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 清失其鹿(十二)

‘塔塔塔’马蹄声连响,一骑枣红马分开四蹄,疾驰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狗皮帽子,一身墨绿色军装,长长的马靴快到了膝盖。一手持缰绳,一手擎着一杆‘何’字帅旗,不住地呼喝着战马,加速向前。眼看着就要到了山海关之前,骑士一拉缰绳,战马一个嘶鸣,随即人立而起。在空中足足转了小半个身子,而后骑士借着下坠的劲头,猛地将旗杆插入冰雪之中。傲然仰着头,抻着嗓子喊道:“关东军练兵使……统带连南军务总办钦差……一品盛京将军……御赐黄马褂……紫禁城骑马……一等子爵……何绍明何大人到!”

好俊的身手!好俊的人儿!好霸道的唱诺!

再看后头,就在凯泰唱诺的时候,后头的关东军大队已经陆续抵达。距离两千米开外,先头的方阵踏着整齐的步子,在军官的口令下立定。而后头,更多的队伍分裂出来,在军官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声中,分裂出一个个方块,慢慢并排立在关前。整个场面,除了战马嘶鸣,军官的口令,就剩下‘刷刷’的脚步声。待凯泰报了名号,后头已经立定齐整。本是细不可闻的风吹旗帜发出的扑啦声,这会儿却显得分外地响亮。

关东军威武!

再看山海关上,上到俩主官宋庆、伊克唐啊,下到各级官佐兵弁,一个个已经看傻了!当日与日军交战的时候,大伙儿就感觉着,这小日本已经隐隐有了西洋兵队的架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那会儿的场面,就已经对他们有足够震慑的了。可今天一看,好家伙,这关东军竟然比东洋人还齐整!大清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支军队?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何绍明白手起家,硬是成了气候!

到了这会儿,宋庆已经彻底的服了。捻着胡须连连点头道:“无怪关东军所向披靡,这阵仗,这军纪……恐怕就是西洋各国列强,也多有不如啊。”

伊克唐啊也叹息道:“要说这何帅,打仗绝对是这个!”说着一挑大拇指,眼神里全是赞许。随即微微摇头叹息:“可惜啊……不会做官。”伊克唐啊不必其他满人将领,他可是真刀真枪,流血流汗,一路厮杀起来的。当初还年轻的时候,就跟在僧格林沁手下,东征西讨。一步步靠着战功,走到了今天。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是以,一是一二是二,语气里不无对何绍明的惋惜。不会做官什么意思?那就是说不懂得和光同尘,国朝数千年,大家都是这么做官儿的。谁鹤立鸡群,必定会被群起而攻之。“老宋,何绍明已经示威了,咱们要应战么?”

宋庆苦笑着直摇头:“应战?怎么打?……打不过啊,我瞧着,咱们还是下去说话吧。能劝就劝,实在不行,你我二人就把老骨头埋在这山海关吧。”

伊克唐啊皱着眉点了点头,也没说话,跟着宋庆往下就走。他心里头清楚的很,别看现在山海关屯集着将近四万大军,可真正能战的不过两万出头。全靠着俩人的本队,毅军与奉天练军在支撑着。想当初连两万日本兵都挡不住,现在要挡住屡败日本的关东军,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二人的心思很简单,能谈还是谈的好。谁也不想在这个口上,搞起内部厮杀,而后让小日本看着笑话。

片刻之后,山海关城门大开,一桩齐整的宋、伊二人骑在马上,就带着二十名戈什哈,径直奔着关东军帅旗而去。

何绍明见此,也不多话,一催马,带着一队士兵便迎了上去。隔着十来步远,双方立定,就这么遥遥地打量着对方。

方才凯泰唱诺,有一句是‘统带辽南军务总办钦差’,事实上,朝廷早就下了诏书,去了何绍明的钦差身份。如今,这总办钦差变成了伊克唐啊。是以,这会儿也说不清楚到底谁管着谁。双方只是遥遥一拱手,便算作见礼了。

