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月来找我时,我正在画室努力地完成那幅《春归图》。
隆冬过后,大地回春,万物复苏,一个穿着芭蕾舞鞋的少女在沾晨光微露的森林里跳舞。在我为少女身上的纱裙上好最后的颜色后,关月像是疯狗出笼一样带着一串儿叮叮当当的声响推门而入。
“苏静安!你答应这周陪我逛街的!”
这个大小姐气哄哄地把那个价值差不多一万的包毫不在意地摔在一旁的桌上,捏着我的肩膀就开始摇。
“停!你先让我把颜料放下!省得我把你衣服弄脏!”
“噢!”她松开我,开始在我的画板前绕圈圈。我放下颜料,开始清理东西。
她指着还未全干的画问:“乔诺说让你画,你就真画了?”
重新扎马尾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中,一时之间,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关月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白了我一眼,然后扯过我手里的头绳,绕到我身后,干脆利落地帮我扎好了辫子。
被她这个熟悉的举动弄得心里有些发软,我突然想起,今年恰巧是我与她相识的第八个年头。这个刚满十八周岁不久的小姑娘,似乎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可以被称为老朋友的人。
我转过身,逆着清早的阳光,微笑着打量眼前的她。
她喜欢画很精致的妆容,涂艳丽的口红,每天只要出门就会把自己打扮得精神抖擞,人生完美无缺得就像一朵人间富贵花。而和她比起来,向来素着脸出门,更不喜打扮自己,时常冷着一张脸的我,仿佛来自与她对立的世界。
这所学校里,很多人都会问我们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两个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却能关系这样亲密?而听到这句话后,关月时常会忍不住朝天翻一个白眼,而我则是无所谓地一笑。
他们不知,我和关月,曾经是一个世界的人。
曾经的我和她一样,来自富裕的家庭,过着有钱人家小孩的生活,一样喜欢昂贵奢侈又不耐用的东西,一样喜欢放肆地大笑,挥霍着看似虚无的年岁。
只是,这一切都停留在了我的十五岁……
“喂喂喂,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以为你要亲上来!”关月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硬生生地把我从旋涡一样的回忆中拽出来。
她一边从包里拿出纸巾,狠狠地盖在了我的眼睛上,一边像个老太婆一样念叨:“跟你说了,别喜欢乔诺、别喜欢乔诺!你不听非在身后追着,还为了他重新画画,画了一夜,你不怕你心脏不好的老毛病重新犯啊!真的是服了你了!”
我捂着发热胀痛的双眼,温热又潮湿的东西透过纸巾在掌心缓慢地蔓延开来。
“乔诺虽然是我表哥,但他在感情方面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我不想看他这么拖累你,你也别找罪受了。你画了也白画,他今天是不会按照约定来见你了!”
把湿透的纸巾揉成一团,重重地扔进垃圾桶,我深吸一口气,对她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关月不知道,我哭,根本不是因为乔诺。
我不喜欢乔诺,就连对他表白的时候,也一丝一毫的喜欢都没有。而这个秘密,像堆积在阴暗角落里的尘埃一样,见不得光。
明明不喜欢,我却要装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只为了那个男生随便一句话,就不得不拿起多年来不愿再触碰的画笔,为他连夜作画。
事实上我又累又困,只想回家洗个脸好好睡觉,根本不想见他。
可即便此时我如此疲惫,我也不允许自己任性。我不会放任自己面临任何再回到以前潦倒生活的可能。
而这些在我内心千回百转的心思,关月一概不知。我不敢告诉她,我接近乔诺,只是为了帮我那个所谓的爸爸攀高枝;我不敢告诉她,我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因为我能够接近乔诺;我不敢告诉她,十五岁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那个她心中永远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已经被生活的齿轮碾得面目全非,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关月终究没狠下心让灰头土脸的我陪她逛各种奢侈品专柜,而是硬拉着我去商场里那间最著名的茶餐厅吃早茶。
