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章:梯

从体育场斜坡的尤加利树林穿过去,发现一片棕榈树,她一惊,圭宁与南宁竟变得这样近了,想是触到了天机。

一樖棕榈树挂着一幅大日历牌,一格格的,横的七格,竖的五格,那空白的格子上有一些古怪的记号,有三角形、星形,有圆圈,正中还有一只梅花形状的用红笔标注的记号。她看了又看,看不出名堂。有个女人从棕榈后闪出,她的眼睛比一般人的要大,她紧紧盯住她:“你认得吗?认得吗?”

半明半暗中,她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那女人搂住她的肩膀,摁她到日历牌跟前,让她看。她用手指点着那只红色梅花记号:“你肯定认得,就是你,他去找的就是你。”

她盯着梅花记号看,它忽然从日历牌上脱落下来,兀自在棕榈树间飘浮。

她跟着它上了一只斜坡,公园深处有革命烈士纪念碑,还有电视塔,全市最高处。她一直升上去,像飞,轻而易举就到了塔顶。

向下望,脚下的树木已经不是棕榈树,而是羊蹄甲。奇怪的是有一只米缸,黑釉闪闪发亮,不可思议。她想起来,叔叔曾讲过,父亲病逝南宁,就地火化,骨灰就埋在了纪念碑下面的斜坡。那时候这片山坡是荒坡,本来就是坟地。三岁时父亲去世,等到她二十四岁,命运就让她到这个公园里的图书馆上班,并住在这里。“命运这种东西,是人想象不到的。”她暗自想道。

隔着老远,她忽闻米缸传出声音,像斑鸠,同时也像自己的名字。

半明半暗中米缸闪闪亮,一只鼻涕虫螺在她耳边细声讲:“就系入口就系入口啊。”那只藏在米缸的入口与往昔互通,而父亲,那个早早就消失的人,那个被米豆坚信又高又俊朗的男人,他在黑釉闪闪中穿梭。她早知道时间可以穿越,只是不知是从一念之间,还是从何处。原来是在涂满黑釉的瓦缸中。

很多年没到这公园了。她企在电视塔顶,望见了往时熟悉的一切。一个叫白龙潭的湖,湖上有水榭,水榭上有舞会,某一曲圆舞曲正响彻水面,成串的小小电灯泡在水面漂……她还望见了猴山,养孔雀的孔雀宫,说是孔雀宫,却只有一公一母两只孔雀。路边两排扶桑花,半明半暗中,扶桑花是深灰色的,她沿着扶桑花望去,就是那栋二层楼,淡黄色外墙,楼上有一排排落满了灰尘的书架。

她望见了自己——

正企在一把木梯上,踮起脚,费力打开至高那只书柜,她执到了一本书,但封面沾了层灰色的雾,怎么也望不清书名……楼后有列矮小平房,每间一床一桌,后窗由废弃的铁皮钉实,杂木和野草从墙根蔓延至窗口,她蹲在床前,用一只煤油炉和一只脸盆煮柚子皮……后门有条细路通向露天电影场,电影场荒草丛生废弃已久。有两年也放过电影。那次看了《杜十娘》,电影一散灯就肃了,没路灯,似乎也无别的人,在黑暗中她摸到了后门。

塔顶使她视力超凡,她望见了东葛路,那套两居室的宿舍,那张藤椅。汪策宁坐在藤椅上……还望见了床。**方的白墙钉了幅奇怪图案的布,以做装饰,那幅穿着蜡染连衣裙披着长发的照片,就是汪策宁拍的。

有人敲门,她去开,是一个圆脸女人(似乎是他妻子),圆脸女人说:“我在楼下看见他的自行车,我想来看看,天都暗了,你们难道还没吃饭吗?”她真的只看了一眼就走了。之后她与汪策宁骑自行车去了最热闹的新华街,当然此时她已经不在电视台塔顶上了,而是到了新华街的水塔,她在塔顶上。水塔脚下的街面支起根根竹竿,地摊摆成两列,她挤入人堆,地上一地衣服,一个男人手举一件西装喊,五十元一件,五十元一件,各样西装都有。

