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颈:与长辈顶撞。蜚蜚拂拂:形容快。介耐:介意。老嘢:老人家。屎唿眼:肛门。一筢拉:乱七八糟一片。
——《李跃豆词典》
赖最锋四五岁时跟父亲去体育场沉鸡碑钓过鱼,他生在贵州安顺,一直跟父母在正阳机械厂,十岁才回圭宁,插班龙桥小学三年级。每次从贵州回来探亲,赖胜雄总带他去钓鱼。去了几次北流河,也去防疫站后背的西河钓过。忽然一日,父亲讲要去体育场那段西河,他坐单车后架,担竿钓鱼竹竿,车头搭只细桶,装了前一夜药的黄畎(蚯蚓),一车两人,父子一路去到望街岭菜行,沿岭脚到西河,再转到沉鸡碑。
老豆一再嘱他不得让阿妈知他们去沉鸡碑:“总之呢,你阿妈一向不准来这里钓鱼,讲这里钓的鱼吃不得。”“系嫌刺太多冇啰?”“鬼才知道,你妈这个人越来越迷信,也算高中毕业的,就是在农村停久了受环境影响。”
十岁那年,父亲从贵州安顺调回广西梧州,去筹办一个什么单位,一切尚未落定,就把赖最锋放在圭宁跟阿公阿婆,打算过几年再接去梧州。未料父亲急病突然去世,妈妈的农转非也没有搞成,他就一直在圭宁待下来。直到当了本地报纸的记者,又直到报社关闭。
每日朝早五点半,他出门时母亲还没起床就是最好的,若起了,就会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自从父亲去世,她头脑时懵时醒,忽然就会讲起父亲发病的事:“……渠唿声间就讲渠左边的半边头壳又涨又痛。”赖最锋问:“哪个头壳痛?系无系你?系你就快点去医院,我去喊部三轮车来先。”母亲说:“无系我,系你老豆,就系去西江大桥山顶修文笔塔,日日担火砖,一担就担二十几块,一百几十斤,担住一百几十斤攀山顶,中间休息几次才到山顶,渠自己都讲头痛就系累的。”
赖最锋搭话:“哪个累?”
“哪个?你老豆累。”
他一问母亲就生气,一生气就更是唠叨起来:“渠住的那间屋系有问题的,我要跟去就好了,没跟去。阿间屋头先死了只女教师,一大堆使过的药罐药包还在阳台堆住,肯定系有鬼气或者病气。你老豆同我讲,他有晚夜睡梦见有只穿白衣白裤的女人身形,吓得渠立时就醒了。总讲我不相信科学,迷信。我跟手去勾漏村揾了个土医生(其实是个巫医),写了张驱邪咒符,放在渠床席底下,渠望见了,冇要。还有只细三角药包,放在渠身上衣袋装住,巫医还拿一包米粒,喊煮水俾渠饮,渠样样冇听,讲我迷信,总冇听我的。”
母亲还常时讲到父亲的一只梦:
是一座几高几高的大山山顶头,密密麻麻的人挖泥担土,他在大山脚下仰头望山顶的人做工,唿声间,天上竖直插下一根根水泥柱,大得像水泥电线杆,密得像落大雨,水泥柱紧挨着他身边四周插落来,声音拂拂猛响,吓得他左缩右闪,醒来吓出一身大汗。
啯只梦系咩嘢意思呢?