吃早茶是我和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当然这个习惯在我十五岁之后戒掉了,可我爱吃这些东西的胃口没有戒掉。当关月把第三个菠萝油放进我盘子里的时候,她哥哥的“夺命连环call”终于响起来了。
我和关月无奈地对视一眼。
关月的哥哥叫关夏,浓眉大眼,五官立体,长得有些像杂志上那些混血男模特。按理说这种类型我应该有好感才对,可天不作美,自打认识他开始,我和他就互相不对付,一直到我们都长大成人。
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这个“妹控”曾当着关月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个大麻烦,是个为了生活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生。
那时的我生活刚刚遭逢巨变,口中还没完全吞咽下去关月为我做的饭食,一身狼狈,自尊残破一地,无处遁形。那个一直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就这样冷血无情地、一句句地把我最后在关月面前的尊严通通都抹杀掉。
当时,我没有哭,只是倔强地把口中的饭硬生生地咽下去。
关月当场暴走,指着关夏破口大骂。
从那以后,我和关夏几乎再没正面交锋过,直到乔诺在我的世界里出现。我对乔诺的表白,把我和关夏剑拔弩张的关系再次推到风口浪尖。乔诺是关月和关夏的表哥,这件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只是我从没想过,我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会和这个出现在我人生中很久的名字产生瓜葛。
“乔诺不知道发什么疯,买了今天的机票回来,你替我去接他吧,我走不开。”
关夏并不知道我在旁边,而关月别有心机地把电话扬声器打开。
“哦,好啊,等我去接他。”关月冲我眨眨眼,我一脸无辜地把最后一口菠萝油塞进嘴里。
“行,但你别告诉苏静安啊!”关夏不善的话刚说完,我和关月一齐翻了一个大白眼。电话一挂断,关月就开始数落关夏。
我只是笑笑,并不作声,毕竟关月处在我和她哥哥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中,也很辛苦。
直到她挑眉说:“听见没,乔诺回来了。”
我的脸色一僵,这个细微的变化很快便被她捕捉到了。
“唉,看来你们俩还真是缘分未尽啊!”她摇头晃脑,一脸故作高深之色。
我扫了一眼桌上随意放着的那幅包好的《春归图》,一股复杂的心绪涌出来。
我说了我不想见他,可理智又告诉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见到他。
就在这时,关月的电话突然响了。让我们俩都没想到的是,打电话的人居然是乔诺。而乔诺开口对关月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苏静安在你旁边吗,让她接电话。”
不容置疑的态度,颐指气使的语气,让人心悸的同时又莫名其妙地心甘情愿想服从,这便是乔诺的专属气质。
此时,关月正在喝粥,被吓得差点喷出来。
直到她把电话强塞给我,我才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大众情人,这个随便一句话就让我重新拿起画笔的人,居然在找我。
清了清嗓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惊讶。
“苏静安,画完成了?”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
我还挺讨厌他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
“你怎么知道?”
问出这句话后我就后悔了,毕竟《春归图》在还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时候,我的微博就发了图——虽然这是关月干的
乔诺并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地笑了笑:“我很期待看到它。”
捏着手机的手渗出细密的汗,我莫名有点慌张,朝关月使眼色。
这个从小和我穿一条裤子的人给了我一个鄙视的白眼,抢过电话就“噼里啪啦”地开始报我们的坐标。
看着碗里的粥,我突然没了胃口。
过了一会儿,关月把电话挂掉,伸出手来喜滋滋地捏我的脸,大声嚷嚷道:“喂,苏静安,好像峰回路转哦!”