一件白色的女式西装摇晃着落到她身上……她后来一点都不喜欢这件衣服,但她至喜欢的呢短褛就是在这摊上买的,朱柿红的底,间有风入松的绿格子,像大披肩,也像一块飞毯,有着时尚先锋的超越气质。无人想到它来自地摊。

她想从水塔顶降落,却无论如何降不下来。她身体向下倾斜,却又自动回到了塔上。

那幅巨大的日历牌也升到了空中,还是那些不明其意的符号,还是一朵梅花,那个大眼睛女人站到了她的对面。她想起来了,是莫雯婕。她不能告诉她覃继业是来找过她,有次他捉住她的手出力摇,她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两人单独去游了一次泳,不是在游泳池,而是在邕江下游,她躲在一只大大的木头垛后面换衣服,半身**……多年来她忘记了这一幕,也忘记了他把她压在木头垛上,她打算半推半就,但他克制了自己的力比多,作为男人,殊为不易。这件事情过了三四年之后,莫雯婕才进了精神病院,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自己,而是覃继业,他违反了出版条例。

她问莫雯婕:“你好了吗?”

莫雯婕伸出她的手臂“你看你看”,她的手臂上全是针眼,大大小小像一片蚊蠓落在上面。

“你跟我来吧,来吧。”莫雯婕顺从地跟在她后面。两人沿着灰色的扶桑花行到平房的后门,“我来给你刮痧。”她让莫雯婕躺在她的小**,用一片柚子皮在莫雯婕的手臂上刮,但她手臂上的针眼没有被刮掉,反而越刮越多了。

“你跟我到二楼吧。”她领着莫雯婕在图书馆绕行。她们绕过水池,行过一片青苔到了楼梯口。

楼梯口堆满了书,越向上行书堆得越多,落脚的地方几乎没有。她们踩着书入了书库,里面谧谧无人,唯有望不到头的书架。列列书架顶到了天花板,而天花板出奇地高。

两人推来一架木梯子。她攀着木梯上到最顶一级,却发现天花板又升高了,而她要找的书就在最顶格。这时旁边出来一架更高的铁梯,她从木梯横攀至铁梯,上到了更高的高处。她仰头望最顶的一格书,那上面,书脊也是粘着一层灰雾,无论如何望不清楚书名,但她心里知道,她要找的书就在这一格。她离这排书还差一臂的距离,虽望不清书名,但她断定,那本最厚的、书脊有一半红一半黑的书就是她要找的。

她喊莫雯婕找一根竹竿给她,她向下看,发现自己已经在半空中了,莫雯婕已经小得望不见了。她又大声喊了两声,这时候她左下方的木梯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不是莫雯婕,我是须昭。”

她又疑惑又震动。须昭是她将要写的人物,名字刚刚取好,这个人物有三个历史原型,那两个都已不在,只有一个可能还活着。若活着,也已经一百一十二岁了。五年前她起意写这样一部书,四处搜集资料,去香港时还买过一些书。

最初一念是三十年前起的。在灰色的雾中她望见了那本《尤瑟纳尔研究》,里面的《阿德里安回忆录》选章,从此念念不忘。她喜欢回忆录的叙述语气,想着有一天也能够写一本历史人物的回忆录,以第一人称。所以这本书,她命名为《须昭回忆录》。

“是你么,须……”她差点按习惯尊称她为老师,话出口却变成了直呼其名。在她眼里,须昭是超越年龄的,她既不是四十岁,也不是六十岁,更加不是一百一十二岁。“是你吗?”她尽量平静,以低声问道。

女人粲然一笑,像从她年轻时的照片中走出来,连发型都一模一样,是当时的时髦短发。真的是她。跃豆问:“你不是在山西长治吗,怎么到广西来了?”须昭笑而不答,跃豆说:“我想起来了,不是在山西,而是在浙江茶场。”须昭笑道:“我就是在广西呀,就在桂平马山农场呀,我在这许多年了。”

说着须昭递给她一根竹竿,她一捅那本书就掉下来了,正是她要的那本砖头厚的《日记1940—1945》,跃豆想起来问:“这里头的T……是你吗?”须昭摇头轻声说:“T怎么是我呢,T就是‘她’呀,汉语拼音的Tɑ。”跃豆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睛暗下去,人也瞬间缩小了,就像被放掉气的气球,跃豆想抓住她,她却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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