在圭宁,西河算不上河,北流河才是真正的大河。二三十年前,也许更早,北流河阔而深,河里行着列列大木船,浩浩****,圆滚滚的大木头打上游运来,卸落码头空地。今时码头早已填平,杂乱的河边整治成水泥大道,街名也从大城市学来,称沿江路,只有老人还记得这条旧时的河边街。昔时码头所在的、与河垂直的沙街,干脆就没有了。
他骑部半旧摩托车,车尾不伦不类捆只大簟箩。天没亮,是灰的,河面早已不泊任何船只,却也不荒凉。对面地势高,密密麻麻盖满了楼房,鳞次栉比得不像话。赖最锋认为啯啲楼屋严重破坏了北流河的诗意。诗意,诗意,赖最锋时常呼唤这两只咒,他是小城的一名诗人呢,在省级刊物发表过诗歌,一首歌颂家乡的小诗——“在河流的两岸,生长着金黄的稻谷,在稻谷的旁边,生长着我的兄弟。”为了押韵,他把稻谷改成了稻米,“稻米就系高级就系好”,他兴奋了好几日。
他时常同幼儿园的孩子讲:“我系诗人喔,知冇知冇?诗人!”但孩子们叫他“赖诗人”时,他又认为受到了耻笑,他龇出一排门牙,向孩子们发出“苣苣”的短促音节,这时径,他过长的两臂、高硬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更加鲜明地突出了,望之像只长臂猿,或者,是猿向人进化中尚未完成的物种。
街上的人喊他“赖最疯”,疯癫的疯。他八成也知道,接电话时便总要强调:我系赖最锋,锋,刀锋的锋。这是他自己改的,父亲取的是,赖最峰,山峰的峰,最峰,科学最高峰。他呢,喜欢自己锋利无比,像一把亮闪闪的刀刃,刺向小城平庸的生活。
若你碰见赖最锋,又被他视为有些文化,免不了会在街边被拦住。他视力超常,远远望见你,就会越过买新鲜水牛奶的妇娘们“哎哎”大喊,他的颈伸得像长颈鹿,摩托车突突停在街边骑楼底,后座捆住的簟箩装着刚买到的鱼。在阵阵鱼腥气中,他目光灼灼:“哎哎,我讲畀你听!”他就在街肚至诚讲起来,“赖姓的始祖呢系周武王的兄弟叔颖,这只叔颖就在封地建了赖国,后世子孙都系以国为姓的。所以呢,赖姓就系高贵,系一只光辉的姓氏。”
仗着三千年前的叔颖,赖诗人超然于圭宁平凡生活之上,他讲完之后对着街肚的人们睥睨两下,之后才载着他的半簟箩鱼突突行远。
他一周要买一次鱼,用来喂“鸟巢幼儿园”里的雏鸟们。
“鸟巢”,诗人赖最锋的得意之笔——边陲小城的人,对奥运会,对北京的鸟巢,对那些遥远宏大的名堂总是无限向往的。赖诗人认为,自家幼儿园能招到近百个孩子,实在是因为取了“鸟巢”这样一只好名字。
有小中大班八九十孩子,号称一百人,就一个私人幼儿园而言,算是颇有规模。沿江路的位置至诚不错,大河,大榕树,水泥地坪,绳子拦好,孩子们随便“氽氽转,**圆”,氽氽转转多少圈都跌不落河的。巴掌大的小城,早有了两家公立幼儿园,又有二三十家私人幼儿园。赖诗人好彩,第一年招到五十个,第二年,八十。
他却并不挂心,心心念念挂的倒是他的《圭宁报》,那既当编辑又当记者的威风时光。那时他骑车突突穿过圭宁的街街巷巷,从河边街经过县二招、水浸社到热闹的西门口,向北经过医药公司、一个水塘和望街岭旧菜行,再上一个大长坡就到体育场,那是全县城至阔至宽,唯一可以飙两下的地方。《圭宁报》虽然撤销了,但他心中飙车的路线没有撤销。
那时每日去县府大院上班,冯春河就在县府对面的银行,水浸街与北流河垂直,地势由低到高,每每路过水浸街,他心里总会升起柔情,他靠这腔柔情写了不少诗。
《圭宁报》在县府后院二楼。星期四,报纸每周副刊出刊,这是他一周的至爽时刻。他轻松爽逗,嘴里哼着,摩托车像鱼一样滑入县府大院,路过前院那櫇棕榈树,总要格外多摸几摸,灰色有棱的树干被他摸得起了包浆。停好车,他跨大步,猿猴般蹿上楼梯,一阵新鲜油墨气已然溢满走廊——新出的报纸运来了,他扑过去,大手一捏凑近报纸。这副刊系他的自留地,他除了在头版写通讯,就是每周编一版副刊。副刊就叫“北流河”,是主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题的刊头。
“北流河”在赖最锋的心头总是郁郁葱葱的,大地上的禾稻是春种夏收,夏种秋收,从青到黄需三四个月,而“北流河”,这版铅字却是日种周长,一周一茬,快得让人兴奋。所以啊所以,我们的赖最锋,他用无数个笔名在这块肥地上连连种下自己的庄稼,笔名计有:天鸟、天鹰、天鱼、天鸢、天鸮。为了独特,他还用过偏僻的天鹀。
他的天兵天将横竖成阵,浩然有兵气。
“在河流的两岸,生长着金黄的稻米,在稻谷的旁边,生长着我的兄弟。”组诗《红米村纪事》在刊物上发表了,“左边黄,右边红,旭日升,谷穗饱胀,像岭南少女初长成……”若父亲还活着,定然是欢喜的。老豆学生时代狂热写诗,在他留给他的遗物里,有厚厚一沓诗稿,题目居然叫作《红卫兵》,另有一沓,一千多行的长诗,叫《从南疆来到北京天安门》。
对老嘢的诗,赖最锋嗤之以鼻,我的天,“云霞灿烂,旭日东升”,难道他不知这些都是假大空吗?“长江上的钢铁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黄河的三门峡水库,拦水发电;华北平原,路上的厂房,一排排,一片片,社办工厂突突冒青烟……向着滚滚红日,向着灿烂前程,前进前进!”
