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劫
一、宵行慢

夜色无边无际地压下来。浓重的黑色里,小村庄的轮廓模糊。天上只有几颗星子。月亮偶尔穿出云层,农家的屋顶上便有瓦片边缘隐约闪烁的光。

一个白色的人影立在黑色的天幕下,夜风吹得他的衣襟猎猎飞扬。他仰首望天,身形挺拔消瘦。

忽然,一枚烟花直升上天,在空中绽开,竟是一个“洛”字。白衣人的身影微微一动。

“要回去了么?”

他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制的盒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盒盖上温润的纹理。

“终于,”他打开盒盖“要开始了。”

白衣人朝着村庄的西面走去。那一抹白色渐渐没入黑暗,最后,完全被黑暗吞噬。

在他曾经站立的那个地方,地上有一小堆白色的粉末,在夜风里纷纷吹散。

暗黑的夜里,两只小小的萤火虫在夜幕下静静飞舞,泛起一片微黄的光。

知了从天蒙蒙亮就开始不知疲倦地叫,那单调的叫声回荡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让人昏昏欲睡。

大清早的,平安客栈的掌柜王大富就焦头烂额地应付着一位客人。王大富经营客栈数十年,自以为也是阅人无数,什么人都应付得了,可眼前这个客人,却是他生平仅见的棘手。

“客官,您说您要小店怎么赔您您才满意?”

王大富第三次试探着问。

“顺便着吧。你看该赔多少赔多少啊。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王大富又流了几滴汗,一时哑口无言。

而制造状况的罪魁祸首正悠闲地喝着酒。

“我也不知道那刀值多少,真的。”

黑衣的少年悠然地喝一口酒,扬眉赞道:“好酒!”

深吸一口气,王大富只有再次懊悔昨夜为什么要让这个棘手人物进店。

昨夜客栈本已客满,但一身风尘来投宿的黑衣少年却把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在柜台上,只要一间楼梯下的废置柴火间。王大富立时满脸堆笑收下了钱。原以为赚了一笔,谁知却是惹了个瘟神。

天还没放亮,一个大嗓门便把王大富从梦乡里硬生生喊起。他披衣出房,却见黑衣少年正站在客栈正中央大声嚷嚷,说是他的刀不见了。

王大富轻笑一声,就下楼去摆平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没想到几个回合下来,被摆平的是他自己。

“那是我师传的宝刀。”少年懒散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不可一世“在你的客栈丢了,你不赔?”

王大富胆战心惊地看向少年,原来在少年手里的那只青瓷酒壶已经变成了桌上的一堆粉末。

不顾围观的人群安静得可怕,抓过另一只酒壶喝了一口,少年漆黑的眼睛又变得满不在乎:“你看着办吧。你不赔我就不走了啊。”

平安客栈掌柜的衣襟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寂静里,一大滴冷汗偷偷溜下他的额头。

“韩难。”

一个清越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少年应声看去,只见白衣的公子微笑着朝他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叫做韩难的少年顿时眉头大皱“你怎么能比我早回来?”

白衣公子笑道:“不许么?”他看了看周围鸦雀无声的人群,又看了眼那个面如死灰的掌柜,道:“这是在做什么?”

“我的刀丢了,要他赔。”韩难朝王大富斜了一眼“正耗着呢。”

白衣公子哑然失笑:“你的刀也会丢么?”

韩难耸耸肩:“真的丢了。”

白衣公子看着韩难满不在乎的眼神,道:“别玩了,莫为难掌柜了。”

“好人那”王大富简直想拉住那公子的手,抹一把眼泪,再叫一声恩人。

“为难?哼,你没见他见钱眼开的样子,不耍他我就不姓韩了你求我么?既然你求我,那我走就是。”韩难拿起最后一壶酒一饮而尽“如何,一起回去?”

白衣公子笑笑,转身便要离开。韩难叫道:“等我啊!”那公子却似没听见,自顾去远了。

韩难朝他离去的方向抛去一个大白眼:“哼,有什么可拽的,回去以后,我要你洛白两个字倒过来写!”

热浪袭人。

正午时分的洛阳城正像一个大蒸笼,城里的人就是那笼里蒸着的包子,而走在街上的那些,便是九成熟的包子。

韩难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九成熟的包子。

“洛白!你给我滚出来!这么折腾我你会遭天谴的!”

抹了一把汗,大概是觉得骂得不够,韩难又张开大嘴放出一串牢骚。

“洛白你这个不要命的混蛋不知道奶奶叫我们回去么”在发觉自己正徒劳地浪费体力后,噪音的制造者终于无力地瘫倒在路边。

韩难正痛苦地呻吟时,一双脚停在他眼前。他缓缓抬头。上去,一尘不染的变态白衣,再上去,一个让人恨不得一把掐断的脖子,再上去,一张清秀得惹人生厌的小白脸。

“洛白!”

火山大爆发。黑衣少年跳起来掐住了白衣公子的脖子,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没看见烟花啊!”

洛白慢慢地走在本应熟悉的街道上,然而一切似乎都有些陌生。道路两旁的房子还是老样子,但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却已不同了。

“我们离开这儿有十多年了吧”韩难似乎也受了某种情绪的感染“那时候我老是被姐姐骂”

洛白看着韩难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一丝惆怅。

他无语地拍拍韩难的肩膀。韩难低下头去,抬头时,脸上已换上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你在关心我啊?”

洛白不置可否地笑笑。韩难努力地要从他眼里找出一丝波动,但遗憾地没有成功。

一座高大的门庭立在眼前,门楣上一块黑色牌匾,上书“洛府”两个金字。门庭左右,两条石龙盘踞于门柱之上。已有些破落的朱漆大门上,两个青铜的龙首门环。

洛白叩响了门环。遥远地,一阵脚步在门内响过,大门缓缓开启。一张女子的脸出现在洛白眼前。

“你是”

韩难正要嘻哈着上前答话,洛白却先开口了。

“二娘。”

“阿白?”

李红玉仔细地端详着洛白的脸,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幼时的容貌:“是你啊!”

她抬眼又说:“你怎么回来了?”

洛白愣了一下。仿佛是某个夏日的雨后,澄澈无云的天空中挂着一道七彩的虹。九岁的男孩愣愣地站在花架下,花香迷人,他呆呆地看着一根白玉般的手指戳着他的鼻尖,指甲上一点鲜红的蔻丹。

手指的主人又惊又怒地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喂喂,你呆什么呢?”

洛白忽然回过神来。他拨开韩难扯他头发的手,朝李红玉说道:“我们是回来见奶奶的。”

“老夫人?”

李红玉迟疑了一下,已有风霜的眼中有忧郁的神情。

“当年你不是”

“二娘。”

洛白适时打断了她的话。那年华不再的女子抬眼看他,在他眼里看见了幼时没有的决断。

她微微一笑:“走吧,府里住处已变了,我带你们去老夫人的住处。”

庭院已有些破落。洛白和韩难走着,都感到一股难掩的萧索之气。

“怎么会这样?”韩难大声地哀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荒成这样,哇,连我当年游泳的小池子也干了”

走在前面的李红玉脚步不停:“洛府已不是当年盛况。都没啦那个大花架倒是还在的。”

“大花架?我们经常在底下睡觉那个?”韩难来了精神“我去看看。”

洛白看着韩难一溜烟跑走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追上李红玉。

“二娘支开他,想必是有事要对我说。”

“那我就明白地问。你为什么回来?”

一扫方才的忧郁,眼前女子的眼睛粲然若星。洛白这才仔细地打量了她。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一袭红衣,只是当年初见时美人如玉

“十三年前,我在奶奶座前立下血誓,今生今世,以命为注,誓灭鬼门。”

“原来如此。”

红衣的女子凝重地立在那里,衣襟微微发抖。她抬头,目光如炬:“当时老夫人说你们不会再回来,是骗我的。”

她的脸色苍白:“阿难是不是也立了誓?”

看着洛白缓缓地点头,女子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她抚着胸口咳嗽了半天,竟是歇不下来。

“二娘,你别动气”

洛白伸手想去扶住她,但女子摇摇摆摆地走开了几步。

“秋生,我终究救不了他们”

“不,等我我一定会”李红玉喃喃地说。她嘴角的血迹还没有干,在风里化成诡异的红。

擦干血转过身,李红玉眼里又是一点忧郁:“走吧。老夫人现在就住在前面。”

韩难飞跑在洛府迷宫一样的后花园里。羊肠小道纵横交错,可他径直跑去,是了,前面,就是那里。

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当年绿荫浓郁的花架现在突兀地立在那里,花架上面没有叶,没有花,只有几条干枯的藤缠在柱上,黑色的小枝在风中微微晃动。

蔷薇风细一帘香。

那绿荫之下,花香之中,曾有一个青色的背影亭亭而立

韩难站在花架下,神思恍惚,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

“嗖!”

古旧的门半开着。猝不及防地,一支羽箭从门中射出,直袭洛白眉心。

洛白没有动,一手快疾无伦地将箭捉住。那箭漆做朱红,竟比寻常羽箭长了一尺。

第二箭来得更快,直取洛白小腹!洛白就地跃起,一足将箭踢飞。

第三箭!洛白人在半空,箭将及体的前一刻他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转了身体,轻轻地落在一丈开外。

第四箭。逼得毫无间隙。洛白转身,腾起的瞬间手中多了一件物事,将箭击飞。那物事似是一柄剑。

第五箭。这五箭一箭快似一箭,这一箭更是非人力所能发,它飞来的时候凌厉无比,却又美如流星。但洛白竟也避了过去。

箭来时他平地跃起,一剑直挥,一道淡淡的光,箭分成两半在他左右落下。而他这才翩然落地,落地时,那剑已不见。

“好!”

洛白回望,半开的房门内走出一个身形高挑发白如霜的女人,她的手上拿着一张朱红的长弓。

“看来你没有荒废了武功。”

“奶奶”

“试试你的武功,也试试我的箭术还在不在。”

洛白不禁微笑:“奶奶箭术天下无双。”

洛家本是洛阳大户。当年洛府还是车水马龙的时候,洛家小姐洛雍容的美名便已播于天下。洛雍容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到得十四岁上,洛阳的文人武士已没有一个能与她比肩,也有不服的,都被她一首诗或是一支箭打发走了。洛雍容幼时容貌便已秀丽绝伦,十六岁时,人称武林第一美女。当时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饮酒当饮女儿红,娶妻当娶洛雍容。”于是当洛家贴出招赘的通告时,挤到洛府门口的人简直是打破了头。先是洛家老爷的面试,再是洛家夫人的,再是洛家小姐的丫鬟的,几轮奇奇怪怪的面试下来,只剩下三个勇士面对最后一关。但这三个人最后都没有成为洛府的女婿,人们瞪大眼睛看着一个半路杀出的、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成了洛小姐的新郎,这个幸运的年轻人从此被无数的人咒骂,但在那场令无数人心碎的婚宴后一年,人们听到他被洛小姐一箭射死的消息后,再没有人在夜里望着洛府的灯笼愁肠百结。而洛雍容也似乎消失在那座门庭后,再没有人看见她踏出那扇朱漆大门。

红颜散去不留踪。洛雍容还站在那扇门后,但满头的青丝已成白发,只那宛如天外飞来的一箭凌厉如故。

“我老了。”

洛雍容的神情有些落寞,但很快就消散了。

“你回来,想必是来完成那个誓言。”

洛白沉默地点头。

“好!身为洛家子弟,理应如此!”

