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咩:歪歪扭扭。水碑:河坝。
——《李跃豆词典》
有日,花果山街巷来了个孩子,穿条扯咩红花布半长阔腿裤,清鼻涕挂了两挂,头发稀疏头皮发亮,有只苍蝇跟住,他行苍蝇也行,他停苍蝇亦停,苍蝇停在他头上露着脓头的疮上。
孩子是瘌痢头。
远素姨婆买豆腐回来,孩子等她行近了,一声不作,飞快地抠了坨热豆腐塞入嘴。豆腐一口咬得大,他腮帮鼓胀,后脑勺的瘌痢跟着一松一紧。他眼睛紧闭,耳朵通红……远素受这一撞,蒙了片刻,再看这孩子,就觉得一股血从心脏升到了头顶,不由得腿发软,不过她还是企稳了。
孩子颈细细的,眼睛微突、招风耳,耳壳薄得透光,这耳壳,正是她的庞天新的样子啊。
远素感到他跟她的天新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作为1947年桂林医专毕业的高才生,她相信科学,但她亦信世上有神秘之事。她对天新是否活着半信半疑。设若天新死了,设若他转世,他的灵魂、那些飘着的东西,讲不定就落到这只孩子身上呢。
远素感到身上冒出了一股荒唐的力,她身一绷,扽住孩子的手臂,一路扽入屋。她先要给他洗头洗身,她倒好热水,剥光了孩子身上的龌衫裤。岂料还未入木盆,人就挣了出来,水溅到眼睛,他眯着眼冲她吐口水,弄得她也眯了眼。他不喜那瓷砖地,瓷砖地淌了一地洗发液泡沫水,他一滑,随着一声划破玻璃的尖叫,人已仰面跌落。
远素正擦地上的水,又闻厨房有拖凳声,一望,男孩光身企在一只方凳上,他肚褓奇大、四肢细瘦,这时更像只剥了皮的巨形青蛙。远素迷惑地望住他,仿佛不太明白自己整洁的厨房何以有此怪嘢,既非狗,亦非猪,她眼睁睁望住他踩住凳子就爬上了灶台。
他一脚踢开蔫掉的菠菜,抠开橱柜门——瓶瓶罐罐,玻璃铁皮塑料瓦瓷,他每只都捉出,一一开盖。先啃了几啖生腊肉,舔了几舔酱油和花生油,他并不傻,知道先用舌尖顶一顶,盐和胡椒,一口都没咽。一只广口玻璃樽系桂林腐乳,他伸手入去捉一撮……一只蟑螂冒出来,它是来引路的,长长的触须像手指摇着摆着,孩子跟住它,揾到了花生、龙眼干、饼干、番薯干、咸菜、黄豆、黄菽,还有只发霉的米粽。最后,黄糖和冰糖也着他双双捉住……他一样样塞入嘴,像只老鼠,嘴里不停地啃,边啃边咽,咽的时候又像一只公鸡,望得见薄薄的皮里鼓起的食物。
他啃了啖硬得像铁的生米粽,牙齿使力过猛,眼珠凸了出来,远素以为他马上就要吐掉这硬嘢了,结果他凸着眼睛抓紧拳头,几个来回,这口又生又硬又霉的米粽居然被他搞掂。
他望见了她,望见她的同时,他硬利的牙齿和钢铁般的胃顿时涌到脸上,这脸变得越发丑陋、狰狞。这脸正正对住她,发出一种类似声波的东西,一圈圈抵到她脸上。
顶着光,他望不清她脸上的皱,只觉得她像只人影,又瘦又薄,人系扁的,面又模糊,愁苦气一阵接一阵。
虽然天新从未有此野蛮行径,焉知人饿急了会变。孩子望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啃起来。远素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天新和这个龌孩轮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个叠入另一个,两人的颈额越来越像,在她的热切祈盼中、在她昏头涨脑时分,两人稳稳地合成了一个——而他肚褓吃得滚圆,头一歪,光着屎忽(屁股)坐在油腻的瓷砖上,靠着煤气罐,睡熟了。
远素给这个天上跌落的龌孩取了只名字:天落。并把他养在家里。
“世界上何等出奇的物事都系有的,你无信,我就信。”远素对自己讲。
“有一股气,肉眼能见无?不能,不能见的物事不等于不存在。”亦对远照讲。
她积极行动,丧失已久的力气拢起重新注入松弛的皮囊。去医院开药取药时重返旧地。水龙头旁大芒果树正挂果,早先天新在树下出力跳,低枝的芒果总差一点点……药房前的台阶仍如旧,磨凹的青砖是1947年她刚来时就有。那张乒乓球桌,成就了她和老庞的姻缘,她脚步未停,昂首行过。她感到自己身上又有了热气,积年的阴冷被芒果树上的蜜蜂、药房的台阶赶跑了。