很快,他的诗也遭到老一辈文友抨击:“这叫什么诗呢?‘皮防院一下来了/数十个中年妇女做体检/因为广场交谊舞舞王/一周没有露面,听说是/得艾滋病死了’,啯啲嘢歆哋系诗呢,根本就冇系诗!”
这诗发在一本自费杂志上,无书号,却也持续了二十年。
“闻讲你写诗越写越陋嘢。”母亲是老高中生,写诗的事,她要讲上几句的。赖顶颈道:“陋咩嘢,纯属三观不合。”母亲就问:“咩嘢系三观?”他答一句:“冇知。”然后仰天出门。
自从冯春河失踪,他就时常去西河沉鸡碑、体育场转上一圈。他在半明半暗中冲上体育场,入了跑道就飞上十几圈,再停车行上舞台(又称主席台),许久没开过大会也没演过戏了,台地上垃圾成堆,旧报纸、塑料袋、烂树叶、禾秆、香蕉皮,两墙交会处赫然一只巨大的蜘蛛网,昏暝中蜘蛛网丝丝闪亮,有森然之气。这光哪里来的?到了侧门演员上台的地方,见条灯绳垂在墙,他伸手一扽,开关在他头顶“嘚”的一声,脆且清,他吓了一跳,不过灯没亮,他又连扽了两下,仍是没亮。
有关春河的每一样都听巨海讲的。
她去了银行,除了上班还要拉储蓄,这可要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有饭局就要去,又要饮酒,且要识逗,至好唱得歌跳得舞,人家逗你,你要笑,要经得起调戏。
春河天性凝庄,对这些,样样扞格抵触。下班回到家,总是见她巫魇封住了似的木呆。
那时候赖最锋想写一首诗,已经有几句跳了出来:“她被压断了肋骨,从燕子变成了石头……”压在春河身上的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硬,越来越冰凉。她买断工龄辞职,单位一次性付给三万元,从此一刀两断。医疗、养老再无保障。有时在街上见到她,她毫不打扮目无表情,人瘦得惊心。后来闻讲去了柳州一家工厂做会计,厂里要做假账,她不做。很快辞了又换一家,本来派了去上海分公司,有宿舍,月工资不少。不料病了,要打一种很贵的针。
他坐在沉鸡碑的大石头上,对住河里的水,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漂浮的石头,暗处的伤口……”他极力想接上前头的两句,但句子也像断了的绳索,怎么搭都搭不上。
春河会把他放在心上吗?
这两个人,虽同校却不同届,一个相当于校花,一个几乎是牛粪。我敢断定,春河当年根本就不会知道赖最锋这个人。话又讲回来,十几年过去,连西河的水都快干了,北流河的码头都没有了,对岸的马尾松和大片的萝卜地都变成了珊瑚礁一样的楼屋,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以,赖最锋当上《圭宁报》的记者之后,事情终于有了变化。
“我系考上编辑的。”赖最锋逢人便讲。他正经是考上的。那两年,各个县都办了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台,圭宁当然要办成至好那个,这个不难,圭宁的文学青年很有那么几个,算是全地区八个县最文学的。有一个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一个当上了报纸主编——都懂行,我们的赖最锋,他就顺藤摸瓜,一举考中了。
在半夜他骑着摩托车一圈又一圈,他觉得是骑在一辆旧单车上,而且,在半明半暗的体育场他居然匪夷所思地望见了晚霞,晚霞停在他面前伸手可及处,一大片灰,灰中有遮不住的金色、红色和明亮的橘黄色,一些奋不顾身的蜻蜓不停地撞向晚霞,它们把乌云的裂口撞开,越撞越大,然后晚霞从裂缝汹涌而出。
有次他在体育场碰到春河跑步,那时她已过四十,是小城著名的大龄剩女了。她穿件红色运动装,头发绑在头顶,人瘦得皮包骨。不瘦才怪。经过韦医师的医疗事故,他与春河到底算熟人了。
他停车在跑道边,想等她到跟前好打个招呼。外人看赖最锋虽有点疯癫,他自认还是靠谱的。春河跑得极慢,仿佛是漫长不动的镜头。赖最锋坐在草地上,远远望住她。