洛雍容拊掌时,眼中光辉明亮无比。她一扬眉,便又是当年骄傲的洛家小姐。

“我已开了玉盒。昨日得到消息,东西是在慕容家。”

“倒是棘手了些”

“奶奶放心,我这就起程。”

“慢着。”洛雍容止住洛白“阿难呢?怎么不见他来?”

“他已来了大约在花架那里耽搁了。”

洛雍容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最后她挥了一下手。

“去吧。叫上他。”

洛白微一颔首,无语转身而去。身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若能若能见到青儿的话,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韩难。”

韩难从呆愣状态猛地惊醒,回头看时,只见洛白正缓步走来。

“有人要杀你的话,真是易如反掌。”

出乎意料地,韩难低下了头:“我想姐姐了”

洛白突然沉默下来,韩难始终没有抬起头,一时两人相对无语。

许久,洛白轻轻地说:“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真的么?”韩难依然没有抬头“我们要怎么杀过那三千门人、四神、裴让和南宫藏,把她给抢出来?”

洛白没有回答。风吹过花架,枯死的蔓藤微微晃动,最后终于断开,掉在地上。韩难吓了一跳似的抬头,看见洛白失神地站在那里,面孔竟比衣服还要苍白。

韩难拼命忍住就要涌出来的眼泪,过去抱住了洛白的肩膀。他知道他又说错话了,最难过的不是他,是洛白。

“哥哥”

当年洛雍容一箭射死丈夫时已怀有身孕,后来她产下一个男婴,因为是在秋分那一天出生的,所以就叫秋生。洛秋生并没有继承他的母亲那惊人的才能,虽文才过人,武功却是平平,性格也有些懦弱,只是长了一张比女子还要美丽的脸,弄得洛阳城里无数少女失魂落魄。他在婚事上也没有什么主见,于是二十岁时由洛雍容做主,让他迎娶了洛家世交韩家的小姐,韩玉瞳。

韩玉瞳容貌秀丽,生性温文,嫁到洛家后与洛秋生相敬如宾,夫妻感情颇为融洽。她为洛秋生生了三个孩子,长女洛青,长子洛白和次子韩难。因为韩家没有继承人,所以韩难随的是母姓,将来好继承韩家,但他一直都由洛家抚养。洛青与洛白是龙凤胎,韩难比他们小了三岁,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洛青无论是长相或性情都最像洛雍容;洛白长得像洛秋生,性情像韩玉瞳,学文习武的天资却像洛雍容;韩难的长相五分随了韩玉瞳,也有极好的学武天分。三个人从前经常在洛府后花园的大花架下玩,到了夏天就在下面睡午觉,韩难先醒的话就会拿根草去逗洛青和洛白,洛青很容易就被弄醒了,然后追着韩难打,而洛白多半是哼的一声翻身继续睡。一直到韩难六岁时,他们都是这么一起玩着的,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们三个都离开了洛家。

从离开洛家的那个时候算起,从他们最后一次见到洛青的那个时候算起,已经十三年了。

“好啦,我们一定能见到姐姐的。”韩难重重地拍了拍洛白的肩“我们可以杀掉那些个三千门人、四神、裴让,再把南宫藏那个病歪歪的头咔嚓一下砍掉。然后我们就可以把姐姐带回来了。”

洛白轻轻推开韩难:“别叫我哥哥,我不配。”

“啊?”韩难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你还嫌啊?我看你心情低落、意志消沉,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毫无战斗力,才叫你一声哥哥激励你一下。你好歹也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这么不济岂不是要丢光我的脸?这一声是免费鼓励、特别优待,平时我还不叫呢!”

“行了,”洛白终于笑了笑“再过些日子,我们一定能把她救出来。”

韩难点了点头,又忽然惊叫起来:“啊呀,你见过奶奶没有?”

洛白道:“见过了。我们马上起程。”

“好啊,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三年了!”

韩难漆黑的眼睛里燃着没有温度的火焰。

“你们要走了么?”

洛白和韩难齐齐回头,看见红衣的女子站在身后。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就那么灼灼地看着他们。

洛白开口,声音中有一丝不忍:“是的。别后二娘请多保重。”

“你们的爹死前求我救你们,不要让你们去送死十三年前我以为已经让你们离开这个灾祸,可是没想到,你们还是回来了。”

李红玉幽幽地说着,似乎是说给洛韩二人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爹干嘛那样说啊!二娘,我们是要去救姐姐啊!”韩难大声地反驳着。

李红玉摇头道:“救姐姐?阿难,你不知道鬼门的厉害么?”

她转向洛白,声音仿佛里有一丝血痕:“你呢?你也不知道?”

洛白直视李红玉的眼睛:“二娘一向待我们如己出,洛白感激。但我们心意已决,还请二娘成全。”

他的声音虽轻,却有一种不可驳斥的力量,李红玉看着他绝似父亲的面孔,心中一时茫然若失。

“你这样像他”她的眼睛迷茫,仿佛透过了洛白的身体,望着虚空里遥不可及的某个地方。

李红玉遇到洛秋生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个时候,她还是峨嵋派最小的俗家弟子。当时峨嵋的掌门是云空师太,她就是云空的关门弟子。七岁以前她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七岁时她在峨嵋山下遇到了云游归来的云空,云空见她可怜,便把她带上了山,后来又收作弟子。十岁时她正式拜师,她天资聪颖又十分勤奋,那么多弟子里面,师父最喜爱的就是她。才入门四年,师父就传了她一柄断玉剑,一手回风舞柳剑法。这可是别人日夜也盼着的事,却落到了她头上,师姐们都说,师父是要她做下任掌门呢。

李红玉听到那些羡慕或是嫉妒的话语,只是微微地笑,她觉得该是她的就一定会是她的,而不该是的就永远也不会是。她很聪明,可是她再怎么聪明也想不到,她得到的东西所要求的代价是多么的大。

当时师父要她下山去,在江湖上闯荡一年,受些磨练,回来就让她接掌峨嵋。那一年她十六岁,红衣黑发,正是美人如玉。而后,十六岁的李红玉遇到了二十五岁的洛秋生。他已经娶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可是她爱上了他。

前世别时是何时何地?莫问来世,只说今生叫我如何遇见你。千万人里,一看见就永不忘记。

洛秋生是个很懦弱的人,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告诉她他不能。于是她跟着他到了洛家,她放下了自己的尊严,去求洛老夫人。听完她的诉说,洛雍容拿出长弓,问她,你敢不敢受我一箭?她说,敢。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关于洛雍容的传说。朱红色的长箭呼啸而来,她动也不动,脸上满是决绝。那一箭穿过了她的肚腹,透背而出。洛雍容长叹一声,说,无论如何,你只能做秋生的妾,纵是如此你也愿意么?她倒下去,笑着说,我愿意。

一月后,洞房里,洛秋生在摇曳的红烛下挑起了她的盖头。

她没有再回峨嵋,她相信云空师太一定已经知道了她擅自嫁人的事,但是师父并没有下驱逐令将她逐出师门。那个慈祥的老人。她一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师父温和的笑,小时候师父是怎样温和地牵着她的手到山顶去,看白色的云雾缭绕。半年后她听到消息,云空因病去世了,接掌峨嵋的是她的大师姐,释清。那夜她最后一次擦拭了断玉剑,将它深深地埋在了后花园。

曾经的岁月,就这样埋葬。

韩玉瞳对她十分礼貌,她看不出这个温文尔雅的女子在想什么,她觉得愧疚,因为她分去了别人一半的丈夫,或许更多。一年后,洛秋生得了伤寒,一病不起,他拉着她的手求她救他的三个孩子,她答应了。他死后,韩玉瞳搬回了娘家。洛家只剩下洛老夫人和她,还有他的三个孩子。她一直保护着他们,但力有不逮。十三年前她失去了一个孩子,现在又要失去另外两个了么?

“秋生”李红玉闭上了眼睛,有泪从她眼角滑落“我不能阻止他们,他们发下了血誓”

洛白的声音把她从幻梦中唤醒:“二娘,我们不是去送死,你不要太担心了。”

李红玉拭去眼泪,目光变得坚定:“我不能阻止你们,但你们要答应我,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听到你们死讯之时,便是我自绝于秋生灵前之日。”

“二娘你放心啦,我们哪有那么容易死。”韩难给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么你们现在要去哪里?”李红玉问。

“姑苏慕容家。”

“慕容家?”李红玉和韩难同时提高了声音。韩难叫道:“去那地方干嘛?”

洛白缓缓道:“去取‘冥花’。”

他面色凝重:“慕容家大约也是最近才得到的冥花。上月我得到消息,说慕容氏本代三大高手重伤,原因不明,我估计就是去夺冥花的缘故。那晚我看见奶奶召我们回家的烟花,便放了萤火虫。据沿路跟踪的探子回报,萤火虫一路飞到了慕容家,说明冥花就在那里。”

“洛家驯养的萤火虫生性特异,对冥花最是敏感老夫人是这么说过。”李红玉道。

“取冥花跟救姐姐有关系吗?哎,我真不想去那地方”韩难一脸痛苦的表情。

洛白颔首道:“有的。要对付鬼门,冥花是最强的武器。”

“那我就勉为其难吧可是,你好像没跟我说过它是什么东西啊?”

韩难望了李红玉一眼,只见她朝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秋生没有说。”

“它是一种毒。”

洛白的眼神变得阴沉:“冥花是这世上最美的花朵,当它开放的时候,所有膜拜它的生命都将在极度愉悦中死去。”

“而我们要做的,”他低低地说“就是从慕容家现在的家主,慕容小晏手里,把它偷出来。”

二、冥花香

黑暗。无尽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正蠢蠢欲动。突然一点火星亮起,一束火被点燃,古镜中便映出一张苍白的少女面孔。很多年了吧?又似乎并无多年。初对黑暗的惊恐也早已消逝。一日日一年年,更加沉溺其中。

暗的是我的眼,世间未曾见。芳华生发不过弹指。每次念及你都让我更厌恶这副躯壳一分,任它在黑暗中枯朽、枯朽

长长的叹息。盈盈地,一点微黄的光亮起来,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一张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飞舞。

少女的唇角微微扬起。

“你来找我了么?”她轻声说道,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

她看了它很久,一双眼眸渐渐变得黯淡。

黯淡之后,在火光中的少女眼眸,竟透出一丝碧色。

“吱呀——”

门被推开,黄裳的老者漠然立在门外。他身后的天空上,一轮圆月皎皎如玉。

“小晏,三更了。”

老者低沉的声音刚落,远处便传来长长的梆子声。少女浑身一颤。她回身望向天上圆月,眸中碧色大盛。

老者道:“天香楼,苏莲。崆峒门下,投天香楼三年,为苏州第一名妓,人脉广结,是崆峒一着重要棋子。此人本门武艺并无可惧之处,然其亡母为苗疆蛊神之徒,故其亦能施奇毒,不少高手均命丧其手。崆峒近年扩张甚快,欲为霸业,崆峒不可不除,欲灭崆峒,苏莲不可不除。”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以指击铗,击得腰间长剑嗡嗡而鸣。

“我想见一人,”少女道“待得他来。”

“谁给你讨价还价的权利!”

“我想见一人,”少女重复道“待得他来。”

长剑嗡嗡声愈盛。老者面色微变,道:“莫要忘了你大哥是个什么下场——”话音未落,冰寒的剑气便侵颈而来!老者闪身,堪堪避过。只见少女提剑,于一丈之外剑锋遥指。老者只觉剑气几欲侵体。月光下少女眼眸已是深碧,仿佛暗夜中两点磷火,灼灼不灭。

“我想见一人,”少女低声道“待得他来。”

“明晨世上已无苏莲。”

说罢,少女飞身而去,紫色的裙裾在月下飞起,如幻似梦。

六月初九,夜。苏州城天香楼名妓苏莲暴毙。尸体面色如生,无内伤外伤,亦非中毒。有公子侠少至莲坟前凭吊,均泪洒青衫。

“用她自己的毒毒死她,旁人也查不出,很好。”

“是她要我这么做的!她说她早就不想活了苏莲,她不是坏人她只比我大一岁!她有什么错?”