(二)
在很多很多个深夜里,我经常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那时外婆还没有去世,是燥热的夏天,有着蝉鸣和热浪一样的风,她煮了一大锅鱼汤,喜滋滋地放进我的碗里,一遍遍地催着我喝掉。而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鱼汤。
每每在我将要把汤喝下去的时候,梦就会惊醒,而我在洒满清辉的夜里睁开双眼,浑身都是潮湿的汗。
躺在我旁边的关月,在我第五次惊醒的时候,终于郑重其事地捧着我的脸问我:“苏静安,你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就着朦胧的月色,我懵懂又迷糊地告诉她,我梦见我在喝我最讨厌的鱼汤。
她哼了一声,然后拉起被子,蒙头大睡。
而我再也无法入眠,因为我的脑子里再次想起我的那幅《春归图》以及我要怎样表现,才能让乔诺更注意我。
乔诺是我的鱼汤,最讨厌,却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喝下去的鱼汤。
这碗让我厌恶至极的鱼汤,却是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珍馐。我必须很努力、很努力地去争抢,才有机会品尝一口。
当关月火速结了账,并风风火火地拉着我回学校时,我才知道她口中的峰回路转什么意思。
原来乔诺换了航班,提前回学校了。
她一边在出租车上数落我不修边幅,出门连口红都不用,一边掏出化妆品,用无比娴熟的技术为我化妆。
她说,你知道吗,多少花痴女等着乔诺回来,只为看他一眼,而他刚才电话里居然主动跟我说,等我们回来一起吃午饭。
苏静安,你中头彩了!
乔诺活这么大,都没想主动跟哪个女孩吃午饭!
我木然地望着瞪大眼睛、一脸惊叹的关月,脑子中浮现的居然是,乔诺难道是帝王吗?怎么连和女生吃饭都如此皇恩浩**?
不过,这番话我自然不敢对她说,我只是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尽量表现得像是沉浸在单恋中的女生一样。
车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的淡妆也差不多完成了,关月同学拽着我的袖子,拉着我匆忙地往前冲,却迎面与一个女生撞了满怀。
此时的关月踩着那双华伦天奴限量款的高跟鞋,一个不稳把我撞得一震,她那急脾气顿时就上来了,扬头就冲那个女生喊:“你瞎——”
后面的话还没喊出来,关月就愣住了,她略显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大步退到我身后,嘀嘀咕咕地说:“你家那麻烦精你来摆平。”
我不假思索,转身拉她就走,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头立马就朝我扑了过来,哭号着喊了我一声:“姐。”
心一凉,我回过头,艾晴蛮横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不足一米六的身高,脸上顶着不符合年纪的大浓妆,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我,一边指着身后的两个富家女,一边声嘶力竭、不顾廉耻地喊,“姐,姐,她们要打我,快帮我报警,快报警!”
没错,眼前这个看起来就一身野路子的不良少女,就是关月口中,我家的麻烦精。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两个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女生,头发一甩就朝我走来。
“你就是苏静安?乔诺的女朋友?”其中一个涂着大红唇的女生嗤笑着看我。
“啊,苏静安?就那个胆大包天,用广播把乔诺叫过去告白的女生?”另一个扬眉挑衅,“怎么,真追上了啊!”
她们俩一唱一和让我有点发懵,还没等我开口解释,艾晴就龇牙咧嘴的狐假虎威,“没错,俩人前两天刚成的,怎么?”
“我告诉你们,”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二人,“你们今天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姐夫可饶不了你们!”