讲来懊恼,没等到春河跑到跟前,就不知她从哪消失不见了。
那日他去望街岭买鱼,行经春河家巷口时扭头一望,一眼望见她家门口停了只黑雀,大过乌鸦,毛是奓的,它摆着头行来行去,行路的样子十足像人。他临时弯去她家找巨海,巨海说有三日了,春河一直没回来,大前日晏昼三四点,她先洗了头,平日她不爱吹头发,说是自然干至好,当时巨海在厅里电脑上打游戏,听闻吹风机拂拂响,吵得他有点心烦,他喊了句“关紧门吹无得咩”,她也不理。吹爽头发她就出了门,衫裤也没换,出门也没打招呼,之后一直没回来。
竟是失踪了几日他才闻知。
他去找过十几次,沿北流河两岸来来回回。一个低几届的同学讲,在下游酒厂望见过冯春河,她坐河滩上,没人介耐。还有人在更下游的纸厂见过她,行过一片猪乸菜地。酒厂和纸厂附近河段都有挖沙的,河底有许多沉貥(沉在河里的冥器、陶瓷)。他骑摩托沿河边行,一直去到下游的望夫山,有两次还去认了尸,尸体摊在河滩上,胀肿得不成样子,有人用芭蕉叶盖住了脸,女尸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的鞋不像是冯春河的(这个他其实也不知,不过是审美判断),尽管如此,他还是忍着揾扽,用条树枝撩开芭蕉叶,亲眼确认不是她。有次听闻下游又捞起只人,他赶去,只是个十几岁少年。
每次去望街岭买鱼他总生出奇想,会否在沉鸡碑呢?
他去过一次。正好是西河枯水期,坝上和坝下的水都只够到脚跟,即使发大水,也只有坝下的几尺水位,若不行过坝面,无论如何是安全的。朗朗白日,沉鸡碑简直乏味,完全没有传说中的阴森,阿姆时常讲,过去都系在沉鸡碑杀头的(她管枪毙也叫杀头),死鬼多筢筢,行过就着鬼扯落河的。
体育场多年如此,没有围墙,非常大。一百年前它是一座山岭,望街岭,现时老辈人仍叫它望街岭,六十年前,岭头平整成台地,成为县城的体育场,同时用来开万人大会——誓师、欢庆、公审、批判、追悼,各行各业的运动会、大型文艺演出、逢年过节放电影。望街岭成为体育场之前,西河沉鸡碑正对着的河滩,是旧时砍头的刑场,新政权沿袭下来,公审大会一开完,犯人就地枪决。只需下坡,过一片寸草不生的尤加利树林到河滩,面对西河,背对树林。
他摊在体育场的沙坑里,沙坑没沙,半泥半沙的泥沙间生了草,高高矮矮一筢拉。半明半暗中他望见满街羊蹄甲,树树开着绛紫大花……他在县政府的那条街的骑楼下望见冯春河从照相馆行出,她出一时隐一时,骑楼的砖柱挡住了人……他跳起身行到骑楼底,只见她倚住砖柱,头发滴着水,“无系讲你吹干头发才出屋啯咩?”她却不应,也没望他。他顺住她的目光,望见一排羊蹄甲树不知何时成了一排水泥杆,有水缸那么粗,苍灰的颜色,坚如铁,连大成殿门口都遮住了。他回过头看春河,她却仍然没看他,照样头发滴着水,人又入了照相馆,他追入,只窦艺一个人在柜台跟前照镜子。窦艺是窦文况的孙女,公认全圭宁最标致,都传她是某官员的情人,那几年窦艺很恃势,调去市电视台当了主持人,过半年,官员被双规,窦艺也消失了。但她如何又在此处呢?赖最锋见了窦艺极感迷惑……照相馆厅堂有圈沙发,沙发后是粉红的墙面,墙上挂有几幅婚纱照,墙顶有一列细灯泡,连春河的影子都没有,他望了一圈,只有一扇通向摄影间的门虚掩着。他问窦艺:“春河呢,春河去歆哋了?”窦艺望他两眼,古怪地笑笑。他一头撞入摄影间,里头黑麻麻的,没有人。他在摄影间站了一时,地上似乎有水,但太暗了,始终是筢邋一片。
星星自暗处出来了。
极少的几粒星,浮在沉鸡碑水面。有电动车的响声,他扭头一望,尤加利树间有个女子下来,她的白衫在树间一闪一闪的,随后是整个人,她梳了条辫子盘在头顶。他从没见过她这种发型,以前他就觉得她像仙女,这时更像了。
她们医院妹仔就是这么钟意白色的。早先很多年,除了冬季,春河常时都是白衫,白的短袖和长袖,下身宽腿裤,或暗暗的碎花长裙。亚热带的圭宁,白衫也实是适宜。只不过,小城的穿衣向来学得时髦,风从电视、网络……每年的流行色从巴黎米兰刮起,同步到达北上广深,大大小小的衣料批发商、成衣厂、销售商的脑子都系好使的,一时间,文案就出来了,机器就起动了,年度流行色,途经广州和深圳,就来到了这个七线小城,时款又廉价又走样,却蜚蜚拂拂,三下两下,落到小城的时髦青年身上。