她用草药熬汁给龌仔洗头,再敷以西药药粉。之后几乎是马不停蹄,从床底下拖出了抛荒已久的小黑板。她决心在治好瘌痢头的同时,教龌仔认字。她要双管齐下,因为龌仔天落同时亦是天新。
看到远素半跪着探入床底拖东西,龌仔立即警惕。他先退到门口,警觉得像只猫。搁置经年的小黑板厚厚一层灰尘,一拖一震,尘埃腾起,呛得远素阵阵大咳。
远素满手灰尘,她望定这块重见天日的小黑板,早先很多年月(大概几十年前),它搁在矮柜上,一入房间,右手边,抬头就能睇见,上面是粉笔字:天、地、人、日、月……白粉笔,一头小一头大,像只糖果。一种叫做粉笔糖的糖,手指般长短、上细下粗、含有薄荷,天新时常把粉笔糖和粉笔弄颠倒——用粉笔糖在小黑板上写字,反过来,粉笔放入嘴吮。
龌仔硬是比天新捣鬼,他用脚踩住一支粉笔,这种微型的轱辘使他开心,他使脚碾粉笔,粉笔断掉了,又用一块砖头碾,粉笔碾成粉末,抓一把撒入饭煲,煲里有一碗粥……无论小黑板有否写上字,他都要用光脚丫在那上面搓来搓去。远素参不出其中的快感和意义,就对自己讲:“世上的几多事情都系冇意义的。无衷冇系咩(难道不是吗)?”
他对小黑板有种天然的仇视,认定这是只方形的篾箍,功能只有一项,那就是箍紧他,箍紧箍紧再箍紧。
远素就望见小黑板添了几道新的划痕。龌仔不钟意写字,他钟意铁钉,用来钉地上的死蛾子,远素用肉粽引他,她描述切成片的肉粽子煎得两面焦黄里头软,中间那块肥瘦肉滋滋冒油……远素又想起天新爱吃的芋苗酸——瘦瘦长长的芋苗,用酸水沤,一直沤到酸透再捞出来,切成一截一截放瓦煲煲,放猪油,放红色的辣椒,再放一点糖,酸中带甜,满满舀到大海碗,再舀一碗粥,滚滚的、烫烫的……而天新也钟意吃梅菜蒸肉饼,她就手剁肉碎,刀起刀落,打一只鸡蛋搅在肉碎里,同向**。龌仔闻到肉香就站到灶边,她一勺肉饼连汤带汁摁到他的碗里。
拌着米饭,牙齿在过去的年月里无声嚼动。
龌仔在街上逛**。他穿起了天新的衣服——三条西装短裤,都系最结实的斜布纹,板型挺拔,有两条背带。是老庞在广州和湛江置的,在圭宁,全县城的裁缝都做不出这样的西装裤。龌仔穿上天新的背带短裤,他细长的脖子、软头发、微突眼睛和招风耳……远素碰碰他的耳朵,同样薄薄的耳壳,她感到手臂一阵发麻——这实在不能不是她家庞天新啊。
闲人逗他:“知道你系咩人吗?鸡婆下的蛋。知道咩嘢系鸡婆?就系鸡、野鸡,街边鸡。知道你阿姆在哪里吗?按摩店、发廊、足疗养生房、洗浴中心。你去银角睇睇,去银角寻你阿姆,银角鸡至多,一间一间粘在一处,间间都有你阿姆。”
他就冲人吐涎水,他的涎水吐得稳准狠,简直就像是水枪射出来的。射中的人无不夺路而逃,即使在二楼窗口,也被他一啖吐中。
他行行停停,停停又行行,先去最繁华的西门口,又去十字路口的骑楼街。半边骑楼底都系卖吃的,一家店紧黏一家店,店店相连,勾肩搭背。各家的矮凳桌摆在骑楼底下,凳们都是一式的,要分也只分个你红我绿。各店的灶镬也一概放在骑楼的砖柱下,每柱一只,仿若各家门前蹲着睇门狗,每根柱子也都是深黑浅黑的,黑得厚就是生意好。龌仔在骑楼下的塑料凳中移行,东望西睇,见到一锅翻滚的狗肉,他就企停,吸鼻涕。
木板鞋咄咄咄咄一路响到公园,响到河边,岸边的大木棉花落了一片,树枝上还挂着鸡血红的几朵,天空艳艳地蓝,水光一片一片耀眼。上游有只水泥砌的水塔,圆、灰,像粮仓,又像加宽的火箭塔。沿新开的河边路,行过一樖樖榕树。有段泥沙路,泥沙间有石头,有草,脱了大板鞋行行停停,有方柱大门,门边有一竖直木牌,白的底,红字。不认得。
他兜兜转转到了体育场,摇晃着下到西河沉鸡碑,水碑此时正与河水齐平,水下的一层水草绿沉沉的,坡上尤加利树叶浓冠大,阴森得令人发冷,龌仔不知此处系旧时刑场,亦不闻冤死鬼的讲法,他凭空打了只战。之后没头没脑蹲在河滩上,他捡起几块扁卵石奋力掷向河中间,水太浅,击不起大水花。
天新的灵魂在此转了世也无不可,只是时间对不上。那些玄妙事,凡人如何得知?