似乎被艾晴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关月暴脾气上来,抬手就把艾晴从我身边拽开。
也许是关月自带女王气场,也许也因为关月的名声在这所大学里的确太强劲,总之,那两个女生有点被震慑到。
“你自己惹出的事儿自己解决,我们没时间陪你瞎闹。”关月瞥了她一眼,拉着我就要走。可她低估了艾晴的狗皮膏药本事,艾晴狠狠地拉住我的另一条胳膊不放。
“她到底惹了什么事儿?”我终于开口。
“你妹妹抢了我闺蜜的男朋友。”红唇女生倒也爽快,“我闺蜜想不开,闹出了点动静,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这样。”我转过头看了艾晴一眼,她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这的确是她这种人会做出来的事,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你们就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耸耸肩,把手臂从艾晴怀里抽了出来。
“苏静安!你有没有人性?”沉不住气的艾晴一秒钟暴露了本性,想要再次拉我,却被我嫌恶又毫不客气地甩开。那两个女生倒是不急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说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抢别人男朋友这事被打得断胳膊、少腿儿也不嫌过分,谁让她活该呢。”
我目光淡漠地看着艾晴,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苏静安,我跟你好歹是一家人——”艾晴急得直跳脚,企图用那套道德约束来绑架我,可我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苏静安了。她不知道,仁慈和心软,已经不在我人生的字典里了。
“我没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家人。”
话音落下的一刻,周遭传来一串细碎的窃笑声,甚至有人小声说着“活该”。关月用一种非常赞赏的态度看我,艾晴被无数道鄙夷的目光凌迟,羞愤到极致,目露凶光。
这才是真正的她,一头喜欢披着羊皮、兴风作浪的豺狼恶豹。
没有人知道,这个我妈同居男友的女儿,曾经是我某段人生里,不可抹去的阴霾。
也没有人知道,我到底经历了多少煎熬,才从那段阴霾中走了出来。所以,现在的我,对于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让步。
“听见了吗,没人罩着你。”
两个女生上前,要拽艾晴,可艾晴根本不是吃素的主,狠狠地甩开她们俩,迅速地从她那个假的名牌包里掏出一把弹簧刀。
那把刀是她从十四岁的时候就带在身上的东西,但她没有一次敢真的用它做出什么。
“你们再过来试试!大不了同归于尽啊!”她涨红着脸,硬撑着,见那两个女生没有动作以后,拿着刀指向我。
“苏静安,你别装出一副清高样,有种你别在乔诺后面摇尾乞怜啊!你不就是怕我这种有手段能把男人套牢的人吗?对我说的那句话,你敢当着你后妈的面儿说吗?看你爸不打死你,你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货色!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有种啊,巴结上了乔诺,飞上枝头重新当凤凰,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随意践踏我吗!”
她喋喋不休,像是随时会咬人的疯狗,一身市井气息无处遁形。
如果此时四下无人,我一定会挽起袖子,和她狠狠地打一架,像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但我知道,现在不能。很多时候,我的忍耐度,都让我自己心生畏惧。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神依托,能让我变成现在这种模样,但我知道,沉得住气,就一定更容易成大事。
譬如,此时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譬如,不远处,乔诺的车缓缓行驶而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艾晴这个跳梁小丑吸引,只有我无意间瞥到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个身影。
用力眨了眨眼,我让自己看起来委屈又可怜,甚至声音都带着颤抖,此刻我突然庆幸自己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艾晴,你没有必要拿家里的事儿在我伤口上撒盐。我跟乔诺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一直都只是我在喜欢他而已,请你不要胡言乱语,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条宽大的臂膀轻柔地扶住我颤抖的肩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蔓入鼻腔。
是kenzo风之恋的尾调,是我亲手挑选的味道。
不属于他的档次的香水,是我在他生日那天,托关月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干净清冽的味道,第一次闻,脑子中就浮现出与乔诺的初见。
春末夏初,阳光正好,穿着白色衬衫的他,倚在图书馆的书架旁,眉眼专注地看一本外国名著。
如果用一句话来描述他,大概就是温和儒雅的白纸少年,常常话语不多,安静地立于一处,却总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可后来熟悉了,我才发现,他并不是什么白纸少年,而是一个少年老成、让人永远猜不透心思的好看男生罢了。
乔诺径直走到我身边,并用一副和我很熟悉的样子揽住我的肩膀。
我愣了一下。
他本就是整所学校最引人瞩目的人物,一出现立马引起了一大片女生的惊呼,有的甚至还偷偷拿起手机拍照。
即便这样,乔诺依旧淡定,他目光笔直地看着艾晴,眼里的温柔全都不见。也许是气势上的碾压,艾晴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乔诺揽着我肩膀的手却一直都没有放下。
这瞬间让我有种错觉——他是一棵站在我身前,愿意为我遮风挡雨且岿然不动的大树。然而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觉对我来说有多可怕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不要脸可以,但不要拉上苏静安。”
“否则——”
“后果自负。”
(三)
如果不是眼前的那一大锅水煮鱼,我可能仍旧觉得我在做梦。
因为我完全没想过,乔诺当众维护我后,还会带我一起吃饭。
关月见到鱼,面色有点难看,想跟一旁的乔诺说什么,却被我使眼色拦住。
乔诺把菜单递给侍应生,略带关切地看着我:“这家店的鱼远近闻名,所以想带你们来试试。静安不喜欢鱼吗?”