“这个世上,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好人!你听好了,我让你见你想见的人,但你休想搞出什么事来!”

少女看着老者奇怪地一笑:“我能搞出什么事来?我的命还不是捏在你们手里。叔公——”

下坠!她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脑中想的却是:我竟还没有再见他一面。耳边风呼呼地响,坠落的过程这样的长,仿佛一生一世。一个声音固执地响:还没有见!

她蓦地惊醒,睁开眼,仍是无尽的黑暗。有汗从额上滑下,冰凉。

还没有见,那个背着她飞跑的、为她拔剑的少年。他的眼睛比最深的夜色还要黑,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黑暗中,她再一次热泪盈眶。记忆中还曾有人这样对她,但那个人却死在她的剑下,那是她的大哥。她亲手杀了他。

八年之前的演武场。十六岁的少年缓缓倒下,他仍将手伸向面前呆立的八岁女孩:“小晏!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而女孩看着少年的胸口,剑刺入直至没柄又被拔出,于是血染红了整件白衣。女孩的眼睛深碧,茫然地看着那一片鲜红。少年伸着手,叫她:“小晏,小晏。”

他是谁?他在叫谁?我、我又是谁?

女孩抱住头,痛苦不堪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地上少年的眼里满是痛惜:“小晏,不要这样”

突然间,仿佛一道电光贯穿身体,女孩眼中深碧之色尽褪,现出原来乌黑的瞳孔。她愣愣地看着血泊中的少年。谁,是谁,是谁伤了大哥?我的手,为什么,为什么满是血?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晏”她跌过去拉住少年:“大哥、大哥——”

少年艰难地朝她挤出一个笑容,就闭上了眼。

被她拉着的他的手突然跌下,落在尘埃之中。

女孩叫着他:“大哥,大哥”但他始终也没有回答。

场边的三个老者眼中均有得色。领头的黄裳老者道:“小晏,今日起,你便是慕容家的新家主了。”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仍叫着:“大哥,大哥”老者一挥袖,离开了。三人交换着诡秘的眼神。

“药力初次发作竟如此厉害!”

“正因为是初次,她才会心智全失,杀了长风。”

“往后如何?”

“往后每逢月圆,药力便会大盛,到时她非杀人不可。”

“长风不听话,如此除去了甚好。对外可称他兄妹比武,小晏误杀了长风。”

“让她做家主,只怕少岳不服。”

“那小子欺软怕硬,给点强压不怕他不服。”

“若不是慕容若那小子死了,我们也得不到今日这诸多好处,我们是不是该善待他的儿女则个,哈哈!”

“若不是他当年排挤我们三人,今日他一双儿女又怎会落得如此?新家主,哼,不过我手中一棋子耳!一个药人,能做什么!”

三人远去了,空荡荡的演武场上,慕容小晏低头跪在慕容长风的尸体旁,眼泪一滴滴落下。

“小晏。”记忆中小小的她瑟缩在墙角,冰冷的眼神迎上面前少年的眼。谁?除了死去的母亲,没有人会对她这样温柔。那少年朝她微笑:“我叫慕容长风,是你的大哥。”

那样的温柔她从来不曾忘记。她是侧室所生,慕容少岳与他那一群朋友都看不起她,欺负她。但只要有那个白色的身影站在她身旁,他们就不敢对她怎样。“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了。每一次伸向她的手都温暖如初,阳光下少年的笑脸如此温柔。

这样脉脉温情的日子直到七岁时父亲死去,三位叔公让她喝了一碗奇怪的药后,才灰飞烟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某种奇怪的变化,她的武艺一日千里,但可怕的是,她离不开那药了她不敢告诉大哥,怕他也用奇怪的眼光看她。然而叔公们安排了比武,她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失去了意识

仿佛做了一个血淋淋的梦,醒来后,却看到同样血淋淋的现实。曾经以为会永远保护自己的人却被自己杀死了。手上有血,永远也洗不掉。

慕容小晏,你,只是个药人。她对自己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有血流下。似乎一生的泪都在那一日流尽。仿佛整个世界突然间都死了,再没有人会对她说:“你不要怕。”

她朝着黑暗越来越深地堕下,每逢月圆,体内血液便沸腾不能自己。杀。手上沾满鲜血。二哥厌恶她,而对于他的折辱她并不还手,只因他说要去祭拜大哥,告诉大哥她的事,只须一句话,她便万劫不复。忍。日复一日。直到那一天,那个黑衣少年出现。

他为她拔剑,那一瞬在她眼中黑衣的少年有如天神。他背着她飞跑,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她抱着他的脖子,眼泪掉下来,心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这条路,能不能不要有尽头?他用来逗她开心的驯养的萤火虫,如今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是他么?他来看她了么?

黑暗里,慕容家十六岁的家主闭上了眼,再次陷入了仿佛是无止境的下坠。

韩难走过那棵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谁。这一次他来苏州城,是要取慕容家的“冥花”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十分愿意到这个地方来,但他又想,还能遇上谁呢?那些认识他的,都已埋在了地下。

但就在他走过那棵树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了他一声:“韩难!”

身体僵了一下,黑衣的少年极慢极慢地回头。

——月明林下美人来。

皎皎的明月下,紫色衣裙的少女坐在枝头。纱质的裙裾在风中飞扬,宛如梦幻。像是认识他一般,少女美丽的面孔浅笑盈盈:“你来了啊。”

“不记得我了?”看见少年错愕的神情,少女有微的失望。

韩难看着少女明丽的脸庞,半晌,缓缓开口:“你是小雁?”

少女的脸上掠过一阵欢喜,她轻轻跳下枝头,落在韩难面前:“你终于没有忘了我”她看着韩难的眼睛,目光温柔:“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你背着我一直跑,我一直也没有忘记。”

韩难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原来天下只有苏州这个地方可以让他平日里的嘻哈消失无踪,而这里唯一让他有所怀念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五年前,当他遇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然而那一段记忆淹没在一片血红里,所以五年来他并不愿想起。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少女轻声问。

“好。谢谢你。”

“谢什么?我可没有帮过你啊。”

“有的。那个时候你帮我引开了那些人我一直没有谢你。”

五年前,韩难在被慕容家的人追得走投无路时,是这个女孩引开了他们。当时他躲在山洞里,听着无数的脚步声往远处去了,心里一阵疼痛。他想那个女孩也许活不成了。五年来,他的梦里有时会出现那女孩的脸,但一闪即没。然而不知为何,他一直隐隐觉得,她还活着。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能帮到你”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对不起,对不起”

韩难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别说了,不关你的事。”

“不,是我、是我骗了你!”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少女直直地看着韩难的眼睛“我不是什么慕容家出逃的婢女”

韩难吃惊地听她说完了下半句:“我是慕容家的小女儿”

夜风倏忽而过,韩难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表情。片刻,他冷笑出声:“呵!我怎么没想到?一个不会武功的婢女,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坐在枝头!”

“小雁?——慕容小晏!慕容家史上最年轻的家主我竟会被你骗了!”他捉住少女的手,一把拉到眼前“就是这双手杀了慕容长风?你从八岁起手上就沾满了血,怎么会毫不反抗地任人宰割?”

“怪不得那时候他们二话不说就都走了,原来是怕你的这双手!我竟还以为你会死在他们手上!”韩难漆黑的眼睛里一片肃杀“是你引着慕容少岳去草庐的?”

慕容小晏呆呆地看着他,好久好久,才说了一句:“我没有,我怎会让他去杀你?”

韩难冷冷道:“江湖人谁不知道,姑苏慕容家的幺女慕容小晏天资过人,八岁上就在比试中毙长兄慕容长风于剑下,手足之情尚可不念,又怎会不忍杀一个无关之人?”

他心中隐痛,认定是她当日出卖,才令他失去至亲之人。当年她紫衣小鬟,可怜可爱,他又怎会想到她就是慕容家的幺女?想到师父死得那样惨,他一怒之下,伸手入衣,再扬手时,一道青色的刀光闪过。慕容小晏也不躲闪,任紫色的衣襟被他削下了一片。

“好霸道的刀——你师父传你的,可不是这样的刀啊。”

慕容小晏无心的一句话,却让韩难再也忍不住,气急之下,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看见黑衣少年摇摇欲坠的样子,十六岁的慕容家主忽然慌了手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对不起!”

她举起袖子想擦去韩难唇边的血,却被他推开了。

“你哥哥杀了我师父,我杀了你哥哥,也就算——也就算扯平了。不管你有没有带他来找我们,都已经,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非常疲惫“可是你骗过我,你欠我的。”

“我还——”少女急切地说“我还你!你要什么?”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从怀里摸出了那只萤火虫:“是它吗?它飞到我家来了,我就想,你也会来吧?”

“不,不是它。”看了一眼少女掌中的萤火虫,黑衣的少年泠然说道“我要的是冥花。”

仿佛是呆住了,慕容小晏竟没有回答。她的唇张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不愿意么?”韩难说“那我只有抢了。真好笑,我应该去偷的。”

“让我想想。”慕容小晏突然开口“让我想想,好吗?”

看着紫色的裙裾在月下飞去,韩难愣了一会——她真的很好看。虽然当年他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会长成一个好看的姑娘,但亲眼见到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虽然她是慕容小晏是慕容少岳的妹妹。

呆了半天,他想起了原来的目的,于是继续慢慢地向城外走去。

那间草庐早已不在。原来草庐旁的那棵大树下,有一座土坟,坟上没有墓碑。

韩难在坟前跪下,眸子里一片淡淡的水光。

“师父”他轻声叫道“我回来了。”

十三年前,韩难离开了洛家,来到苏州城外的这个草庐,奶奶将他交给住在草庐里的男子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师父,铁厉颜。”

六岁的孩子仰头看他的师父,看到这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那个冷冰冰的名字,便笑了起来。可是奶奶对他说:“站在你面前的,是可以一刀劈开江水的人!”

他不信,于是那个人带他到了江边。叫做铁厉颜的男子有着一张很好看的脸,他按着紫竹箫吹了一支曲子,箫声温柔得像情人枕边的小语。

一曲终了,铁厉颜收起了箫,才一扬手,一柄天青色的刀就在他掌中,朝着滔滔江水挥了一挥。

铁厉颜挥刀的时候,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仿佛他只是在吹那一支相思的箫。

温柔的人。温柔的刀。温柔的刀法。

那道柔和的刀光接触到江水的瞬间,时间突然停滞了。

韩难瞪大了眼睛看着前一刻还在奔流的江水突然从中分开。在那短暂的停留里,他确信自己看到了江底的沙石。

回过神来,六岁的孩子朝着微笑的男子拜了下去:“师父!”

