后冷起脸,好好地教训一通,少不得被关在殿里好几日不许走出去。那时,被关在殿里的绿凝,时常叹息,如果母后也能像锦娘娘那样,愿意伸出手来抱抱自己,与自己那样温柔地说上一两句话,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事情!
“傻孩子,”母后有一日,抚着她的头,叹息着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母后的苦楚,身为这宫里的女人,总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须要做的,而总有另一些事情,是你永远也做不得的。或许你不明白,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我们却迟迟没有办法迈出那一步,但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母后的心情,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我们不能做。”
“有些事情,表面上看着虽然花团锦簇,但那繁荣的背后,却藏着可怕的深渊,踏进去,就永无回头的机会。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到深渊,所以我们只能对所有美好的东西敬而远之,你懂吗?”
绿凝虽然领悟不透母后这些话背后的内容,但她至少听清了母后的意思。
表面上看着快乐的东西,它的实质却并非快乐。就像是即便身为公主的绿凝,人生也不可能尽是完美,身为皇后的嫡女,绿凝是必须要与母后的情敌彻底划清界限的。此自,她便极少去了“锦素宫”,即便是见了锦娘娘,她也只是敬而远之地行个礼,便匆匆地走了。
她看到锦娘娘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心里虽有些难过,但终究还是为了守住母后的骄傲,决定放弃她自己的快乐了。
直到后来,母后仙逝,再看不到母后身影的绿凝像是失了魂魄般,整日哭泣。那时候她天天缠着永嘉帝,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他是她生命里最后一丝温暖一个亲人,生怕她只要稍不留神,这丝温暖也要离她而去一般。
那时,她也记得,是锦娘娘经常前来探望她,握着她的手,轻声的与她说话。
她说:“凝儿,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要更加快乐的生活,好好的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你快乐了,你的母后在天之灵方能得到欣慰。”
她说:“凝儿,便是不为自己,为了你皇兄,也要快乐起来。你看,你也不想使他难过,是不是?”
她说:“凝儿,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长大,就是意味着要面临更多的生离死别,并且要始终微笑着面对。”
她的声音既温柔,又透着一股子坚韧,那是属于女性特有的包容与坚强罢?绿凝在永嘉帝与锦娘娘的陪伴里,慢慢地走出了阴影,脸上,亦慢慢地有了笑容。
而今,竟又是因为锦娘娘的一句“这身子可不是开玩笑的,受罪,可终是要自己去受的,谁能代替得了?”而使得一颗心再次微颤了起来,而又听得方才锦娘娘说自己的神情与她一位故人想像,便知她许是想起从前的自己来了,心中更加翻涌上各种滋味,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太妃若是觉得喜欢,朕便赐这位夫人一块金牌,许她随意出入皇宫罢。”永嘉帝的声音响起,却使得绿凝的心再次颤了颤,转头,瞧见他那黑亮的眸正望着自己,眼里,却全然没有了昔日的炽热情感。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那当是因对锦娘娘的敬重罢?“太妃时常会觉得想家,有个家里人陪伴,为太妃解解闷儿也好。”
锦娘娘闻听,脸上便立刻绽放了欣然笑意,冲着永嘉帝点了点头,“如此,多谢皇上了。”
说完,又转回头对绿凝道:“还不快谢过皇上?”