见礼之后,谁都没开口,这头二人好奇地看着何绍明,琢磨着这个年轻人到底哪儿出奇,怎么就建了这么一支威武的关东军。而何绍明也在大量着二人,尤其着重看着白发老将军宋庆。这位老将军,在甲午之中统带着毅军,从头打到尾,屡战屡败,而后屡败屡战,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就是这种精神,足以让何绍明敬佩。

良久,何绍明总算是率先开口了:“宋大人、伊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知道我因为什么来,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堵在这山海关……真是天大的笑话,国家危难,统属于国朝的两支军队,却非得兵戎相见。”

宋庆苦笑道:“说到底,咱们跟何大人不一样,统带的是朝廷的军队。既然何大人明说了,那老头子也不打诳语了……何大人,我看你还是带兵回去吧。朝廷的事儿自然有朝廷做主,轮不到咱们这些统兵的插嘴。”

何绍明戏谑一笑,朝后一摆手,自有卫兵送上了血诏:“两位大人,我不知道你们得了朝廷什么章程,我也懒得知道。瞧好了,我这儿有皇上的血诏,点名让我提兵入京……你们要是拦着,那我就只能硬闯了。”

“何大人,您这是何苦?朝廷怎么个情形那是朝廷的事儿,咱们只管统兵打仗就得了。”

“打仗?还打什么?我千里回援辽南,刚到地方,朝廷就支撑不住要求和了,还打的起来么?”何绍明语气满是不屑:“两位也是打辽南出来的,跟小日本见过真章,你们甘心么?就眼睁睁瞅着小日本占了咱们的土地,拿了咱们的银子?摸摸良心,对得起那些战死疆场的兄弟么?”

一句反问,问得二人久久无言。作为军人,不能保家卫国,眼瞅着国土沦丧,只是是个爷们,这心里头就不好受。

可不好受又能如何?说到底,他俩不过是朝外的武将,根本参与不了朝议。整个军队,上到粮草补给,下到兵备军械,所有的都捏在朝廷手里。只要朝廷一句话,断了补给,几万大军不出一个月,必然土崩瓦解。况且,二人身边还有不少的人物在监视着一举一动,稍有不对,请了旨意就能拿下二人。

好半天,伊克唐啊才无奈道:“说到底,这江山也是皇家的……”

何绍明一听就炸了,他本来就讨厌这种论调。当即厉声道:“皇家的?笑话,他爱新觉罗家不要自己的祖宗基业了,还不许别人整治了?二位,眼下是什么时候?国战!日本大举入侵,水陆齐进,咱们输了,就得割地赔款。要不了几十年,小日本靠着这笔款子卷土重来,咱们就得亡国灭种!”

见二人脸色松动,何绍明添油加醋道:“过了这处隘口,京城近在咫尺,不出三日,何某定将这天翻个个儿,而后整饬队伍,带着大家伙儿重新跟小日本好好战上一场。二位,到时候你们要兵,我补!要饷我出!要军械,我给!豁出去一口气,跟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百姓,也不枉咱们当一回军人!无论输赢,死后,咱们都是民族英雄!”

民族英雄!这四个字眼重重地砸在了二人心头。人活一世,草木一春,衣食无忧之后,图的就是个脸面。谁也不想死后让人戳着脊梁骨骂。何绍明这番话准准地抓住了二人的痛角,说得二人颇为意动。

“何大人,咱们也想,可朝廷……”

“矫旨!”何绍明打断道:“何某有皇上的血书,走到哪儿都占着天下大义!二位,往前一步虽然前途未卜,可起码对得起良心。退后一步,我敢说,二位绝对会后悔终生。直到临死前,对此还会念念不忘,琢磨着,重新站在这儿,重新选择一条路,又会是什么光景!”

二人已经被何绍明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宋庆、伊克唐啊对视一眼,眼神里都写着一样的东西,意动!