铁厉颜教给韩难的刀法,叫做“相思”他劈开流水的那一刀,就是“相思”刀法里的第一式:“抽刀断水”

他学了五年,才把整套刀法学成,那一晚铁厉颜对他说:“阿难,你虽学成了这套刀法,但还不能真正地将它运用自如,到了江湖上是要吃亏的。”于是他又在草庐呆了两年,勤练刀法。

有时韩难觉得,铁厉颜就像他的父亲。幼年离家的他有深的心事,经常夜不成眠。辗转反侧的时候,窗外会有人会吹起一支温柔的曲子,护他入梦。箫声呜呜地响,他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有人默默地守护着他,他并不孤单。

韩难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他进城置备食物,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个锦衣公子在折磨一个女孩,那女孩已奄奄一息,他没有想什么,刀就已经出了手。

那个紫衣的女孩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锦衣公子仍是一剑剑地刺在她身上,每一剑都不伤及要害,但那么多的伤口都流着血,女孩的脸色已经像死人那样苍白。

忽然,有刀光一闪。

锦衣的公子长剑坠地,他回头,惊讶地看见,伤他的,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韩难背着那女孩逃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把追捕的人甩掉。那女孩说,她是慕容家出逃的婢女,而那个锦衣人就是慕容家的二公子,名满天下的侠少,慕容少岳。

不知又逃了多远,韩难疲惫欲死地停下,背上那个叫做小雁的女孩轻声说:“别跑了,会累死的。”他仍是飞奔,累了停下休息时,他拿洛家驯养的萤火虫逗她开心,给她讲自己的师父,那个冰冷的名字和温柔的刀。女孩终于笑了。他也很开心。

后来他不知怎么就没了力气,小雁把他藏到山洞里,自己却走出去,引开了追捕的人。

能动了以后他赶回草庐,却发现慕容少岳已经带着那些追捕他的人将那里团团围住。草庐前立着安然的男子,他的十指按着紫色的箫,天空里飘着温柔的箫声。

而后青色的刀光冲天而起,那些人一一倒下。

但敌人太多了,师父还是受了伤,右手已经不能拿刀。他跑过去,几乎要哭了。师父的眼神,灼灼的像暗夜里的灯。

这时偷袭的刀光在左右同时亮起,凌厉而狠毒。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慕容少岳最得意的死士,两个药人。那样的刀光耀得他的眼发花,他看了师父一眼,发现那张安然的脸竟也失去了镇静。

而后刀光如日,耀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韩难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他看到那两个死士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而四下里都是尸体,一片寂静。于是他推推身旁的铁厉颜:“师父”

但铁厉颜没有动。

“师父?”

韩难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战栗地摸索着铁厉颜的胸口,触手处竟是一片濡湿。

而师父的心口已不再有东西跳动。

铁厉颜的胸前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从他的左肩一直到右腹。他的血浸湿了衣服,又流到地下,一大片的血泊。

他的春水刀紧握在手中,仍是御敌的姿态。但这个能够一刀劈开奔流江水的男人,在黑夜里为少年吹着温柔的箫的男人,已经死了。而他最后的姿势,是将少年护在身后。

“杀”

十三岁的少年那漆黑的双眸失去了焦距,黑暗里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血液轰然炸开的声音。

“杀!”

六月十九,是夜月朗风清。慕容世家的次子慕容少岳在一位红颜知己家中过夜时,死在一个无名的黑衣少年刀下,死因是一刀破喉。慕容世家查了一年,没有查到那少年的来历和去向,于是榜示天下:有提该少年头来见者,与黄金千两。

某个清晨的某个城门下,围观榜文的人群中,有人冷冷地看了榜文一眼,转身而去。少年的黑色背影里有一丝落寞。那一年他十四岁,用的刀叫做“春水”刀法叫做“相思”他杀了天下最有名的侠少慕容少岳,但当他步出城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做韩难。

皎皎的月光下,韩难长跪在铁厉颜的坟前。夜风轻轻吹着他的黑色衣衫,他漆黑的眼眸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

突然他长身而起,抽出了那柄天青色的春水刀。夜风萧萧,漫漫的黑夜里,少年击刀而歌。

“绿树听鹈鴃,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黑衣的男子对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教你这一套‘相思’刀法。”

“要学多久呢?”六岁的男孩眨巴着眼睛,问“学会了,再学什么?”

“是你的话,也许不须八年——我学这刀法,学了八年。”男子笑着说“学会了,你就可以走了。”

“走?为什么?”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啊。这刀法虽不是天下霸道,但也能让你做一些想做之事了。”

“那你和我一起走吗?”

男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的师父,可是师父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有一天我死了。那样的话,你就烧了我的尸体,把我的骨灰带到长江洒了吧。”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温柔地为他吹箫的人了。小桥盈风,平林新月。草庐还在,但师父却是再也等不回来了。他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答应奶奶教他刀法,当时他说,莫非你欠了奶奶八百吊钱?师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山微微地笑。一切仿若昨日,可是再想起的时候,竟已是阴阳永隔。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那一日的记忆被血染红。他纵有白衣,也不能再历离别。而别后的风如此萧索。他无法像他的师父将一柄春水舞得那样温柔。杀死慕容少岳的那一刀,本是要将其开膛破肚,但那瞬他听见了一声短短的箫,于是刀锋只轻轻割破了锦衣公子的咽喉。之后他四处找寻,但那管紫竹箫竟消失无踪。

韩难唱完一曲,愣愣地站着。蓝色的月光照着他少年的脸庞,有一丝凄凉。这个时候箫声呜呜地响起来,吹的正是那一首贺新郎。

韩难轻声说:“原来是你。”

月下站着紫衣的少女,她的手里正是那管失落的紫竹箫。箫声呜呜地响,慕容小晏的眼睛幽幽地望着月亮。也就是这样罢,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原来是你拿走了。”

“我想知道,那个让你这样敬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了?”

“他很温柔吧。温柔得让人心痛。”

“那,你就留着它吧。”

“谢谢”

两人的目光相遇的那瞬,月亮躲进了云层。韩难听见少女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明日此时,不见不散。”

月亮再探出头来的时候,少年仍拿着刀站在那里,方才少女站立的地方却已没有了人。

“此次从滇南夺得冥花乃是极机密之事,他怎会知道?”

“莫非有奸细?如今溥天之下也只剩这十粒冥花籽,消息一旦走漏”

“看来得详查了。”

“那么让她如何应答才好?”

“便诳他来,再擒了他拷问。”

“慢,当年杀了少岳的不也是个黑衣少年么?”

“就算是他,一个少年,能有什么作为?”

三个老者交换完意见,领头老者便对慕容小晏道:“你可叫他来比武,对他说,若他胜便将冥花与他。”

少女垂首道:“是。”她眼中光芒一闪即逝,三个老者均未看见。

屋中一灯如豆。少女将一个紫檀的小箱子关起,抚摩着箱盖自语:“大哥,原谅我终不能守着慕容家到最后,我太累了我想见你。我再也不怕了。”

她抽出自己的剑,呆呆地看了一会,将剑一抖,落地时,已是断成了两截。

第二夜。月亮升上中天的时候,韩难终于等来了慕容小晏。她从很远的地方一路飘来,紫衣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韩难问她:“怎样?”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到腰间,摘下了悬在腰带上的紫竹箫。箫遥遥指着韩难,一股剑气就遥遥地逼了过来。

“不肯么?”韩难看着她“要动手?”

一百招了。月下紫衣与黑衣的人影总是一触即分。慕容小晏以箫为剑,拿着那支箫点来点去,韩难的春水刀就劈不下去。

铁厉颜吹的那一支温柔的箫。他闪躲着,刀始终不能出手。

但对方突然收了手。慕容小晏飞到一丈开外,说:“明天你来我家下战书吧,你胜了,冥花就给你。”

“——我不用这支箫跟你打,你放心。”

韩难想,女孩子的心事真是奇怪。他就从来也不明白慕容小晏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他下战书呢?她不用箫的话,是不会赢的。

但这是得到冥花的好机会,他没有理由不去。所以第二天,他真的到慕容家去了。居然有一个人在门外迎他,那个仆人打扮的人接过战书,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而后他被迎进了慕容家的演武场。

紫衣的慕容家主站在演武场的中央,三个黄衣的老者立在她身旁。韩难心中一震:那应是慕容家上代的三大高手,没想到竟都到了。

慕容小晏的声音清亮地响起来:“三位叔公,我要和这个下战书的人比试,请你们做个见证。”

领头的黄衣老者漠然颔首。慕容小晏转身对韩难说道:“你若胜了,冥花就给你。”

只见她把一个紫檀的小箱子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这里面就是冥花的花籽。”

三个老者退到场边。慕容小晏神色不变,将腰间长剑连鞘提起,遥指韩难。

韩难缓缓地抽出了春水刀。

三百招。

慕容小晏的剑像是有粘性一般,春水刀到哪,它就跟到哪。韩难心下烦躁,出刀便一刀快似一刀。他低估了她。这个少女的剑术竟这样的高明。她一剑一剑地只是在他衣服上乱刺,虽剑未出鞘,但剑气所及,他的黑衣就变得破破烂烂,而她只是悠悠的,似乎在玩耍。

小晏啊小晏,你到底在想什么?一分神,韩难的相思刀法变得有些乱七八糟。他看见少女的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然后,一道剑气凌厉无匹地向他袭来,剑中竟有隐隐的风雷,眼看他就要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剑穿胸而过!

在旁观看的三个老者也都屏住了呼吸。

萧萧的剑气里,突然有一道青色的光亮了起来,刀光一路破开剑气,最后把慕容小晏击出了一丈远。

剑气和刀光都消散的时候,韩难看见了一片血红。破碎的紫衣里,是慕容小晏苍白的脸。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可他没有听见。

他飞身过去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抓住那支箫,伸向他。

“我我是药人”

她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然后,慕容世家十六岁的家主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药人?”韩难愣在那里,看见她已合上的眼,突然心如刀绞。

“你的剑!为什么不用你的剑!”像是回答他,她的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一截断剑跌出鞘来。

剑,竟已断了。

“为什么?”

韩难抱着慕容小晏单薄的身子,似乎在问她,又似乎在问自己。

风冷冷地吹过,那身子一点点地冷了。

一直冷到他的心里去。

五年前自己曾救过她一次。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说:“别逃了,会累死的。”

然后她点了他的穴,自己跟着那些人走了。

那以后,她又挨了多少次的辱打?她没有说,他也不会知道。

“不是你原来不是你。”

那些老者将他围了起来,但他犹然未觉,只是抱着那个冷下去的身体喃喃自语。

说是新的慕容家主,但只是个傀儡罢。他也有耳闻,她的父亲死后,世家内争权夺势一日不休,那些人便拿她做了傀儡。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那些事情,她不喜欢,也不懂。

而慕容长风的死,真相又是如何?她剑术虽高,却不是可以狠下心杀人的人,何况是她的大哥。她说她是药人,这便是原因么?那些人竟这样对她?

可是日前自己竟那样地指责她自己竟是一个不分是非的人么?

小晏慕容小晏。

三柄剑一起刺向韩难!剑中有龙虎之声,比刚才慕容小晏那一剑却又强了不知多少。

... -->>p;剑至,人却不见了。黑衣的少年抱起紫衣的少女掠到了半空,少年的黑色瞳孔里有冰冷的笑:“这么快就反悔了么?”

他落到四丈开外,将少女轻轻放在地上,起身,拔出了青色的春水刀。

青色的刀光一闪而没。只一瞬,三柄剑全都断成了两截。三个老者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看清少年是如何出刀的。

“冥花我带走了。”少年拿了小箱子,抱起少女,轻轻地飞过演武场“还有小晏。她不会愿意留下。”

“至于你们,你们欺负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报应?”