心“咯噔”一声,我有些尴尬地笑:“我只是不能吃辣。”
关月受不了我如此做作,狠狠地在桌下掐了我一下。而我依旧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好不容易乔诺带我吃饭,我怎么能随便挑三拣四。
就这样,我和关月各怀心思地开始吃这顿饭。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乔诺找侍应生要来一锅不加辣的鱼汤,然后,把鱼肉放在清汤里涮过后,一块块地放进了我的盘子里。彼时关月正在对着龙虾使劲儿,看到这一幕,差点儿没让龙虾飞掉。
我一面强撑着笑容说谢谢,一面在桌子底下踢关月,希望她能帮我分担一些乔诺的注意力。可关月憋不住笑,暧昧的目光在我和乔诺之间逡巡。而乔诺只是不说话,淡定地吃着鱼。
在我踢她第四脚的时候,关月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回过头,盯着我盘子里的好几大块鱼肉,抬手就要夹,我心想的是拿走,拿走,快都拿走。可乔诺就像那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武林高手一样,伸手就把关月的筷子打了回去。
“你自己盘子里那么多,还抢人家的。”
乔诺教训起她来毫不客气。
“哟哟哟,这还没成呢,你就这么向着人家啊!”
关月瞥了他一眼,给了我一个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而我抬头看向乔诺,他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我猜不透他,所以只好低眉顺眼地对着盘子里的鱼肉傻笑。
这场戏刚刚开始,我不能轻易演砸。
事实上,这顿饭吃到最后,所有的鱼肉几乎由我一人包办。
乔诺以为我喜欢吃,就夹了更多的菜给我,关月就差在一旁惊叹地拍掌了。很荣幸的,我借着上厕所的间隙,跑进厕所,大吐特吐了一番。吐的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把一辈子的鱼都吃完了。洗手的时候,我接到关月的短信,她说,你可真能装,现在吐得天昏地暗了吧。
她还说,你是真喜欢乔诺啊,哎,小女子甘拜下风。
读着她的短信,我无奈地苦笑。
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到三年前那段阴暗潮湿、晦涩难安的日子里去。比起那样的日子,喝点难以下咽的鱼汤算不上什么了。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酒足饭饱的关月吵着要回家睡觉,更是拒绝了乔诺的相送。就这样,我被她一脸暧昧地推进了乔诺的车。
乔诺并没有立马上车,而是和关月在外面一直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我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几乎不给我打电话。
我思考一秒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原因无他,只因为艾晴。我毫不犹豫地挂断,她却不依不饶地打来,第五遍的时候,我终于还是屈服了。按下接听键,她那边苦口婆心的说话声让我忍不住内心烦躁。
“你怎么能这么对艾晴呢,她虽然不是你亲妹妹,但也是咱们的家人啊!”
“她被那两个女生给打了,现在在家里哭呢,你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管不问呢!”
“你现在在你爸爸那住,衣食无忧的,不求你照顾我们什么,好歹看在艾晴年纪还小的分上帮她一把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忍无可忍,几乎喊了出来,“妈,艾晴她挨打是因为她做了别人的小三,你忘了我爸怎么找的小三吗?你是不是苦日子过多了过傻了!”
那头突然沉默了。
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可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说,我就是要让她知道,艾晴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妈,我最后说一句,艾晴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她做错事是她的事,永远与我无关。还有,我最后警告她一次,如果她想借着我往上爬,想都别想!”
“她怎么爬上去的,我就让她怎么摔下去!”