何绍明瞧着他俩的反应,心里头暗暗得意。他这番话,可是足足琢磨了两天。要没有效果,那可就真丢份儿了。

“何大人,既然如此,那我们……”

眼瞅着话到嘴边,二人就要归顺,就听后头“通通”两声炸响,而后山海关城门大开,一队骑兵一股风一般地奔了过来。

哗啦啦一阵枪栓响动,何绍明的卫兵已经端起了步枪,准备应对对方的敌对举动。

“……怎么回事儿?”宋庆回望一样,随即茫然道:“何大人,这……这不是我们安排的。”

何绍明混不在意,大气地摆了摆手:“就那么百十人而已,两位将军莫慌,何某这点儿胆子还有的,且看他们要干什么吧。”

这会儿,那队骑兵似乎也发现自己冒失了,领头一人吩咐一声,当即留下了一大半的队伍,只带着二十几人奔了过来。

远远的就听见喊声:“圣旨到!关东军何绍明接旨!”

须臾之后,那队骑兵已经到得近前。何绍明一打量,笑了,老熟人啊!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被何绍明活生生从盛京吓跑到京城的荣禄。大半年不见,这位荣大人气色更胜往昔,将军肚也出来了,整个人富态了一圈儿。只是脸色不大对劲,除了疲惫,更有些恐惧的架势。

“荣大人,辽阳一别经年,此番再见,荣大人风度更胜往昔啊……兄弟先恭贺荣大人高升了,日后这军机首辅,那就是给您预留的。”何绍明这话听着像是马匹,可内里的讽刺意味十足。

也不知道荣禄听没听出来,这位主儿喘着粗气,连连对三人作揖。好半天才开口道:“先说公事,再叙私谊……何大人,圣上旨意,您下马接旨吧?”

何绍明一脸的不在意,笑吟吟地摆弄着马鞭,随口道:“念吧,我听着呢。”

荣禄气得脸色发白,偏偏不敢出言反驳。没办法,形势比人强,他荣禄再怎么有脾气,也得低头。深吸一口气,荣禄展开黄凌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内侍小德子者,窃取皇家物件,伪造圣旨,蒙蔽朝廷重臣,实属罪大恶极,而今已于菜市口处斩……盛京将军何绍明,公忠体国,战事至今,屡屡陷阵杀敌,实为国之栋梁……著,升东三省总督,一品顶戴,赏三眼花翎,御赐黄马褂,赏紫禁城坐车……即令该员,接旨之后,返还辽南,实心战事……”

荣禄迎着北风,好半天才念完,而后忙不迭地将旨意递了上去。顺带着,还将光绪的亲笔信送了上去。

何绍明用鞭末梢盯着脑门,翻来覆去地看着圣旨,心里头可就琢磨开了。瞧这意思,是给自己升官儿了?东三省总督,官儿不小啊。朝廷为了自己,可真是煞费苦心,连边禁都开了。眼下自己要是接了旨意,从今以后可就是东北王了。边禁一开,凭着自己的财力,不出十年,这关外之地,绝对会富得流油。

呸!琢磨什么呢?这慈禧是打算先稳住自个儿,而后再慢慢对付。眼下要是丢了这个机会,恐怕还要多等上若干年。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可就是推翻满清,还巍巍华夏一个朗朗乾坤。此刻还占据着天下大义,机会稍纵即逝,岂能因为一点儿蝇头小利就掉头返回?

拿定了主意,何绍明脸上挂起了戏谑的笑容,瞧着惴惴不安的荣禄,张口就要拒绝。正在此时,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魏国涛单人快骑已经奔了过来。

“大帅……”魏国涛双手将一封电文奉上。

何绍明展开一看,只一瞬间,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这电报,是美国公使田贝来的,上头第一行就写了一个让人极其震惊的消息:威海陷落!紧接着还有第二个,俄国人已经拿下釜山,很有可能继续南下!

比较起来,第二个消息更加让人震惊。历史已经在这儿转了个大弯儿,不再是何绍明所熟知的历史。日本发动了甲午,就是趁着各国牵制着俄国人,企图让俄国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欧洲,从而得到了英国人的支持。英国扶持了日本,就希望日本能够通过一次对外战争,从而增加一定的实力。而后,才可以跟俄国人抗衡。

与历史上不一样的,由于何绍明的出现,日本人的进攻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在朝鲜,整整两个师团被消灭。日本一共才七个常备师团,一下去了两个,实力大损!俄国人尽管准备不足,可依旧看到了机会,此时,清日双方都无以为继,俄国人南下夺取他们梦寐以求的暖水港,绝对不会遭到阻拦。

就是如此,俄国人与昨日下午,由海参崴发兵,一举占据了釜山!