繁绚之中,春河就太简素了。
那时候,春河素素净净行在街上,赖最锋的摩托车追上她,他向着她的车前筐打招呼:“冯春河,早晨!”总是碰到春河茫然的眼光,也总是只有逃走。直到那一次,她家诊所庆大霉素过敏,出了人命,病人家属闹得紧,又有硬后台,主编派他去写一篇批评文章。他先去诊所,又去冯家,韦乙瑛医师坐在门厅,面无表情,问她对事故原因有何睇法,她语气生硬,板着脸道:“就系庆大霉素过敏,不可能系我操作的原因。”冯其舟那时还健在,正坐在门口抽烟,他的嘴唇是紫的,手指烟黄色,他帮衬道:“系啊系啊。”赖最锋选了晚间去,心想会碰到她,还特意穿了件南宁买的红色冲锋衣。惜未见到。次日文章见报,他为韦医师辩解的段落在他跟主编吵了架之后保留下来,但韦乙瑛还是被判赔二十万,家底全空了——再多就得卖房子。犹可欣慰的是,行医资格还得以保留。
在半明半暗中他见春河下了电动车,不知何故盘在头顶的辫子不见了,长发奇怪地滴着水。他谂起来问:“春河你去歆哋了?大家都揾你,连巨海都去找了。我们班的潘仁标,派他的船队搜了三次,有次还救起个妇娘。”他一气讲了一串,她不应声,他又想起话来:“韦医师在三角地的诊所坐堂,昨日行过,望见她正帮人开药呢。”春河仍只是望住他。他问:“春河,你的头发怎么还滴着水,巨海无系讲你吹爽头发才出门的吗?”春河问:“滴水如何?不滴水又如何?”他又认真望住春河,同时纳罕,她如何会在这里。
不是她,那是谁呢?
他躺在沙坑里全身松软,空气中有沙和草的气味。“银河的气泡内部咕咕作响并发酵”,他脑子里忽然出来一句诗,他闭上了眼睛,“我爱女人身体黑色的甜蜜”。这个老头真想得出,黑色的甜蜜,如果老了还能写诗就写这样的诗。“我并不希望与她们**,我的双目渴求她们……为了创作一部颂歌中的颂歌,给一小小的,多毛的,不能被驯服的动物。”在半醒半睡中,米沃什晚年诗一簇一簇从他头壳掠过,一只接一只飞过体育场的天空。
有段时间他曾打算放弃诗歌,女诗人使他绝望。如同少数热爱诗歌的文科大学生,赖最锋先是喜欢海子,后来读到茨维塔耶娃并被全力吸入,他意识到自己更喜欢女诗人,狄金森、普拉斯、毕巧普、阿赫玛托娃。她们虽然是女诗人,却超越性别,在超越性别的同时,还是天才中的女性。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些诗是男诗人写的,他会顿觉乏味许多。
他也喜欢某些女作家的小说,比如麦卡勒斯、弗兰纳里·奥康纳,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女性诗歌。他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的观念:男人和女人的写作有着深刻的区别,女性诗歌是天籁,试想,如果茨维塔耶娃的那些诗是男诗人写的,那是多么的不对劲。“她全身盖满了淤泥/像光束照射在碎石上!/我高高地爱过你:/我把自己埋葬在天空上。”是,完全不对劲,是女诗人让诗歌有了不可思议的魅力。基于这种认识,他对自己放弃诗歌写作心安理得。不过,隔了一段他仍然还是写诗,是的,写诗是对自己的拯救而不是别的。
春河缩小了,缩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仔,个子小小的,头上别了只金色的塑料叶形发卡,像胡杨叶子沾在头发上,穿件粉色的毛衣,领口处缀片弯弯的小珠子,有点像童装,而她胸部丰满,衣服绷起一坨。只听老板娘叫道:“翘儿,端菜。”老板娘又对赖最锋解释说:“没事,她管谁都叫哥,别理她就是。”
典型的娃娃脸,圆而鼓,眉毛淡淡的,眼睛眯缝,两边有小而浅的酒窝,塌鼻。像年画上骑鲤鱼的娃娃。女子出了一会神,忽然又咧开了嘴。她的确不是春河,那她是谁呢?她说:“你躺下,我帮你按摩吧。”他望见了她淡淡的眉毛和浅浅的酒窝。
“你哪样不与我讲话呢?”
