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化妆是唯一让我留恋的事,它可以掩盖许多东西。”她说。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我能到哪去?没到桃花源,就在现实里。”她涂着唇膏,抿抿嘴。
“怕你卷入纠纷之中,受没意义的伤。”
“打架是你们男人的爱好。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其实凡去桃花源的人,都是失败者,还为一个座位打架,太可笑了。”她收拾着化妆盒,问,“还记得那年不?我在晚报上登了结婚启事,就是想让你看见。”
“你想怄我吧。”
“是想刺激你,以为你这个诗人,会来争取我的。”
“我在你婚礼上看过一眼,你脸上充满虚假的幸福和真实的迷茫。”
他想起婚礼上的她,几乎被泡沫般的婚纱埋没了,只一张脸沉浮不定。他从没觉得她需要他去争取。他去婚礼上只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想看到她手指上的钻戒究竟有多大,那是他永远给不了她的。可她始终把手藏在婚纱里。他肯定而伤感地告诉自己,再也不会有人在她肚皮上写诗了。他在婚宴上饱餐了一顿,吃了一碗燕窝,喝了两杯茅台酒,然后就离开,去找别的女人聊诗去了。
他的经验是,失去女人的忧伤,只能由另一个女人来抚平。
“我还匿名给新郎送过一份礼呢。”他说。
“还诗人嘞,倒像个流氓了。以为一张裸照就可以离间他、恶心我?不过,所有的过去,造成了我的今天,最终我去桃花源,跟你也不是没有关系的。”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互为因果。”他说。
黄小玉愣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提醒,眨眨眼:“跟这么多人在一起,尤其是跟这些人在一起,即使到了桃花源,桃花源还是桃花源么?”
“这是个问题。”
“这是个严重问题。”黄小玉喃喃道。
“这个问题,我看有必要大家讨论一下。”他拉起黄小玉的手出了盥洗室。
7
吴欢和黄小玉返回二号车厢时,吵闹已经平息,人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光头的嘴角也流出了鲜血,而鲁成龙嘴上的血虽擦干净了,人却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拿粗糙的手掌揩着眼泪,很伤心的模样。棒球帽扶着鲁成龙的肩,阴鸷的眼神扫视着人们。
情形有些怪异。
吴欢忍不住问:“鲁大哥,怎么了?”
鲁成龙拍拍上衣口袋,嘴里呜咽了一声。
棒球帽道:“刚才打架的时候,他的钱被人偷了。”
“那可是我卖房子后用剩的、所有的、钱、钱啊,我再没钱了!”鲁成龙恨恨地跺着脚。
“谁这么缺德?想学先贤来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居然还长三只手偷人钱财?”吴欢朝周围扫视一圈。
人们都很安静,无人接他的腔。
棒球帽提高声调:“偷窃者肯定是我们当中的一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很容易查出来的!希望不要闹到人人都搜身,个个都撕破脸的地步,那时候大家要揍你,我可就拦不住了。这样吧,给你个改过的机会,你悄悄地把钱包放到某个座位底下,过会我们来找。”
“好办法!”有人叫道。
众人的脸顿时都开朗起来,但都怕引起误会而不敢动弹。
鲁成龙站起身东张西望,似乎想认出嫌疑人。
黄小玉安慰道:“鲁大哥,钱找不回来也不要紧,到了桃花源,反正有钱也没有用了的。”
“谁说没有用?有用呢有用呢!”教授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双手比划不已,“这一点我还真没想到:若是大家不约而同都带了钱,都以钱购物,这钱不就可以流通起来了么?而且,因为没有印刷条件,不可能增发钞票,货币总量是恒定不变的,这些钱就越来越值钱!时间稍长,桃花源里出现钱庄和典当行,也是可以期待的!大家的劳动成果都可以变成钱,除了养活自己,还可以用钱来衡量自己的价值。钱即价值,自古以来就如此。所以呢,我可以肯定地下结论:带钱去桃花源是有用的、可用的,它是一种有前瞻性的行为!这种行为也许不是理性思索的结果,但必定是人生经验甚至下意识所致。现在让我看看,哪些人带了钱。带钱了的请举手!”