这条消息初一看似乎对何绍明极其有利,毕竟釜山就在朝鲜南端,隔着对马岛就是日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可何绍明知道俄国佬贪婪的天性,保不齐就有吞并整个朝鲜的心思。而且,大英帝国肯定不会坐视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为了继续让日本抵挡住俄国,英国势必会对朝廷施加压力,迫使双方尽快停战议和。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满清就会宣布战败!

尽管何绍明极力稳定着心绪,可脸上依旧表现出了波动。放下电文之后,脸色已经是一片铁青。

对面,一直等着何绍明回复的荣禄,脑门子上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已经出了汗珠子。瞧着何绍明拧着眉头,开口小意道:“何帅……这旨意……您是怎么个章程啊?”

五六十岁的朝廷大员,对着个小年轻毕恭毕敬,这场面怎么瞧怎么后现代。而何绍明这会儿却全没了心思,他整个脑子都在继续地思索着,盘横着利弊得失。田贝在电文里估计,十日之内,议和必然达成。又是十天的限制,他要在这十天里头做出什么举动,才能力挽狂澜呢?“他妈的,穿越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

败,可定是要败了!而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损失减到最小。再去京城耽搁时日也是无济于事。满清祸害了国朝两百多年,也不差这么几年。可万一日本胜了,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这历史,可就又回到原来的轨迹上了。

既然如此,也只能回辽南,而后用尽全力,赶在停战协议签署之前,彻底消灭日本第二军!也许,还有可为吧!

想到这儿,何绍明收了心神,瞧着荣禄担惊受怕,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德行,撇了撇嘴:“原来是一场误会……早说啊!荣大人,这紫禁城可是皇宫,怎么能出这么离谱的事儿?诶哟,你不知道,得了皇上被逼宫的消息,何某可是好几天没睡好,一路巴巴地就赶了过来……得了,既然是误会,那本帅就收兵了。”

“哦……啊?”荣禄生怕自个儿听错了。“收……收兵了?”

“没错,收兵!”说着,何绍明将圣旨一揣,对着三人拱了拱手,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

荣禄这下可放心了,这心里头更加认定,何绍明绝对是个势利之徒。而宋、伊二人,却瞧着何绍明的身影愣愣出神。他们想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突然之间,何绍明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良久,二人对视一眼,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这大清,怕是要到头了……唯一的指望——何绍明,也不过是第二个李鸿章而已。

荣禄额手相庆,就差仰天长笑了,喜眉笑眼,急促地道:“快!给朝廷发报!给老佛爷发报!何绍明退兵啦!”

且不说这头,单说何绍明。

转了身,背对着三人的时候,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以为能逆天改命的时候,**子突然插了一腿进来,这甲午,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国战失利,已经在所难免。他能想到,那个朝廷,只需要英国人稍微威胁一下,就会妥协。

而何绍明,他如今的实力,也不足以挑战英国人的权威。可叹,何绍明处心积虑多年,为了甲午耗费精力物力财力无数,更有七千大好男儿血洒朝鲜,到头来,仍就不免一败。难道,这真的就是注定了的么?

“不!老子就偏偏不信这个邪!十天……十天之内老子就要把甲午变得不一样!”

回到本阵,何绍明二话没说,对着周边喊道:“全军……回返辽南!”

文廷式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即就急了:“何绍明!你罔顾圣恩,背主求荣!你个势利小人!”

何绍明根本就不搭理他,只一个颜色,凯泰已经冲了过去,拎着这位翰林,一通狂奔,送到了山海关前。

相形之下,张佩纶要沉稳得多。他思虑了一下,开口问道:“何帅……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与何绍明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可也瞧出来,何绍明绝对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何绍明一声长叹,瞧着茫茫雪域,久久不语。正发呆的光景,就见左侧树林里,突然蹿出来一只梅花鹿,那梅花鹿瞧见众人,耳朵一抖,随即又奔回了林子。

何绍明怔怔地望着,而后逐渐露出了笑脸:“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走!回辽南,老子给你们一个不一样的甲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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