他不应,她就更认真:“哪样呢?”她抽了一下鼻子,当她回缩下巴时嘴角边出现了一对小酒窝,这让他心中一动。
关于酒窝,母亲讲过,酒窝系前世的记号,有酒窝的人都是抿住嘴不肯饮孟婆汤的,因不愿忘掉这一世的事,要到来生找上一世的情分,所以呢,“你一定不要对有酒窝的人使横,讲不好她是你上一世的什么人呢”。这些玄虚事,他有时也是信大于疑的。因母亲信,样样讲得煞有其事。母亲高中毕业一直在乡下教书,农业户口,后来去贵州的工厂当家属。她越来越不相信科学。
女子说有个偏方,治肚痛的,用一块火石,在河里浸够两年那种,放在一块瓦上用火烧,烧热就放入碗里,倒水滋一下,水又热又白,饮了这个水,肚痛就好了,一分钱都不用。“在肉体中,仿佛在畜栏中,在自身中,仿佛在热锅中。”谁的诗如此整齐铿锵,犹如某种**。他愣了一下神,然后拿出小本子,打算记录那些偏方,笔停在纸上,什么也没记成。蒸汽从门缝里透出来,漫进了他的毛孔,带领身体内部的热能猛撞他的皮囊。他唿声间听闻有只声音对自己说:“算了算了。”他望了望窗口,仿佛要找出这声音的来处……
他奇怪这沉鸡碑,水流的声音像是莲蓬头喷出的,一个光身女人猛一拖他,他一下落在一只喷头下底,沉鸡碑的水在他头上捋捋流过,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脱光了,莲蓬头的水丝落在皮肤上,水淋到不同的部位,声音忽大忽小,女仔发出嗯嗯的舒服哼哼声。“真爽真爽啊,翘儿啊翘儿。”她叹道。声音绕着弯……赖最锋恍然道:“原来你是翘儿啊,你怎么来圭宁了?”翘儿说:“我来找你啊。”他问:“你找到你妈妈没有?”翘儿说:“我不找她了,找到她她还会卖了我。”蒸汽从头顶阵阵涌入,蒸汽漫在他和翘儿之间,他忽然想起春河,他从未见过她的身体……蒸汽大团大团涌来,卫生间门开了。热气,热气行行****。白光忽闪。星星鼓**着激流在宇宙深处奔涌。风刮起来,外墙管子打得墙壁砰砰响。树叶也哗哗喧腾,一棵大胡杨树的残骸又生出了满树叶子,而北斗七星平躺在地平线上……喷头的水滴着,声音时大时细。房间里电视没关,一只猴子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银河河心相离相偎气喘吁吁。风刮过窗户,翘儿的身体丰满结实。温软湿滑沉陷。
一条大鱼在**滚,又肥又滑的鱼,无鳞,有人那么长,床单皱而潮而黏。他的头发散发出豆腥气……风刮累了,停了。树叶也累了,也止住不响。两人静下来,卫生间的水还在滴。那条鱼湿淋淋的,床单一摊水,它的腰一摊水,半明半暗中这摊水灰亮灰亮的。
在半明半暗中他看见一个朋友、一个兄弟的脸,他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是他,是这个兄弟推了他一把,让他有了第一次。
那兄弟喜欢这种事。他们喝酒,喝得越多这事就越显得合理。兄弟说,你情绪不高,是荷尔蒙水平低,找只叨妹睡一觉就好了。讲乜嘢爱情呢,麻烦,后患无穷。他给赖最锋斟酒,斟了一杯又一杯。他边饮边对赖最锋进行启蒙,真的真的,这真没什么稀奇,连托尔斯泰年轻时都嫖过娼,人生需要减压,兄弟。他把赖最锋的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上,半架着走出小馆子。赖最锋迷迷糊糊地坐上出租车,摇摇晃晃在一个小区门口下了车。兄弟半架着他,两人上了楼梯。只闻咣当一声门响,自己就咚地摔到了一张硬板**,仿佛是从漂了很久的河水里沉到了河底。“无系睡就睡一阵啰”,兄弟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隔了一层厚厚的水,他硬撑着用手在空气里捞了一下,手很重,像被绑了沙袋。他就歇着了。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深夜一两点,或者两三点,他在河底听闻门响,虽迷糊,却也听得出是女人的脚步声,一阵香气从门口呼地一下撞过来,略停了一停,又飘过去了。他觉得鼻子有点痒,就像某种粉蝶进了屋,带来看不见的粉末,而粉末落到了他的鼻孔里……