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举手。
教授又说:“嗯,不好意思?还是怕人偷?那请没带钱的举手!”
仍没人举手。
“呵呵,都没人举手我就晓得了,都带了钱的,多少不一而已。我就带了几千块嘛,以备不时之需嘛,很正常、很理性的行为嘛!当然,如果事先约定,每个成员带同等数额的钱,才会公平一点。钱带得多,购买力强,未来的劳动就付出得少,就会在生存竞争中抢占先机。但不管如何,钱币必将催进桃花源原始社会的发育,这是毫无疑问的!”教授喋喋不休。
吴欢有点烦了,咳嗽两下,大声道:“教授,先不讨论你的学术,我有点想法跟大家交流一下,因为事关我们的未来。我们去往桃花源,是想与世俗隔绝,享受简朴的乐趣,与自然融洽,体验生命本真。至少,是要过上清静的日子。可是我们人还在列车上,就因为一个座位而闹起了纠纷,甚至还有人行窃。到了桃花源,又会怎么样?”
“嗯,是个问题,弄不好会打起架来,甚至出现械斗。”教授用手梳着头发,“至少,要有乡村伦理的制约才好。”
“你的意思,要订村规民约?”有人问。
“没规矩不成方圆嘛!”教授说。
“是不是要选个村长出来主事?”又有人说。
“也还要选个村民委员会来议事吧,不然何以制约村长的权力?”还有人说。
“这么说来,还要有警察执勤喽?”光头说。
“嗬嗬,这是我的老本行,谁需要保安服务,倒可以找我。”棒球帽说。
“如果这样,桃花源还是桃花源么?”
“三人成众,桃花源再与世隔绝,它也是一个小社会,是小社会就有它自己的发展规律,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教授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们需要有序的社会生活,组织与规矩就必不可少!”
“若是如此,那我何必去桃花源呢,待在我原来的生活里好了!”
“是啊,早知这么多人,我就不来了!”
“我是询问过开发商的,说是人不多,结果……唉!”
“我也是,我怎有上当的感觉了呢?”
“还有呢,有谁去桃花源实地考察过吗?”黄小玉站出来问,“我只看过航拍的视频资料,那个山谷是野僻幽静,房屋也修得古朴,但那是真实的吗?现在我有点怀疑。现如今,什么假都造得出来!”
没人吱声。
“为保持桃花源的神秘,不让人提前实地考察,是可以理解的;相信开发商也不敢违反合约,更不敢蓄意诈骗,毕竟,这个项目的影响很大。但每个客户的空间和资源肯定是很有限的,资本追求的就是利润的最大化,开发商当然会安排尽量多的客户,所以,我们会有不少的邻居,现在大家都看到了。但更关键的问题是,即便桃花源是我们想去的桃花源,那里有我们想要的生活吗?”吴欢说,扫视那些交错摆列的脸。
人们沉默了,脸上都出现了严肃的神情。车轮况且况且地响着,所有的身子和影子都摇晃不定。尿臊气从卫生间飘了出来,和焦煳的烟味以及酸臭的汗味羼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我的钱找到了!”鲁成龙一声欢叫,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钱包高高举起,“它果然被丢在座位底下呢!”