锦娘娘的一句话点醒了绿凝,她如梦初醒地拜下去,口里称道:“谢皇……皇上。”
接下来还应该说些什么来着?从前,听那些宫妃和臣子们在后面,还要加上句什么来着罢……
绿凝想了想,然后又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空气里出现了片刻尴尬的沉默,那永嘉帝攸地爆笑出声,他连连点头,道:“免礼,免礼,平身罢。”
说罢,冲着身后的顺海摆了摆手。那顺海便立刻走上前来,从袖口取出一块金牌,递与了绿凝,笑道:“夫人,这金牌对于宫外之人,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夫人您可要收好。”
“……”绿凝张了张嘴,终是憋出了句:“谢谢公公。”
若是换在当初,绿凝定然而是拿过这金牌,径自丢给身后跟随着的宫女罢?又如何需要为那永嘉帝下拜的?许是,她只要是肯收下这金牌,永嘉帝的脸上便会绽放出无限欣慰的笑容了。
“皇上,我这孙媳是个柔弱的性子,亦没有受过如此殊荣,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皇上恕罪。”郑老太君见绿凝竟是这般清浅可爱,便忍俊不禁地对永嘉帝说道。
“无妨,”永嘉帝淡然点头,道,“只要太妃觉得欢喜,朕便自然也觉得欢喜。”
一席话说得锦娘娘愈发的欢喜了,便招手唤绿凝过去,亲切地说了几句。
那三姨娘等人远远儿地看着,脸上都不由自主地现出些许妒忌的神色来。
“我就说这容颜不是个普通人,你瞧她的心计,该是多深?先头儿还是昏昏然而地睡着,到了这会子,偏就在节骨眼儿上醒了。还巴巴地赶过来,来了,便赐了这么块金牌,果真是我们这些人不能及的心计哟。”三姨娘悻悻地说道。
“三姨娘……”四姨娘站在三姨娘的身边,心事重重地说道,“你觉不觉得,这颜儿的行事与神态,都越来越像一个人……”
“哦?”三姨娘回头好奇好瞧了一眼四姨娘,但见这四姨娘的面色凝重,神情里充满了忧郁,看上去很是沉重。“像谁?”三姨娘随口问道。
“二姨娘。”四姨娘轻轻地说出这个名字,那三姨娘却有如被一阵寒风吹过,惊得身体微微一颤。
三姨娘再次看了一眼四姨娘,见四姨娘却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打开了封印般,旋出一股子令她惊恐的风,使她整个人都跟着惶恐起来。抬起头,再次打量着正与锦娘娘说着话儿的绿凝,三姨娘的面色,便愈发地阴沉了下去。
“依我看,这容颜,却不过是仗着她那平素里便最能哄人的可怜相,四处博人同情呢。”郑映雪冷冷笑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绿凝,那是带着恨意与不快的目光,格外有一股子怨母的色彩。
“男人,都最是喜欢这副可怜相的。”郑映雪的母亲—珍姨娘摇着手里的帕子,眯起眼睛笑道。
在珍姨娘身边的莲姨娘微皱着眉,看了看这对母女,终是轻叹一声,回身轻轻拍了拍霜儿的手,沉默了下去。
“待空了,去本宫的宫里走走,小住几日,本宫唤那御医瞧瞧你的身子,抓几副药调理调理。”锦娘娘亲切地对绿凝说道。
绿凝点头。
“娘娘说得对,终还是要把身子补好了要紧,”郑老太君在一旁赞同道,“那青儿,便是因着儿时学了些拳脚工夫,身子强健些,便先行有了喜的。你这身子骨弱,改日,也多吃些补品,调理好身子,让老祖宗我一并抱两个孙子,才是正经。”
一席话说得锦娘娘亦乐开了,绿凝的心里,却像是被人从头泼了盆冷水,攸地冷到了脚。
她素来知道,在宫里,嫔妃们都把生儿育女当成把握住荣华富贵、青云直上的法宝,却不知,在任何一个人家里,女子的一席之地又有哪个能与生子分得开?
原来,不论自己做甚么,不论自己怎么做,如若不能生出个儿子来,那么在这一点上,便是与迟采青相差千里万里的。
独自起飞的鸟儿,没有了强大力量的保护,事事,都要自己坚强的支撑,事事都要自己去面对,除了顺应这个生活的链锁,便是将它挣开,去面临继续流亡的命运。
绿凝的面色愈发地苍白起来,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晕眩,在一旁的洛瑾便大步走过来,扶了绿凝,对锦娘娘道:“娘娘,拙荆的身体有恙,恕臣先前送她回房了。”
那锦娘娘深怜绿凝这般虚弱模样,当下便点了头。
洛瑾又回头与永嘉帝施礼,便扶着绿凝转身离开。
绿凝随着洛瑾转身,然而迈步前,却终还是忍不住抬头再次看了看永嘉帝。
她的眼里,有着生死相隔的离伤,亦着有着许久不见的挂牵,更有着再不相见的苦楚,那样绵绵的痛,那样绵绵的牵挂,那样绵绵的愁,竟让永嘉帝的黑眸里笼上一缕异样神采。
待到这柔弱的人儿渐渐地走得远了,永嘉帝还尚且陷入一场迷茫的心境里,隐隐约约,被一种恍然若梦的心绪缠绕。
这女子,眼中的那抹神采,为何竟是那般的熟悉,熟悉到足以令永嘉帝心头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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