又肥又滑的无鳞大鱼坐起来,她坐起来,她双手绕到背后,**越发挺得触目。在半明半暗中他伸出手,却碰到一团黏稠的东西……他拿出人民币,是崭新的,奇怪的是防伪条不是银色,而是姜黄色。女孩问:“你干吗吐痰在上面?”他低头一望,只见纸钞上真的有一摊鼻涕……女孩说:“我不要了,我要你别的东西。”她从上到下望他,然后说:“你给我一把钢锯吧。”“什么钢锯?”他问。女孩似乎有想法得很:“就是那种,有齿的锯条。”他为难道:“这是沉鸡碑,哪里有锯条呢?”女孩仍然很有主张:“沉鸡碑什么都有的。”她碰了碰他下面,他不由得双手揞住。唿声间女孩笑起来,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
然后他听闻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的咣当,如火车驶动。云层更厚了,天也更暗,空气中有雨(或雪)的水汽。他想起来,火车开动的时候下起了零星雨夹雪,车窗蒙了层气雾。路途漫长而重复单调。翘儿在上铺已经睡着了,他半醒半睡,唿声间他感到火车猛地咔嚓一下停了下来,是临时停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面黑沉沉的。旅客人人都睡着觉,只有他一人坐在黑暗中。他在窗玻璃上抹了一把,看见外面下起了雪。“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诗句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如同春河的名字和面容。她也浮在黑暗中,浮在雪中。你的名字是漫长的国境线,无论经历的是星空还是肉体,你的名字仍是无法拔除的一根簕。在黑暗中他费劲地回忆这首诗,最终,他想起了结尾的两句:“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在半明半暗中他总算想起,是在额济纳的达镇,他是来寻春河的。在一片模糊中他望见一大片麦色的芦苇,许多灰色和白色的鸟飞起又停落,一个女声说:“啊,红嘴鸥。”灰色的红嘴鸥肥肥憨憨地卧在空地上晒太阳,一动不动,那女子在鸥鸟跟前蹲落,一动不动……“西伯利亚飞来红嘴鸥呀。”又一个女声说。他一向喜欢西伯利亚这种词汇,也喜欢大片的芦苇、湖水、天空,红嘴鸥飞起来,它们的翅膀长而有力……她们猛拍照片,一个戴着绒线帽的女子拍到一只特别大的白鹤,细细腿,颈脖颀而弯,全身羽毛纯然白色,它在芦苇深处一闪的时候被她拍到了。那女子病恹恹的,脸色白而暗,始终戴着那顶黑绒线帽,从未摘下过。后来他知道这个女人得了绝症。如果是春河呢?在半明半暗中她不知从何处到了跟前,他总想望清楚绒线帽的脸,但他始终望不清,他想同她讲话,她闭口不言。
无论如何,他要忘掉翘儿,忘掉和钱联系着的性,他混沌着,总觉得那不够光彩。而她的肉体跳脱,在半明半暗中异常清晰。在额济纳他嫖了一次,那是真的,嫖这个字眼那么丑恶,但他绝不是。她喊他哥,还教给他偏方,甚至……她很愿意。
他在半明半暗中骑着摩托,车呼呼地向前,两边模糊不清,只有车前灯开辟的一条狭窄通道,唿声间他发现路两旁不是尤加利树,而是红柳,就是他在额济纳见到的红柳,红柳密密有一人多高,仿佛高壁。对面无车开来,越发显得封闭。体育场,如何会有戈壁滩上的红柳?或者,他如何就骑着摩托车到了戈壁滩?似乎有一车人,他的摩托车也不知去哪里了,四面戈壁荒无人烟,司机一言不发,车子一味冲驰,仿若要冲入一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又好像,是要从沉鸡碑冲上去。