“也许是你自己弄丢的吧,不能把人心想得那么丑。”有人说。
“人心的复杂和莫测,还有现实的烦恼与无奈,大家应当都深有体会,要不谁也不会想到避世桃花源。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列火车或许能送我们到桃花源,但它能让我们抵达理想境界、实现我们的初衷吗?”吴欢双手高高地举起,缓缓地落下,诗朗诵一般,“遗憾的是,我的结论是,基本不可能。”
“那怎么办?”有人问。
“怎么办?我建议大家好好想想,听从你内心的召唤吧。”吴欢说。棒球帽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有点痒,他绷了绷脸皮。
“我不去桃花源了,我要回去!”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叫道,起身整理行李。
旁边有人受了感染,也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众人互相交换意见,车厢嗡嗡嘤嘤如同一只蜂箱。
有人说:“可是,想回也回不去啊,列车是电脑控制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找到了紧急制动闸,奋力扳动了它。
但是列车没有任何反应,仍均速前进着。
吴欢不再参与那些议论,分开人群去了卫生间。他关上门,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顺手摸到一粒上衣纽扣,轻轻捏了一下,然后,欣赏了一下车窗外的夜色。窗外其实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回到车厢里时,正好传来悦耳的女声,红色字幕也随之出现在车厢一端的电子屏上:“各位乘客,我们听到了大家的呼声,请大家放心,任何个人意愿都不会被忽视;我们更改了有关程序,请回程的乘客在三号车厢集中,十分钟后,三号车厢将脱离,靠自带动力回归城市。但每位返回的客户只能退还百分之三十的费用。其他乘客请待在一、二号车厢,我们将继续桃花源之旅。”
吴欢回到三号车厢,棒球帽正在帮黄小玉取下行李架上的登山包。他不由分说接过包背上肩,问黄小玉:“你打算回去还是继续旅程?”
黄小玉反问:“你呢?”
他说:“我关心的是你,自己倒无所谓的。”
黄小玉说:“刚才你那些话可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他想想说:“这样说吧,如果你想继续,我愿意奉陪。”
“我的面子真大。”黄小玉说。
“你应当说你魅力真大。”吴欢说着瞥了棒球帽一眼,“除了我,还有人会为你留下来的。”
“可我还没有想好。”
“那就走一程再说吧,且行且思索。”
黄小玉转身就走,吴欢背着登山包紧跟在后。回程的人摩肩接踵迎面涌来,他们左突右避,花了很大劲才挤到二号车厢。
列车明显减速了。三号车厢被回程的人塞了个满满当当。黄小玉张大嘴看着那些人,很有些吃惊。列车喇叭里响起嘟嘟嘟的警示音。三号车厢缓缓地脱离开来,回程的人与继续前行的人互相凝望着,好像要说什么,又都默不作声。两节车厢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宽,接口处的车厢门开始关闭的时候,二号车厢内有个男人忽然后悔留下了,大叫着:“等等我,我也要回去!”狂奔几步,跳远似的跃起,落到了三号车厢的门沿上。但他摇晃了几下,终究没有站稳,跌落在夜色里。
8
车厢门关上了,列车加快了速度。况且况且的车轮声密集起来。吴欢四下瞟瞟,惊讶地发现,上车以来见过的几个人都在周围:教授双手抚膝闭目养神;棒球帽仍坐在对面,半张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鲁成龙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很兴奋的样子;跟鲁成龙打过架的光头男也斜倚在隔壁座椅上,眼睛四下乱睃。
黄小玉紧挨吴欢坐着,心有余悸:“刚才那个跳车的人,不晓得活着没。”
吴欢捏捏她的手:“性格即命运,犹犹豫豫是搞不好事的。但愿他命大。”
黄小玉想想又说:“要是还有人想打退堂鼓,会不会再脱离一节车厢呢?”
吴欢望一眼车厢顶:“这要问它了。”
列车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喇叭里悦耳的女声回应道:“各位旅客,二号车厢同样装有脱离装置,大家可以慎重考虑,但最好在到达终点之前做出决定。回程越早,费用退还比率越高。到达终点后,如无回程旅客,列车将作永久性停留。”
“我们说话它都听得见?有点可怕。”黄小玉侧脸看吴欢一眼,“你也有点可怕呢,不像以前的那个你了。”
“是吧?人不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流,同理,任何时候的我,都不是过去的那个我。”
“你先前上卫生间时,那个戴棒球帽的人暗示我小心你。”黄小玉压低了声音,看着自己的脚。
“嗯,我也得小心他。”
“你们是因为我互相嫉妒吗?”