冷冷地看了老者们一眼,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那三个人仍站在那里,没有动。突然,他们的咽喉上都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红线,而后,红的血向天空喷了出来。

六月十九。是日天青如洗。姑苏慕容世家上代的三大高手在自家的演武场中死在一个无名的黑衣少年刀下,死因是一刀破喉。而新任的慕容家主,慕容家的幺女慕容小晏不知去向。慕容氏就此家势大减,再不复往日的鼎盛。

那夜,苏州城外有火光冲天而起,有人看见无数的萤火虫随着一个黑衣少年一路飞舞而去。

月明如素,照得少年的黑色背影有一丝落寞。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是草庐的地方,转身离去。他的行囊里有一柄刀和两坛骨灰。他没有再回头。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小晏小晏。

逃的时候,背上的那个女孩问他:“为什么救我?”

他也没有想,就说:“你快要被他刺死了啊!”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你不一定要管的啊”

“怎么能不管!这世上,还有天理么?”他说“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

很长的一段沉默,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后颈上,热热的。

想着这些事,韩难的眼睛终于湿了。她不知道么,不管她输还是赢,那些人都不会让他带走慕容家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冥花啊!可是她竟然这个傻丫头啊!他说过不让她被人欺负,但最后,欺负她的,竟然是他自己。他没能保护她,可是,谁又能保护得了谁呢?师父死了,小晏死了,那么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让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保护?

小晏啊小晏。

洛白看着那个紫檀的小箱子,眼里有了赞赏的光:“这一次倒是做得不错啊。”

“东西交给你了,我消失几天可以吧。”

洛白深深地看了韩难一眼:“去吧。”

韩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洛白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十颗红色花籽,一粒粒正圆如珠,艳丽如天边的晚霞。

“冥花”

洛白捏起一粒花籽,眼里是沉思的光。

夜深了,不知是谁家女儿在高楼上吹起了相思的箫。那箫声呜咽着流过夜色,去向天边,去触摸天上的星星。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

很远的地方传来少年击刀的歌声,高高地飞上天空,是那样悲伤。

窗前仰望星空的白衣公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箫声和歌声,都水一样融化在了夜里。

(注:冥花。花籽为红色,入土即生,但极易枯死,十无一活。如成活,则花籽变为蓝色,此时可将它移出土外。蓝色冥花籽可依种花人心意随时随地开花,花开时,有七彩幻色,除种花人外,见者均目眩神迷而死。花开一刻即败,结籽为白色,须立即将籽放入紫檀木箱,三日后,籽变红色,可储存多年而不坏。冥花难种难活,花色奇丽无双,为天下第一奇花,又因其可致人于死而无法可救,也称天下第一奇毒。)

三、青天牢

很灿烂很灿烂的阳光。午后雷雨初歇,天空澄澈无云,远远的天边,一道七彩的虹。

大花架的浓郁绿阴下,两个孩子并头睡着午觉。突然旁边伸过一根草,轻轻搔了搔男孩的鼻子,男孩打了个喷嚏,翻身继续睡。拿着草的那只手又伸长了些,把草伸到了女孩鼻子底下。

一个大大的喷嚏。青衣的女孩猛地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

小男孩扔掉了手里的草,冲她一伸舌头,转身跑了。女孩气冲冲地追上去。

两个孩子跑远了。花架下的男孩嘟囔了一句“无聊”又翻了个身。

睡着睡着,他突然觉得很冷,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天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花。他被雪埋住了,只剩两只眼睛一个鼻子露在雪上。

很冷这里不是花架,不是夏天。朱漆的大门在眼前洞开着,一抹青色的人影在雪里渐渐远去。而门外是无尽的黑暗。

那个人回头的时候,他醒了。

洛阳城的天蒙蒙地亮了。

洛白披了外衣,慢慢地走到窗前。

十三年十三年了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可好?啊怎么会好呢?她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据说那里的人都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黑暗

那个地方,叫做鬼门

没有人知道“鬼门”究竟是什么。江湖中也有一些神秘的黑道组织,比如暗杀组织黄泉,中原黑道的龙头青衣会,比如西域魔教金帐宫。但没有一个像鬼门那样隐秘。关于鬼门的传闻都是一样的近乎不真实。江湖人言,鬼门中有三千门人、四神和大护法,鬼门之主凌驾于众人之上,一身武功近乎通天彻地。但就是这样一个听起来实力远在其他黑道帮派之上的组织,百年来却并没有什么惊人之举。只是百年来江湖中陆续出过一些离奇之事,比如关中某地挖出的前朝王侯随葬品离奇失踪,看管它的十七人一夜间死光了,死状奇特;青城的上代掌门闭关时被击毙于密室内,而守关的十个弟子竟无一人察觉;河南的“金错刀”薛家一夕内神秘失踪,上下八十余口连同一座大宅都不见了;洛阳大户洛家死了的入赘女婿的墓被掘了,棺材里却什么也没有这些事情看似毫无关系,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目击的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鬼。当然,他们都已经疯了,所以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但仍有好事之徒把这些事跟鬼门想到了一起。因此百年来鬼门的传说在江湖中秘密流传,到最后,鬼门中人的武功都成了神话。但说归说,依然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甚至连它在哪里都无人知晓。于是鬼门也就成了江湖中的一个谜,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知道它些许事的,也许天下也只有洛家人了吧?

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洛白的眼里一片阴郁。

黑衣的少年在屋顶上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一只倒扣的酒坛子。他的一双手平放在坛底,面上神情有点儿百无聊赖。风把旁边大树上的叶子刷地吹了过来,盖在他脸上,他也不生气。手一扬起来,就拍着酒坛子唱了一支歌。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唱着唱着,少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从前他这么唱的时候,有一个人是要打他的。那个人的青衣裳在风里飘了一下,很快地消失了。

“你还活着吧?死了我就不能再给你唱这支歌了啊。”

少年的黑眼睛亮亮的。他按了按腰间的紫竹箫,又说:“还有你,你也要好好地去转生啊,最好是做我的小妹妹。唉,娘又不会再嫁,不可能了”

“阿难,吃饭了!”

少年循声望去,红衣的女子匆匆走来。

他轻轻跳下屋顶,迎上了红衣女子:“知道啦,二娘。”

李红玉看着韩难年轻的脸,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她想起他的母亲,那个温文尔雅的韩家大小姐。当年韩玉瞳就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她,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没有透露一丝一毫那女子的心事,仿佛无悲无喜。她当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但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竟有了一种负罪感,仿佛自己十恶不赦。

因为那眼眸太深了,深得仿佛包含着对她深深的怜悯。那个女子看着她说:“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仿佛春风和煦,她对她笑了一笑,十六岁的少女感激欲泣。

李红玉嫁给洛秋生后,洛秋生便渐渐疏远了韩玉瞳。李红玉心中愈加愧疚。但韩玉瞳仍是喜怒不形于色,更不见有怨忿。李红玉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对洛秋生有没有感情。她隐隐觉得那女子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势,那不是洛秋生这样软弱的人可以配得上的——虽然她爱他,但并不因此而盲目。

韩玉瞳后来搬回了韩家,十余年了,不知道那双眼眸,是否仍是一样的幽深?

萧萧的风里,有多少年前那女子浅笑的意味。如今她的儿子便用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她,仿若仿若隔世。许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师父,秋生而她为了一个承诺苟活于世,却不知何时才能完成。

风吹在脸上,却是有些冷了。

大花架下,洛白小心地将红色的花籽种入花盆,又小心地将花盆边的土擦干净,然后就默默地看着。

“昔日青青今在否”韩难唱着歌过来了,看见洛白愣愣地蹲在小花盆前“种花?”

洛白没有回答,依然呆看着小花盆。

韩难又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南宫藏连冥花都不怕?”他叹着气:“虽然他看起来病殃殃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他倒下的样子”

韩难的声音好像叹息一样:“而且姐姐去了这么久她还活着吗?我们是不是一直都在白费力气?也许,也许她已经”

韩难的话没能说完。一把银色的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韩难的脖子上马上就有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剑柄在洛白掌中。

方才那一瞬,他从腰带中抽出了三尺银色,只一抖,便成了一把剑。看着弟弟并不畏惧的黑色瞳孔,洛白的眼神变得冰冷。

“没有也许。不要忘了她是为什么走的。”

韩难沉默了。一滴血顺着他的脖子流下。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对我拔剑。”

突然那剑消失了,像是它从来也没有存在过。剑已归入了绕在腰间的白色剑鞘。剑的主人闭上了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韩难按了按腰间的紫竹箫:“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比其他人都要痛苦。”

洛白睁开了眼:“你走吧。”

韩难沉默片刻,转身走了。

听着韩难的脚步声远去,洛白慢慢地躺到花架下。天依然这样的蓝,可是当年在这里听歌的人,已经不在了。相忘谁先忘?记川与忘川。先忘记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

很多年以前,那个青衣的女孩在这花架下偷偷地用凤仙花汁给自己的指甲涂上了蔻丹,他原已走了,但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于是就有一根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直不能忘记那一刻她的表情。那个女孩叫做洛青,是他的双胞姐姐。

风轻轻地吹过,吹乱了洛白的头发,凌乱地披在额上。

洛白说:“傻瓜。”

魏王堤上的垂柳像是一扇密密的屏障,浓绿的柳荫把堤两旁隔成了两个世界。

韩难一个人走在堤上,时有柳条拂面,柔软的柳叶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现在不是三月,没有满天飘着的像雪一样的柳絮。而真正的雪花,也离现在很远很远。

远得仿佛不会再来。仿佛是哪个冬天的雪花轻轻落下,世界突然变白的时候,便是门后无限的黑暗在那瞬突然洞开。

那个虽是他姐姐,却经常被他欺负的青衣女孩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大声地说:“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他曾躲在门外,听卧病在床的父亲问她:“阿青,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她没有回答,门外的他不知为何很失望。

而长绝的那个青色背影多少年来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是他无法挣脱的梦魇。

但纵是如此,他却自知自己这一份伤痛并不如洛白。那个谦谦的白衣公子无论带着怎样温和的微笑,都不能掩藏那笑脸下的无穷阴暗。因为那个冬天门中的那个青色背影,他的哥哥,已经把自己打进了万丈深渊。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他对洛白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忆君君不知。他原本也并不明白,但随着年岁渐长,洛阳城中的岁月一幕幕地在眼前流过,他纵是粗心,也懂得了那些沉默和凝视背后不可言说的秘密。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那一年他躲在花架的那头,看着白衣的男孩呆呆地站在那里,青衣的女孩气极地转身离去,她指甲上殷红的蔻丹闪着光,而白衣的男孩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然后便是青衣背后默默的凝视。少年的心事如同黑夜里默默流转的箫,无人知晓。

直到那一天,那扇门轰然洞开。

韩难想起的是那个雪天,那件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变故,那个白发灰眸的少年。

那个人来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等他们看到他时,他似乎已经站在庭中很久很久了。韩难初见的是他的背影,他的全身都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里,头上一顶雪白的皮帽。那头发,竟也是雪一样的白。

“你是谁?”韩难远远地问他。

就见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雾一样朦胧:“我叫南宫藏。”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眼睛为什么是灰色?”

少年突然咳嗽了起来,这时墙头突然出现了一条紫色的人影:“阿藏。”

那人轻轻地落在少年身边,他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动听:'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好。”

韩难已经不记得刚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他只看到李红玉一脸的绝望,而洛雍容远远地站在楼上跟那个白发灰眸的少年对话,他隐约地知道这个少年就是洛家最大的敌人,洛雍容口中的鬼门之主,而这个人来他家就是要带走他们姐弟三人中的一个。

韩难觉得很好笑,他们怎么会让他带走谁呢?那个叫做南宫藏的少年看起来那么虚弱,他的跟班叫裴让的也瘦得像要被风吹走,奶奶和二娘都那么厉害,一下子就可以把这两个人打发走了。

但是裴让的剑都没有出鞘,李红玉就被他一指点倒,她的手里没有断玉剑,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

而他只是南宫藏的一个部下。那么那个少年又有多大的本事呢?