龌仔走进岸边的菜地,那棵天新死前见过的木瓜树早被砍掉了。在原地有片车前草。据说车前草是一种占卜草,可以预见未来,尤其适用于人神两界界限至为模糊的时间。
他给远素带来的更多是惊吓。有次半夜远素听闻屋里有声音,既不像老鼠亦不像猫,声音打床底传出。她摸到床头的手电筒,向床底照,光柱打到了一只精瘦的光脊背上。她吓了一跳。
他叉开腿坐在床底下动不得,卡住了。她只得穿衣落床,探下床底弄拔他。总算松动了出来,只见他满头蛛网,眉毛挂一坨厚灰尘,一出来就连连打喷嚏,喷得她皮肤发痒。到次日,才知她那只推在床底深处的旧藤箱被他弄到了床沿口,一只小锁也弄开了……藤条箱是她爷爷置的,容县订货运到镇上,再由长工挑回屋。当年的结实、精致、巧妙都还在,黄铜的锁扣,细洋布的衬里。几件永不再穿的好衣衫,虽有几处虫蛀,仍叠得齐整。祖父给她的竹根镇尺,这方镇尺到她手已有五六十年。天新的一件毛衣、一只弹弓、一只用来刮痧的玉刮子……她重新端详藤箱,觉得东西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原来的东西胡乱塞进去,天新的毛衣和一只帽,都挂上了床底的厚灰尘,其余的,也都歪皱着,龌得不成样子。
那只弹弓自然是不见了。
此外他总不穿鞋,光着一对脚丫,声息不闻就出现在厨房、门角、大床蚊帐侧,有次甚至钻入阳台弃用的旧洗衣机里……他行路无声已然像一只影子,忽然晃动又忽然不见更令她恍惚。
她恍惚着问:“你这只鬼,你系咩嘢鬼变啯?”
他有时也穿鞋,一只木屐的胶绊脱了,穿不住,他干脆只穿一只,于是瘸腿人又成了独脚人。分明是孩子行路,听着却像瘸腿的老人。
确认了是龌仔,她才呼出一口气:“你这只鬼。”
这一日他来到了县体育场。大草坪上铺了好几张苫布,晒满了整整一坪,阵阵杂气缭绕盘旋——荔枝核龙眼核橘子皮槐花以及不知名堂的树根,邋杂一片,大概还有蚯蚓干,一股腥气至明显的。
他扑上去,从晾晒着的一片茶黄骨白椒褐的东西中挑挑拣拣。他尝了酸咪咪草根,是酸的,又尝了槐花,微苦,挑来选去,他拣了几块金黄的橘皮细细嚼起来。烈日顶头照耀,跑道的沙砾和中间的草升上氤氲热气,戏台两边的尤加利树林冒出了油。龌仔在炽热中晒成了一粒铁豆子,他又黑又亮,比起先前,他现在更加不怕晒了。他在两片苫布之间的草地上摊成一个大字,嫌晒,一翻身趴着,不多时就睡熟了。
一声惊雷震醒了他。睁开眼,只见乌云猛烈翻滚像只巨大的乌鸦,闪电抽在地上像无数大蟒蛇,蟒蛇背上烧着了火,满地乱跳乱蹦。有人戴住笠帽奋力拖苫布,晾晒的东西有一半都躲在了苫布下。他呆蒙片刻,一抖身,冲入尤加利树林。
龌仔到达树林时浑身上下已淋得透湿,连癞痢之间的头发都淌下了水。这时径,一条白亮的闪电从天空抽下来,不偏不斜,准准地抽到了他。
他哆嗦一下,仆倒在湿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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