昏暝中他唿声间感到自己跌落一只有着密密光点的巨大洞穴中,密密麻麻重叠闪烁的光点轰隆隆,从四面奔涌而来。他惊得有些摇晃,好歹站稳,挣扎着深吸了一大啖气。浩大星空笼罩四野,用不着抬头,星星密密地就在眼前,无量地多,粒粒亮闪,万亿星星蜂拥着环绕四野并鼓**着激流,它们在宇宙深处奔涌。
大概那就是永恒。又如太古劫初成。
“阿峰阿峰你睇睇银河,河心的两股系断开的,成只旋涡状。你睇头顶,就系银河的河心……”是父亲的声音。他望见著名的北斗七星悬在地平线上方,几乎是平躺的,它斗口朝上,闪闪仰着。他从未见过躺在地平线边缘上的北斗七星。“牛郎织女星在哪里呢?有人知道吗?”有个女人大声问。他本是知道的,但他忘了。二十多年未见,实在是久违了。他茫然地望着银河两边。一个女人指点给大家看,在离河心稍远处的下方,牛郎挑着一对儿女,中间一颗星,两头各一颗,离它远些的是男孩,近的是女孩,因为男孩重女孩轻。再看右上方,有一簇小星星集在一堆,那是天梭座,六颗至八颗星星,时而六,时而七,时而八,它们是淘气的,只有最犀利的眼睛才能捉到,而人类的视力已大大降低。
银河的河心,那相依相偎的两股星流、那闪闪仰着的北斗七星、那牛郎织女星、那天梭星,以及那蜂拥、奔旋、鼓**着的全体星星的激流。
他仰身躺倒在戈壁滩上,最大限度地摊开四肢,亿万星星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发着热,仿佛有一股灵能,呼呼俯向这个敞开四肢的人,他感到**的脸、摊开的四肢,被这些密密的光点击打着,一直跳入他的血液中。他感到潜伏在身体里的那只颠佬就要神秘复活了,他又将重新变得疯癫狂妄。是的是的,银河的河心非同小可。
起雾了,从尤加利树林里涌出的雾越来越浓,遮住了沉鸡碑的水面,远近迷蒙,灰茫茫一片。星空完全看不见了。
半明半暗中来了一群滑板少年,七七八八,椭圆的滑板,一头尖,一头平,颜色缤纷,这时日头光也起来了,天很蓝,跑道的细沙粒甚至刺亮。那几个少年,头上包着黑底红花或黑底白花的头巾呼啸而来。滑轮滚滚,啸叫狂飙,一只光头仔猫腰滑行,直身扭臀,噌的一下腾起了,扑的一下又落下,他沿着跑道边缘冲滑,越来越猛,“呼”的一下滑到鱼筐跟前,他圆睁豹眼,对准赖最锋的鱼筐就飞过去,只闻“轰”的一声,他一歪,连人带板跌在了鱼筐上,三十几斤鱼,死的活的腥的臭的摊了一地。鱼腥味一阵浓一阵淡。滑板少年呼呼啸啸却不见了。
赖最锋,他蹲在地上一条一条捡着鱼,双手沾满了鱼鳞和草泥。湿、滑、腥、臭,黏手,如同琐碎无聊的小城生活,而他不得不把它们一条条捉入簟箩。有一条鱼极有活力,它死命猛扭打草地跳入跑道,他捉住它,它又滑出,如此三次。他一屁股坐落地,是的,日头升高,天更蓝了,远远近近的尤加利树叶油亮闪闪。
天真是蓝啊,刺得眼痛。
系,他不想回家,不想剁鱼头,不想拖鱼筐,不想听嘎嘎的响,不想冲洗不想剁,不想望见案板上血肉横飞,不想削鱼肉剔骨刺,不想胳膊酸痛带血的一双手皱皱缩缩,鱼血溅到身上脸上头发上。丢那妈!
“丢那妈!操他妈的!”他分别用本地话和普通话骂了一句,讲不清是骂鱼还是骂谁,或者是,骂生活本身。
唿声间,身腔里有只炸雷打在了青天白日下,系啊他要行开,去南宁,这只炸雷震得他一颤,金光闪闪的太阳在头顶碎开了,金色的箔片礼花般从空中洒落,尤加利树叶纷纷离开了树身,它们发出了嗡嗡声……小镇青年都是要离开的,从偏远的小镇去往更大的城市,这是世界走向文明的一种不竭的原动力,全世界均如此。那他何不径去北京呢,去读鲁院,或者,至少去南宁,总之,一个广阔的新世界。念头早就有,生生又灭灭,他望着那条在太阳下渐渐停止挣扎的鱼,水浸街和东门口西门口,春河家的扭街巷,自己家的河边街,羊蹄甲树县二招,这些他生命中发痒的地方,他半夜里身体发硬、白日里疯癫、娶妻生子、剁鱼头买青菜的地方,他要统统当它们是臭鱼,留在脚底下。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