“南宫藏,你若愿意,洛家可助你让鬼门回到正途!”

李红玉脸上一片惨白,仍大声说道。

“正途什么是正途?”南宫藏抬眼看向一旁的阁楼,淡淡说道“洛夫人的箭要到何时才放呢,当年你一箭射向夫君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犹豫过啊。”

“奶奶!”

随着韩难的一声惊叫,楼上的洛雍容松开了控弦的右手,弦响,破空,那一支朱红的羽箭便如一道划破黑暗的红色光芒,疾飞向南宫藏的眉心。裴让大惊,但已来不及拔剑,那箭快得让闪电黯然失色。

“阿藏!”

羽箭在南宫藏的眉心前一寸突然落了下去,颓然坠地,落在雪上时,已寸寸断裂。

“好箭法。”南宫藏淡淡地说。

一阵风猛地吹来,他又开始咳嗽,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洛夫人箭术,天下无双。”

“但还是伤不到你。”洛雍容手一抖,长弓落地“你已练成了‘神灭’!”

雪花簌簌地落下,落在南宫藏雪白的狐裘上,却没有一朵融化。庭中一片寂静,他的声音突然轻轻地响起来:“我十二岁时,就已练成。”

“当年你父亲没有履行承诺让你入鬼门,后来你更杀了晁胥,想必以为是安枕无忧了。不过你儿子的身子这些年为何这样弱,你应该也猜到了。他的三个孩子,你交一个出来给我带走罢。”

洛雍容的眼睛黯了一下,仍喝道:“洛家子弟,不会再入你鬼门!今日洛家灭门也罢,你不用多说!”

“你真要如此么?”南宫藏再问,但洛雍容转过了头并不答话。

“那么裴让。”南宫藏转身走开“带走一个愿意的罢。”

他的声音里是无尽的疲倦。叹了口气,白发的少年默默地立在雪里,灰色的眸子似乎被冻结了。

“是。”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裴让缓缓地将剑尖指向了不远处跌坐的韩难:“你要走,还是死?”

韩难望了一眼楼上的洛雍容,她朝他点点头,于是他无惧地闭上了眼。

“不!”李红玉嘶声叫道。

“住手!”

那一瞬间仿佛发生了许多事。韩难睁开眼,却看见白衣的少年胸口染血倒在地下,他为他挡下了这一剑;而青衣的女孩伸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哥哥!姐姐”他不敢相信地愣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

“不要杀他!”

裴让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毫无惧色的女孩,她的一双眸子寒如秋水,声音清脆却冷得像冰。

“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裴让转身看向南宫藏,目光里带着询问。

目光在洛青身上停留了片刻,南宫藏微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

“可是你要答应我不杀他们!”洛青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个要求,她在想,这个人的眼神像冰一样。他会答应么?可是他为什么要答应?凭什么答应?

“好。”

这一句承诺竟然就这样被南宫藏轻轻地说出口,洛青愣了一愣后,像是怕他反悔似的过去拉住他的狐裘就往外走。

“不许反悔!”

九岁的女孩拉着十四岁的鬼门之主,就像是拉着她那个顽皮的弟弟,她不知道这个白发灰眸的少年连手指都不用动就可以让她在瞬间灰飞烟灭,而他却任她拉着一个劲地往外走,一点也不抗拒。

走到门口她最后回了一次头。平生第一次,韩难看见他的姐姐眼睛里有荡漾的水光,她对他叫道:“快去救阿白!他他快死了!”

韩难扶起已经奄奄一息的洛白,远处洛雍容奔下楼解了李红玉的穴,又过来接过洛白点了他心口几处大穴。她们说着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看见洛白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洛青离去的方向,韩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门大开着,那一抹青色的身影已经无迹可寻。

洛白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头向一边软软地垂下去。

雪,终于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风呼地吹过,吹得韩难愣了一下神。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天,他的姐姐消失在那扇门中,而他的哥哥昏迷了整整七天。在洛阳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时,洛白却自己醒了。在床上躺了七天的男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在李红玉和韩难的惊呼声中他叫了洛雍容一声,问:“鬼门到底是什么?”

洛雍容面色一变,只说:“你养好伤,我再告诉你。”

但洛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他不说话,但那样的目光让洛雍容叹了一口气:“也罢。早晚要说与你听。”

于是那一晚,在烛火摇曳的影子里,两个孩子静静地听洛雍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很多年以前,关于四个少年的故事,他们的姓氏分别是南宫、洛、晁、韩。

“那是一百多年前”洛雍容的声音在夜里响起来,在两个孩子的心里荡了又荡。窗外风声萧萧,他们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一百多年前,江湖中有四个一起学剑的少年,他们相约要一起成就一番事业。他们结为异姓兄弟,并约定,四人生死永不离弃,手中之剑只为天下人而拔。四人中以南宫的天赋最高,后来他独创一门剑法,并成为武林中第一的剑客。但在竞争武林盟主时,他却以一招之失意外败给了他姓洛的兄弟。他并无介怀,但回家时却发现满门被灭,只有他的幼子被妻子藏在花瓶中,侥幸活了下来。而妻子在孩子身上留信告诉他,她嫁给他只是为了偷学他的剑术,而派她来的人,正是他的洛姓兄弟,如今她任务已完,她知道洛定要杀她灭口,便逃走了。南宫立刻快马去追她,但追到的时候,她已是野地里一具冰冷的尸体。第二日,洛就任武林盟主,南宫提剑而入,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约誓?’洛面有惊色。南宫环顾四周道:‘你们这些人,有多少是他的走狗?’众人皆惊恐。那日,南宫以掌中之剑杀宴上宾客,血流成河。洛乘其重伤之时偷袭,未得手,南宫大笑道:‘当初是谁说,生死永不离弃!’言罢,挥剑斩断厅柱,扬长而去。”

“后来那洛姓之人悄然消失,南宫也杳无踪迹。晁、韩二人多方寻找,未得其踪。一日,一日,洛忽然出现,告诉他们,南宫已创立了一个叫做‘鬼门’的组织。于是三人结伴去寻找南宫,途中遇大洪水,晁与二人失散。二人始终找不到鬼门,最后在洛阳定居,是为洛、韩二家。”

“后二人极力探寻,终于寻得鬼门处所,派人潜入刺探,得知:鬼门中人所习武功乃门主一手所创,有别于武林各派。鬼门有三千门人,上设四神、大护法之位,门主高居其上,一呼百应,无人不从。而门主所负武功乃自创之‘神灭’,练成时,寻常武器近体即毁,能杀人于呼吸之间。但修习此功极损精力,因此代代门主均须以人血化功入体,而门人修习之‘魂灭’,也须化鸟兽之血入体,鬼门因而成为真正的‘众鬼之门’。”

“第二次派去的探子被南宫发现,送回时便只剩一个头颅。此后再派探子,无一成功。”

“后洛忽得一信,却是南宫要洛送一子进鬼门。洛知非南宫之敌,乃送次子去,不复见。”

“洛晚年悔于年少时所为,死前留有遗训,洛家子孙不得拒绝南宫之求,代代如此。但洛家之人一入鬼门,均有去无回。无人知其遭遇。”

“至吾一代,仅此一女,实不忍其葬身鬼门,因鬼门要求,若是女子,必须为童身,故为女招亲,望逃过此劫”

洛雍容说完这些,黯然道:“最后那句,是我爹笔记里的话,他以为帮我逃过了一劫,可谁知道,并不是真正逃过了。”

“那年我十八岁,爹突然说要为我比武招亲,他告诉了我理由,当时我不明白鬼门的厉害,并不愿意,但见爹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一半,却也不敢反对。招亲却招了一个半路来的外乡人,爹很高兴,他说那是晁家的后人,叫晁胥。我便嫁了,他便是你们的爷爷但一年后我才发现他竟是鬼门中人。我再三问他为什么,他却望着我不回答,我气极之下,一箭射死了他。后来他的墓被人掘了,棺里什么也没有,我便猜想他根本没死”

洛雍容停了好一会,又道:“之后我发现自己已有孕,那便是秋生了。把他养大的这些年,我一直提心吊胆,怕鬼门来跟我要秋生。他们却没有来。我今日才知,秋生这么虚弱,原来也是他们所害这些年一直有人在取他的血,他不说,我竟全然不知”

“为什么?”韩难大声问道。光摇影动,洛雍容的眼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没有人看见她眼里转瞬即逝的黯然。

“那是他们的报复啊。传闻南宫家的人都已将灵魂卖给了黑暗不知为何,每一代的鬼门之主身体皆有缺陷,那缺陷让他们终年不能见阳光,只能活在黑暗之中。而洛家人的血,却天生就有克制这种缺陷的能力。因此南宫家每代均须有一洛家人为其献出鲜血,且须是真心献出方可。南宫藏的父亲没有得到洛家人之助,想必多年来不能踏出黑暗一步,最终痛苦而亡。”洛雍容的声音冷冷的,仿佛是突然涌起的憎恨淹没了她平日里的不动声色“鬼门之主正是因着这个缺陷,百年来才不能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否则以其通天彻地之能,天下也覆手可得,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洛白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想起洛青的离去,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有。”洛雍容重重地说“那便是他们的寿命。”

“这个缺陷同样让他们短命。因此南宫家费尽心思手段,百年来四处搜寻能治好这个缺陷的方法,江湖上那些诡异之事,大都是他们为此而为吧。但无论翻了多少古书,觅了多少秘药,试了多少方法,都无法根除它,而只能暂时压制。南宫藏之所以能在白昼出现,也是因了什么药物吧。但药效一过,他便会立死于阳光之下。”

“那他为什么要来?”韩难问“没必要啊!”

“这我也不知道。”洛雍容道“鬼门中人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如今他带走了青儿,日后便不惧阳光了。”

“姐姐会被关起来么?”韩难叫了起来“我要去救她!”

洛雍容深深看了韩难一眼:“我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对她。自然要救她,但不是现在。”

“须知洛家历代子孙,都因祖先遗训而不得不牺牲手足,但百年已矣,当年洛家纵有一万个对不住南宫家,也早已还清。洛家不能再这么将子孙一个个往鬼门送!当年我爹冒死为我招亲,只是爱惜女儿,我却不想身后代代子孙均要葬此一生!今日送走青儿,我实在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阿白,阿难,你们可愿随我发誓,此生纵是流尽身上之血,也要灭了鬼门,不让洛家永生沉沦于地狱之中?”

仿佛是被洛雍容的声音镇住了,韩难失魂一样说了一声“是”洛白重重点了一下头。

“好,今日你们便在洛家先祖灵前起誓:今生今世,誓灭鬼门!”

“今生今世,誓灭鬼门!”