说出憋在内心许久的话,我多日以来的郁结舒缓了不少,不等她反驳,我“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当我为自己的英雄气概在心里拍手叫好时,回头就发现,乔诺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驾驶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举着手机,尴尬地看着他,火热的温度一直烧到了脖子根。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你发火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我的两只手也尴尬得不知道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听了多少,会怎么想我。我总是没办法揣测出他的心思,正如追了他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所以我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心想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哪怕和他成为朋友也好。这样我在那个家里的地位,也依旧无法动摇。
“你的画我很喜欢,这算你送我的第二份礼物吗?”
乔诺不说我还没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把画收了起来。其实,说起来,这幅画只是他当初随口说的一句话。他之前陪父亲出国谈生意,走之前我胆大包天地问他,他回来以后可不可以见我一面。
我始终记得当时的情景,他捧着一本书,专注地看着,而我趴在他桌前,像个讨糖吃的小孩,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听说你会画画?”他从书里挑起目光看我。
“会一点。”我的声音变得很小。
“如果你能送我一幅画,我回来就第一时间见你。”
说罢,他嘴角翘起弯弯的弧度,细长的双眸绽放着狡黠又迷人的光。后来关月说,他没想到我能真的为了他郑重其事拿起画笔画画。而我没想到的是,他会如此信守诺言。
见我默不作声,乔诺嘴角温柔的笑意更深了,他伸出手,在我头上宠溺地揉了揉。
如果我心里住着一个宇宙,那么他刚才的动作,足以让整个宇宙电闪雷鸣。毕竟我总以为,接近他的路途遥远,甚至寸步难行。
“对不起,我似乎触碰了你许多禁忌。”他叹了口气,带了淡淡的歉疚,“下次不想吃鱼,就痛痛快快地告诉我,委屈自己可没意思啊,小丫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本能地想解释,可话说到一半,我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他说得没错啊,我就是在委屈自己。
从拿起画笔画画,到忍着恶心吃鱼,没有一秒钟不在煎熬。
可这些煎熬,我又怎能告诉他呢?
毕竟我所受的煎熬,都是为了更加靠近他,哪怕——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喜欢上他。
他就这样温柔地注视着我,不言不语,直到我自己皱着的眉头不自觉地松懈开来。
我真的很想问他,是不是我在他面前的所有伪装,他都看得破。
但我又不敢问,我怕一问,所有的精心伪装,都会被残忍地戳破。
(四)
一路沉默,乔诺如约把我送回了家。
恰逢这个时候苏远在二楼的书房里喝茶,见到乔诺,二话不说让保姆下来迎接。跟着一起出来迎接的,还有我的继母,陈佩。
我尴尬得要命,毕竟陈佩身上那让我鄙视的世俗之气实在太过浓重,我不想给乔诺一种我家是暴发户的感觉。
可事实上,我低估了乔诺的涵养,他并没有被陈佩身上艳俗的香水味熏到,反而在听到邀请去家里做客的时候,欣然同意。
苏远风风火火地下了楼,见到乔诺喜笑颜开的,张口就说出了“蓬荜生辉”这个词。我站在他们身后,非常克制地翻了个白眼。乔诺瞥到我这副样子,被逗得忍不住笑了。
“啊呀,百闻不如一见啊,好久之前我就想跟你父亲说,请你来家里做客,你看看,这么久才有这个机会!”苏远一副跟见了领导似的神情,硬拉着乔诺坐在他昂贵的皮沙发上。
陈佩一副小市井的样子,喜气洋洋的也凑过去。乔诺礼貌地和苏远寒暄着。
我一边吃着香蕉,一边在心底感叹,这名门大户出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换成我可能找个借口就走了。
说起来,让我接近乔诺,一直是我的父亲——苏远的心愿。
自己的女儿能和乔诺谈恋爱,更是他毕生的夙愿。
乔氏企业一直是他想攀附与合作的,所以,在得知我考上与乔诺同一所大学后,他便当即联系我母亲,说要把我接回家。我还记得当初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为学费犯难。
阔别三年,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他的突然出现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使出浑身解数接近乔诺,如今这才有乔诺的“登门拜访”。
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劳苦功高的意味。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我跷着二郎腿说:“陈佩,你能离我朋友远点吗?你今天的香水味真的蛮廉价的,我爸是没给够你钱买贵的吗?”此话一出,空气顿时都安静了。
陈佩那铺了好几层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干笑着往旁边挪了挪。
苏远压抑着心里的怒气,打着哈哈,跟乔诺说:“她们俩关系跟亲姐妹似的,在家里没大没小的,你别见笑。”
“不会,不会。”
乔诺应着,忍不住笑意地看我。
是我看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他挺高兴看我“作天作地”的样子。
“对啊,我和陈佩感情可好了!”说着,我凑过去搂住陈佩,“她才比我大十岁,前几年,她还在百货大楼做导购呢!”