“也许吧,谁让如此有你魅力呢?”吴欢瞟棒球帽一眼。
“那好,你们都做我的保护神吧,在桃花源,我就有安全感了。”
“还安全感,世上多少爱恨情仇因嫉而生?还不晓得到不到得了桃花源呢。”
“你好像并不想去桃花源?”
“我是怀疑到达不了我们想去的那个桃花源。”
“你更怀疑我过不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吧。”
“是的。”
黄小玉不吱声了,垂下头,黑色长发掩盖了她的脸。
“其实,我们往往比别人更怀疑自己。”吴欢说。
“所以你就利用了这种怀疑。”棒球帽走过来,一屁股在吴欢身边坐下,与黄小玉一起形成了对吴欢的夹持之态。“吴先生,请你不要对这位女士进行精神绑架!”
“你这是什么屁话!我认识你吗?”吴欢愣愣神,瞪着棒球帽。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我提供几个关键词,酒巴,派出所,留置室,你好好想想。”棒球帽燃起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
“想不起来。”吴欢说。
“使劲想。”
吴欢咬着牙不说话。脑子里掠过一些灰暗的场景,铁窗,栅栏,白炽灯,冰凉的铁皮板凳,按在讯问纪录上的红指印。事情好像是从那个叫光怪陆离的酒巴开始的。邂逅不是巧合,是命运的旨意。当那个衣着朴素,眉眼有几分像黄小玉的女孩痛诉不幸经历,而他不假思索地给她买了一杯人头马时,他感到自己崇高起来。他用手掌揩干她脸上的泪水,将她牵回了自己脏乱的屋子。他习惯性地想和女孩聊人生,聊理想,聊苦难,聊比性和金钱更珍贵的东西,比如诗,比如自由,还要送她一本自费出版的诗集。女孩却不跟他说话了,醉意熏熏地倒在了他的**。我能帮你脱衣服吗?他很慎重很尊重地询问。女孩说谢谢。他就帮她脱了,一件一件地,小心翼翼的,就像轻轻地剥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白米粽子。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温柔地起伏,洁白的雪地啊,我要在你上面写下我炽热的爱恋。但她粗率地推开了他的笔,并且熟练地给他戴套。这时他才惊醒,可是晚了,门被撞开,他被拖出门外塞进了警车,一顶嫖娼的帽子落到了他的头上。罚款,拘留,通知家人。他并不在意那顶脏帽子,可他在意被人钓鱼,在意被人剥夺尊严……
棒球帽是抓过他的某个警员吗?或者某个协警?
“你难道,真的杀过人?”黄小玉双眉微蹙,面色发红。
“嗯,可以这么说,那年,我杀死了自己。”吴欢斜乜着棒球帽说。
“吴先生认识深刻!知耻而后勇啊!”棒球帽得意洋洋,夹烟的手在空中划着圈。
其实那件事并不让他感到羞耻。其起因,不过是他拒绝首长秘书以共同的名义为首长写传的要求,秘书高升成了首长后,便支使人报复于他。真正的耻辱在后来。后来他屈服了,屁颠屁颠地写了一部歌功颂德的传记,打印装订好,并合署上首长的名字,又屁颠屁颠地呈送首长斧正。首长瞟了一眼,只瞟了一眼,就哈哈大笑,将它扔进了垃圾筒。首长的笑声像一只大手,利利索索地扯掉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不说知耻后勇,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是反抗过的。”吴欢说。
“晓得,我晓得的比你以为的多得多。那算是啥报仇?你以为,在酒巴里,你诱使首长儿子吸毒了?是他在拉你下水呢,他小小年纪,都两年的吸毒史了!你没上瘾算你运气。哈哈真他妈可笑!”棒球帽笑勾了腰,眼泪都迸出来了。
吴欢感觉一瓢冷水泼在背上。
“好了,我就不揭你的短了,说得太白没意思,有秘密才有悬念。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都到了去桃花源的车上,就说明大家是殊途同归。况且,我们又有相同的品位。”棒球帽暧昧地瞥了瞥黄小玉。
“我可不是你。”吴欢说。
“难说,某些时候,也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棒球帽尖起手指点点吴脸的脸,又戳戳自己的胸。
“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对你们没兴趣。”黄小玉忐忑不安,拢拢鬓发,“返回呢,还是往前走?得早拿主意呢。”
“回去干嘛?你这女子,傻不傻啊?”鲁成龙凑过来,喜滋滋地搓着手,“刚才这位大哥好不容易把那些人忽悠走,多好啊,走了怕有一半人吧?剩下的我们这些人,可以多分到一半的田土了!”