韩难的回忆就在这样的一句誓约中戛然而止。他抱着像是要四分五裂的头不能再想,是他承受了太过沉重的负荷,沉得让他不能抬头。有很多事他当时不能了解,现在也无法了解,包括那样的誓言究竟代表了什么。

暗夜里,灵堂中,无数的烛火明暗不定,两个孩子的脸明暗不定。一个血淋淋的誓言就此订下,那一年洛白九岁,韩难六岁,都还不知道命运转变的面孔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将会为他们的人生翻开怎样的页码。那夜他们静静地穿过洛家的大门,分道扬镳地驰向洛雍容为他们安排好的道路,去投奔各自的师父。孩子的心里有的是失去手足的悲伤和对誓言的激动,有的是对未来的好奇和恐惧,以为自己轻轻一挥手就能将黑暗完全粉碎,以为自己将会成为从黑暗中救出手足的英雄。但命运只是在世人看不透的帘幕后冷笑着,将写有真相的那一本书轻轻掩上,看着白马和黑马各自奔向了天涯。

多年以后,当从前那个白衣的男孩终于站到了青衣女子的面前,他的白色衣衫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那是伤口流出的血,正在不断地蔓延。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青衣的女子伸开双臂,以一种不容侵犯的姿势护在白发灰眸的男子身前。“他已散去了全身功力,我不许你再伤害他。”女子如是说。她的骄傲的下巴微微扬起,眼中是和记忆全然不同的光,那样温婉柔软却又坚定如磐。

“鬼门已经不存在了。你若是还想伤他,就先杀了我吧。”

血一直在流,仿佛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冷,正在碎去。白衣的青年对着青衣的女子长久地凝视,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茫茫的、不可逾越的大河。而女子毫不动摇地与他对视,直到他开口。

青年的声音嘶哑不堪:“你们走吧。”

他望着那两人相携而去,女子的青色背影里竟没有一丝留恋。突然间他狂笑起来,身上伤口中不断涌出的血将白衣染成了红色。他朝着天空狂笑,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相忘谁先忘?记川与忘川。先忘记的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

“哥哥”

他的身后,一个黑衣人默默地看着他,眼神凄然。

他伸手一扬,火焰腾起。他朝着那黑暗宫殿的深处走去,一袭鲜红的衣,身后是冲天而起的大火。

“我早该知道若是你不愿意,有什么地方能关得住你?”他漫步走在火中,烈焰焚烧着他的衣服、身体,他却浑然不觉“被关住的,其实是我吧”

殿外,黑衣人满脸是泪地朝火光中望去,仿佛望见了绿荫浓密的花架下,三个互相追逐的小小身影。

熊熊的火中,二十岁的韩难痛哭失声。当十九岁的他站在魏王堤的垂柳边回忆往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将被分成两半,一边是飞雪,一边是火焰。

四、鬼门殇

“阿青,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很久以前,仿佛有人这样问她。那个时候九岁的女孩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问话的父亲,没有回答。

父亲艰难地咳嗽着说:“阿青,我知道你很懂事。你会好好照顾阿白和阿难的,是不是?”

父亲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她听着那句话,忽然觉得他就要死去。父亲声音微弱地问她:“是不是?”

她看着父亲,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字。父亲郁郁的目光在她眼中放大成为赤色的、没有温度的火,炙烤着她,是她多少年来的梦魇。

那夜,父亲死了。

洛家的独子洛秋生孤独地死在一个月夜里。那日洛雍容和李红玉送韩玉瞳回府探亲,带上了洛白和韩难,府中除了下人就只剩下他和他的九岁女儿。据说他是平静地死去的。没有人知道这个曾令洛阳少女痴迷的男子临终前想到了什么。只有洛家墓园中那一块属于他的墓碑前,长年供着一枝新开的花,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终年不断。

只有她知道。

那夜,父亲从病榻上爬起,一路跌撞着到了庭中。她被响声惊醒,去看时,父亲已摇摇晃晃地架着梯子爬上了屋顶,蓝色的月光下他的身体单薄有如苇草。她惊恐地叫了一声,他回头来看,没有站好,就从屋顶上跌了下来。

血流了一地。她晕厥前最后的记忆里,父亲抬起了血红的手伸向天上明月,轻声地叫:“玉。”

青衣的女子站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切,想:“我在做梦。”

一个梦境结束的时候,另一片朦胧的光亮起来。

雪碎。血坠。

飞雪纷纷碎去的时候,那个紫衣人的剑尖上有血滴下。她张开双臂将重伤和失神的两个弟弟护在身后,父亲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地在脑中炸响:“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冰冷的雪里:“你要人不是么?我跟你走!”

是梦。她告诉自己。这许多年来夜夜想起,从不曾忘记。

冰凉的青石枕上,名叫洛青的女子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灰眸。

“你醒了。”

南宫藏抽出被她紧紧捉住的手:“望月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愣了一下:“我知道。”

长长的走廊,洛青跟在南宫藏身后走着,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感觉得到那个人仍在她前方,心中便不会有惧怕。即使她真正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浮现。

忽然南宫藏停了下来,挥袖的动作带动了空气,她感到拂面的风。身前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启。火把照亮的地厅,一个蓝色的池。火光映在南宫藏灰色的瞳孔中,是两朵朦胧的火焰。

他挥袖,厅顶向两边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圆洞,满月的光辉从中洒下,照着蓝色的池水。

洛青默默解开衣裙,走进池水。忽然间满池的水开始沸腾,如有生命的物体般,漫上她赤裸的身体,每漫一寸,她的脸上便多一分扭曲的痛楚。女子的身体渐渐变得惨白,月华中,无数血色的光晕从她身上升起。

衣袖振动,厅顶轰然关闭,那一缕未及逃逸的月光便被震落,每一丝都包裹住了一朵光晕,徐徐落进池中,于是池水变成血红。女子苍白地走上地面,倒下的瞬间,一双手臂接住了她。

南宫藏抱着昏迷的洛青走过那些曲折的回廊。怀中女子痛楚地蹙紧了眉。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清楚看到她的面孔,绝似他祖父珍爱的那张画中的人。那日正是因了初见她的震撼,他莫名其妙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多年后,他仍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

“一重山,二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很小的时候,他听着母亲低低地唱这支小令,声音里有一丝他不明白的哀伤和叹惋。母亲的脸即使在她最憔悴的日子里,依然明丽如玉。他默默地看着母亲看不见东西的眼睛,即使光映在那双眼里,也不会投出他的身影。

“藏,枫叶是什么样子的呢?”

母亲总是这样问他,眼睛空洞而迷茫。他无数次地向她描绘枫叶的样子,但她总是再次茫然地问:“藏,什么是颜色?”

于是他哑口无言。

母亲只活了二十八岁。他十岁的时候,她死了。那个时候父亲偏爱莫姬,他因顶撞而被关起,没有人去看她,她的尸体在她的房里放了一个月才被发现。时值盛夏,当他终于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美丽已荡然无存。而她的眼睛,竟然没有闭上。

那双空洞的眸子漠然望着天空,里面空无一物。

他看着她的尸体被推进不见天日的墓穴,心底有个声音在拼命地喊,身体却冰冷得无法动弹。

母亲死后不过半年,父亲也死了。裴让告诉他,父亲是中毒死的,他不信,有什么毒能伤害父亲?那夜莫姬说要给他看世间最美的花,看完他就倒了下去,莫姬和莫杰的笑声像雷声一样在耳中隆隆响过,身体无法制止地冰冷下去,冷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他们悲伤地对门人说:少主是悲伤过度啊。他们当着三千门人把他推进了墓穴。

再次看到裴让的时候,他对他说:“谢谢。”是他告诉他那种毒叫做冥花,是他给了他让眼睛暂时失明和假死的药,以瞒过莫家兄妹。阳光下他的白发如此耀眼,灰色的瞳孔里不再有他的年龄应有的天真。十五岁的紫衣少年抱住他十岁的好朋友,忍不住地呜咽。

他躲在只有历代门主才知道的地宫里,没有洛家血脉的帮助,他不惜毁坏自己的身体,逼自己用两年的时间练成神灭。裴让假意投效莫杰,暗地里却着急了仍忠于南宫的门人及四神中的青阳和朱明。他在地宫中化血练着神灭,不饮不食,眼神一日冷似一日。

终于等到那一夜,地宫大开。

十五夜,月明。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七月的酷暑瞬间变得清冷。正在歌台上饮宴的莫氏兄妹同时打了个寒颤。待得天空飘起雪花,他们的心底也有了寒意。

黑夜里,一个白色的人影漫步走来,白色的皮帽下一双灰色的眼眸冷于冰雪,风吹起白色的雪花在他白色的长发上纷扬。

“南宫藏!”

那个曾是他父亲姬妾,却与兄长私通,害死了他父亲的女人尖声叫着“他没死”连滚带爬地摔到了地下。而那个作为四神之一的玄冥,曾对他父亲宣誓效忠,却污辱了他母亲又将她勒死,并与自己的嫡亲妹妹乱伦的男人,仍不动如山地站立。

而与他对视的十二岁少年冰冷的灰色眼眸中,并没有任何的感情:厌恶、鄙视,或是憎恨。

一声长啸。不一刻,五百死士从四面八方出现,将少年团团围住,每一个人都双手结印,运起了同归于尽的“魂灭”第七层,少年的四周顿时变成绿光的海洋。这样的攻击,即使是流着奇妙血液的南宫后人也是要灰飞烟灭的吧。

“死吧。”

男子的唇角扬起,带着一丝残酷的笑。少年猛然想起母亲腐坏的脸上那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被夺去爱情的盲眼女子的歌声轻轻飘荡在他耳中,是他童年雨后天空上最美的彩虹。

“一重山,二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他在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绿色光芒中闭着眼漫声唱道:“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潮水即将淹没那小小身影的前一刻,少年猛然睁开了眼。

一点白色的光自绿色潮水中亮起,猛然扩大成巨大的光圈。那光压过了绿色潮水,亮过了天上月光。

白光消散时,五百死士已灰飞烟灭。雪中站立的,依然是那一个白色的身影。

“神灭”

男子的眼睛中终于有了恐惧,而风雪中传来的冰冷的怒意让他无法动弹。少年渐渐走近,雪上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他再次发出了啸声想要召集其余的门人,但这一次却无人回应。他慌乱地四下张望,却看到一个人头滚落在雪上,那张死人的面孔扭曲变形,他却认得,是四神中的西颢。

不知何时,一个紫色的人影已站在少年身旁,那人右手提剑,剑尖兀自滴血,落在雪上宛如点点红梅。

“阿藏,西颢已死,青阳和朱明正带了南方一部收服西方一部,其余不服的门人已被处死。”

少年仍是冰冷的神色。裴让朝他凝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还剑入鞘,提起地上的头颅,轻轻跃开。

雪仍不断落下,少年的眼睛并不是看着歌台上的两人,而是恍惚的望着某个遥远的所在。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如此浓烈,让他身旁三丈的雪都冻成了冰。

突然间少年动了起来,铮的一声,裴让的剑被他拔出,歌台离他明明有数丈之遥,但只在眨眼间那两人已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白色狐裘。女子战栗地仰头,只见少年清秀的面孔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双眼眸中若有火焰燃烧,赤色,熊熊。

“神、神灭”

想到五百死士在白光中消失的可怕情景,女子一张面孔惨白得如死人一般。但少年看着她说:“你不配。”

“为我父亲。”

莫杰没有来得及阻挡,于是女子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雪幕里。一瞬间,剑光亮了又灭,那个女子的身体变成了两段。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有泪水滚滚而下,从腰断开的另一半身体汩汩地流血,断口的肌肉兀自抽搐。

莫杰看着妹妹在血泊中挣扎,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然。他看着那个将莫姬腰斩的少年冰雪一样的面孔,竟也忍不住地颤抖。

“为我母亲。”

剑光闪处,莫杰只来得及招架了一下,右手便落在雪里,接着是左手,还有左脚、右脚,左腿和右腿。血流如注。

少年垂剑而立,眼帘微微颤动。

白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夜空,暗下来时,男子的身体已变成了三段,惨叫声传出很远,雪地已几乎被完全染红。

剑静静落下,少年一张面孔因强烈的恨意而扭曲。他握紧拳头,指甲掐破了手心,血一滴一滴地落进雪里。他垂首,月光静静洒在他单薄的肩头。

“母亲,”他轻声说“我还是杀人了。”