“静安!”苏远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你画了一夜的画,也累了,该回房间去休息了。”
我冷笑地看他,站起身:“好啊,我是该休息了。”
“既然这样,那叔叔,我也先回去了,我这边有点事情要处理。”乔诺起身要走,苏远的失落都写在了脸上。
他一个劲儿地挽留,可乔诺根本没听,只是轻声对我说:“好好休息,静安。”
我怔住,因为他再次叫了我,静安。
最早的时候,他从来只叫我苏静安。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果说话轻柔的话,常常会让人家觉得他在念一首诗。
也不知道是我名字起得太过娴静安逸,还是他沾染了别的情愫后吐出的这两个字。我总觉得他叫我,与别人叫我,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清。
我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被保姆阿姨送出了门。
直到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我才回过神。而比我先回过神的,是陈佩。
她的演技可圈可点,我一回头就看到她毫不做作的哭戏。
苏远顿时急了眼,上去又哄又劝不说,还一嗓子吼住了转身要上楼的我。
“苏静安,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乔诺的面前不给陈佩面子!林芳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你懂不懂长幼有序!”他真是气得不轻,脸都红了。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忍着道歉,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因为乔诺已经来到了我的世界。
我从来都是一个审时度势的人,没必要忍的时候,绝不会忍,毕竟在这个家,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苏远,我想你现在应该搞清楚一个事实。”
“乔诺既然能因为我来家里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但他来不来,取决于我,不是你。”
苏远完全没想过我会说这种话,气得直接站起身,抄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我丢过来。
我当然不会像以前一样傻愣愣地挨打,而是轻巧地躲开,然后看着他那个价格昂贵的烟灰缸碎了一地。
“苏静安,你翅膀硬了是吗?我这个当爸的还没死,你居然这么嚣张!”他吵吵嚷嚷着,陈佩在一旁哭得更凶了。
而我依旧淡定地站在那儿,不为所动。他不是没打过我,相反,他是我人生中唯一打过我的人。
从那一年,他毅然决然地砸了我的画板,毁了我的颜料,在隆冬的黑夜,把我和妈妈赶出家门。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配再充当我生命中父亲的角色了。
“你打啊,你最好打死我,我看你的春秋大梦谁来帮你实现!”
就在他冲过来要打我的时候,我恶狠狠地瞪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吼出了这句话。
他的动作僵住,陈佩被吓得止住了哭声。
苏远看我的眼神很陌生,陌生到仿佛我不是他亲生的。
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我。他眼里那个眼神淡漠,对什么事都一副无所谓态度的女儿,其实早就被生活摧残得变了模样。
他没办法想象,在妈妈花掉了他给的所有钱后,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再也不是小公主的我,每天担心的都是下顿饭吃什么,也不敢去上课,因为会被老师催着交学费。
从前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为了生存,学会了跟在别人身后摇尾乞怜,学会了撒谎,学会了忍受从前不能忍的一切。
自尊被夷为平地,没有了单纯的心思,没有了软弱的性格。
我隐藏了身上所有的刺,只为了在合适的时机,出其不意地给出最致命的一击。
这些,苏远永远不会懂,关月也不会懂,乔诺更加不会懂。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能够拯救我的盖世英雄。
能够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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