忽然,一滴冰凉的泪从他脸上划过,落进红色的雪中。

忽然有人走近,伸手将少年抱在怀里。紫色的袖子抬起,裴让摸摸他的小朋友的头,说:“没事了。”

有眼泪滴到他的衣服上,他装作没有看见。

少年的眼睛茫然四顾。远处,那两个夺走了他所有幸福的人已在莫大的痛苦中死去。地上的雪渐渐化成红色的水。两年来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他让自己变得如成人般冷酷。但无论如何,他只有十二岁。突然间所有的委屈、伤心和痛苦都涌上心头,十二岁的鬼门继承人趴在裴让的肩头,失声痛哭。

鬼门之主静静站在血红的池水中,无数血色的光晕从池中生起,又不断被他吸入体内。池水变蓝的时候,南宫藏苍白的身体有了一丝血色。

他十岁上便练神灭,因年龄太小又没有洛家之血相助,身体几近摧毁。而近年得洛青之血,他才得以延续性命。化血池每月一次从她身上抽出血再转入他体内,每转一次,他们之间的牵绊就深了一分。初见她时他惊觉她与祖父珍藏的画像十分相似,随年岁渐长,他终于明白,画中女子便是她的奶奶,当年的武林第一美女,洛雍容。只是他见到的那个女人已白发如霜,不复当年的风华。

后来裴让陆续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才明白,原来晁家早在数十年前已归入鬼门,原来当年祖父偶见洛雍容的画像,便惊叹于她的美貌而不能自拔。他无法行走于阳光之下,自认非洛雍容之良配,便命作为晁家后人的大护法到洛家去入赘。洛府喜宴那晚,祖父藏身树上,远远望见了洛雍容,凤冠霞披下那少女的容颜像梦一样渺远。大护法与祖父亲如手足,祖父以为,这样就如同自己娶了洛雍容一般。但最后他终于还是开始怨恨:洛雍容的丈夫叫做晁胥,而这个人不是他。他只是稍微动了手脚,让洛雍容偶然发现了她丈夫的真实身份。她生来骄傲,发怒的时候也绝不掩饰,只是对着大护法,将一张长弓拉得满月一般。箭离弦而去,将并不躲闪的大护法钉在了墙上。而大护法对她说:“我不恨你。”就此断气。

那时还是不解的南宫藏问裴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护法,就是我爷爷。”

原来当年大护法被射中后并没有死,而是运起“魂灭”中的胎息之法保住了性命。待得瞒过了所有人,才破棺而出回了鬼门。祖父一见他便羞愧欲死,从此不敢逆他之意。大护法再也没有娶妻,在门人中收了一名少年做义子,那便是裴让的父亲。半年之后,大护法推荐义子接管己职,自己于次日无疾而终。

“父亲说,爷爷是个很好的人。”裴让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彩“他一生唯一尊敬的人,就是爷爷。”

沉默了一会,南宫藏说:“对不起。”

“别说这个。”裴让的嘴角微微勾起,这个紫衣少年的声音比少女还要动听“我想,爷爷一定也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祖父的时候,就发誓要一生保护他了吧。”

很多年以前,当南宫藏的父亲把裴让从一众少年门人中选出,作为南宫藏的护卫时,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紫衣的少年会在多年以后为了他的儿子而死。他只是对他的儿子说:“阿藏,这是大护法的儿子,裴让。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护卫。”

少年朝全身都裹在白裘里的小孩伸出手说:“阿藏?”

小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少年的手。

是错觉么?这个少年的手,比梦中的阳光还要温暖。

穿好衣服,南宫藏把左右手互握了一下。虽然已可在白昼下行走,但这些年来他的血液始终冰冷,双手更是冷得如同冰雪。

“那种东西”

于是记忆中那张少年的微笑的脸被更深地藏起,鬼门之主的眼神里有一丝悲哀。他飘然离去的白色身影后,火把一一熄灭。

是这样在阳光下走着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么?谁又会真的在意一个死神一样的人在想什么。自幼时起他就习惯了把一切情绪藏在心底,因为父亲不曾问起,母亲不曾问起。而裴让裴让只是温暖地笑着。他并不认为阳光能够真正驱散黑暗,假如眼睛和心都早已习惯。自他双手染血的那一刻起,沉沦已无可避免。他在无数个夜里,在孤身一人陷入血海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流下额头。他拼命地想回忆起曾有过的好梦,但从未成功,只记得他的脚下是漆黑的深渊,他问:什么是万劫不复?而风呼啸而过,卷走了一切可能的回答。

南宫藏走过洛青门前,脚步轻得谁也听不见。他知道自己正如多年前爱上洛雍容的爷爷一样陷入了一个梦境。梦里面他和洛青牵手走着,四周空无一人,而前路没有尽头。如果这个梦长得无穷无尽,那么他是应该让它继续,还是结束?

南宫藏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

洛阳韩府。

鸽子轻盈地在天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带着一声鸣叫落在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

那人从鸽子脚上绑着的白玉管里取出一小片丝帛,迎风一抖,上面就出现了一个字:“归。”

那人有瞬间的迟疑。片刻,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抚过白玉管上殷红如血的一个“鬼”字。

风吹起那人的黑色面纱,面纱下,一双纯黑的瞳孔无悲无喜。

洛府。

洛雍容拿着一纸信笺默默站立。她仰首,天空依然如多年前那样湛蓝,而这个家里的人,大都不在了。

红衣的女子看着她的婆婆,这个当年名动天下的女人,这许多年来,她从不曾得知她真正的心意。为何让孙女入鬼门,又为何执意让两个孙儿发下血誓后,离家数年学艺,只为在十余年后杀入鬼门?只是为了不能容忍么?那将是多么大的代价,而她并不认为值得。纵是良辰美景又如何?那个同游的人已经不在了。风浪来的时候,人命比纸还要浅薄。既然一切不能重来,那么就此打住好吗?她已不想再失去什么。

“红玉,你去助他们吧。”

她从洛雍容手中接过那张纸,上面韩难的字草草而就:“冥花种成了。我们去救姐姐。”

“是不是全天下也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鬼门就在北邙山上?”疾驰中,韩难抽空问道。

洛白没有回答。

他种下的十粒冥花籽终于有一粒在昨日变成了蓝色。他看着它想了又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见到洛青时该说什么话。那一刻他全然忘了在见到她之前他得击倒多少的人,也忘了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见到她,心中只有一股儿时的柔情缭绕不去。

你好么?

洛白在心里轻轻地说,若是她不好,那又如何?

风掠过耳边,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姐姐”

火把高挂,宽阔的地下宫殿里,三千门人立于大殿之上,殿前的高台上,南宫藏高高站立。他从左到右缓缓扫视静立的门人。

然后他说:“从此刻起,天下不再有鬼门。你们都离开罢。”

大殿中一片死寂。火焰爆起噼啪的火星。三千门人面面相觑。

“为什么?”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问,年轻的声音中有一丝困惑“为什么要我们离开?”

“为什么?”南宫藏道“你不愿走么?”

鬼门之主转身离开,白色的狐裘卷起了一阵风,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冰冷:“不愿走,就到墓里去当鬼罢。”

转身的那一瞬,南宫藏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些门人不知所措的面孔一直在眼前晃动。之前他对裴让说:“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跟随我的吧?”裴让笑了笑,仿佛在说,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所以他才能说出那句“你们都离开罢”

他只能这么说,不是么?要他如何对他们说“你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毫无益处”?即使洛青的血在体内流动,这个身体仍不可抑制地毁坏。其实南宫的血脉断了也就断了,这样的血,延续也没有任何意义。在旁人看来也许很奇怪,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理由,鬼门之所以存在只因为南宫,入门前那些人各有各的痛苦,但一旦投入门下,就都死心塌地地为南宫而活,为着南宫那种奇怪的魅力而他不想再这样了,因此他放手。但即使是裴让问他“为什么”他也一样没有说出原因。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一直到最后,我依然一无所有。”

叹息中,南宫藏闭上了那双灰色的眼睛。这么自伤地想着的时候,杀人不见血的鬼门之主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小孩罢了。

“嗒——嗒——”

银色的剑尖上有血滴下。

通往大殿的回廊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不知多少尸体。

尸堆中,白衣人手提银剑兀自呆立,衣上血迹斑斑。

晚到一步的韩难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你”他看着洛白死人一样的面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洛白闻声,缓缓抬头,但一双眼睛中竟是茫然之色:“她她在哪里?”

他把剑抵在一个未死门人的咽喉上:“她在哪里?”

那人已奄奄一息:“我真的不知道”

洛白扔下他,茫然四顾。

“没有到处都没有”

鬼门的守备出乎意料地松弛。他并不细想,只是一路杀来,不知问了多少人,却没有人知道洛青在哪里。那些人仿佛根本不知道他们的门主曾带回那样一个女孩。

“没有”

韩难正想上前,却惊觉背后有人。他疾转身,表情顿时变得无比诧异。

大殿入口,立着一个戴黑色面纱的女子。

“娘?”

南宫藏全身没入化血池中,池水渐渐冒泡,渐渐变红。

“你在做什么?”是洛青的声音。他从水底向上看去,看着她的表情由诧异变成惊慌。

“你快上来!”她弯下腰去拉他,他却躲得更远。

“南宫藏!”洛青忍不住大喊。接着她看到那个人冒出了水面,身体已没有一丝血色,而池水殷红如血。

“你在散功?”

那个正在穿衣的背影涩了一下。

“你走吧。”

他裹上那一袭白色狐裘,更像一个死人。

“为什么?”

这话问得毫不犹豫,他转身看她的脸,竟然同那些门人一样不知所措。于是心中又微微地痛了一下。

只停了一瞬,他扭过了头:“鬼门解散了,你没必要留下。”他戴上皮帽,缓缓离开:“你走吧。

洛青看着南宫藏的背影,握拳的手有些发抖。突然指缝中有血滴下,她掐破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背影那样寂寞忽然她低头笑了一下,朝那个背影追去。

韩难看着那女子一步步朝自己走近,身上没来由地一阵发冷。

“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里是鬼门,身为韩家小姐的韩玉瞳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静静看着他。突然,她摘下了面纱。韩难惊叫一声。

面纱下正是韩玉瞳那张秀丽的脸。只听得她说:“你们还是来了。”

韩难忽然开始发抖。他看了看四周,遍地的死尸,洛白仍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而眼前女子那张脸,确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韩玉瞳默默看着韩难,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彼此,瞳孔中映出对方的脸。韩玉瞳没有动,韩难也似乎被慑住了。

“西颢大人!”

大殿深处跑出一个小孩:“东、南、北三部已先走了,大护法请您马上带西方一部的门人离开!”

韩玉瞳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去吧。”那小孩点头,转身,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韩难却愣在那里。他呆呆看着韩玉瞳,再也没有言语。

“阿难。”韩玉瞳默默看着他,目光里并没有感情“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西颢,鬼门的西颢。”

黑暗的回廊里,洛青拉住了南宫藏的手。这个男子的手冰冷一如他们初见那日。她拉他停下,抬头努力地看他的脸,朦胧中,那霜雪般的容颜仿佛转瞬就要谢去。她伸手抚过他的白色的长发和灰色的眼眸,却不能碰触到他那一颗孤独的心。这些年来,这个人就是这样,她看不见他在眼睛后面藏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一定刻骨铭心。他不说,她不问,于是那伤痕上蒙了多年的尘,只当前生旧梦,忘也忘了。

但现在他叫她走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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