“我可没忽悠人,他们自愿走的。”吴欢辩白道。
“怎没忽悠呢,先前没人说想回,你七说八说,他们就回了,那个人还死都不怕,跳到那节车厢去了。”鲁成龙击掌赞叹道,“你真的好口才呢!”
“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吧,你就别谦虚了。哈哈!”棒球帽咧嘴大笑,拍了拍吴欢的肩膀,“那些人回了,你这忽悠的人倒没回。妈的,开发商赚滥了!”
“我真不是忽悠,我是替大家和自己着想,启发大家讨论思索而已。我暂时留下来,有我自己的原因。即使现在,我还是那些话。我更怀疑,到不到得了桃花源了。”吴欢说。
教授睡眼惺忪,伸了伸腿,没头没脑地说:“人真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啊,倒是给了我不少学术启发,值,值啊!”
9
车窗外,夜色更深沉了,不时有光点从黑幕上划过,拉出一条条颤抖的黄线。黄小玉微闭双眼,把身子靠在吴欢肩上。她的头发散发一股焦躁的气息。吴欢晓得她没睡着,捏了捏她的手,像是某种安慰,又像某种提醒。
坐在对面的教授虾公一样勾着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教授,您怎么了?”吴欢欠过身子关切地问。
“胃疼,可能是老毛病犯了。”教授脸皮起了皱。
黄小玉从登山包的侧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数了几片,又旋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教授。教授吃了药,将身板坐直了些,表情仍然很痛苦:“早不犯,迟不犯,偏偏这节骨眼……”
“教授,您这身体只怕不适合在桃花源独居,还是回去吧!”吴欢劝道。
“可我的研究怎么办?这么重大的课题,舍我其谁啊?我准备做完之后,拿它去评诺贝尔奖的呢!”
“诺贝尔奖好像没有社会学类的奖项吧?”
“听说过几年会设。不设我也可以往经济学靠啊,我要创建一个原始经济学模型……我的课题早已批下来了,我可不能半途而废啊!”教授紧蹙眉头,对自己的身体很不满。
“还是身体重要,桃花源可没有医院。”吴欢说。
“我倒是会扯些草药,跌打损伤用田七,长个小疖子有鱼腥草,感冒了就喝姜汤,但您这样的只怕没用呢,”鲁成龙凑过来,谦恭地说,“我看您还是回去好。”
“晓得你想我回去,人越少你越喜欢,典型的农民意识!”教授斥责一句,又呻吟一声,无限惆怅地仰头道,“可我的研究呢,它是我的生命,我存在的理由啊!”
吴欢劝道:“回去也可以研究嘛,不一定要亲历亲为。若干年后,您再来桃花源考察,也许会看到想象不到的景象。”
教授想想,垂下花白的头颅,叹息一声:“唉,也只有这样了。至少,我也算来过了,尝试过了。这样吧,我恳请所有去桃花源的人,详细写下你们的生活日记,到时我会高价收购,做我的第一手研究资料。”
鲁成龙连声道:“好、好,我一定写。”
黄小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棒球帽不言不语,帽檐下两只眼幽幽闪烁。
列车喇叭响了起来:“请回程的乘客往二号车厢集中,十分钟后,二号车厢将自动脱离,回归城市。回程的客户将退回百分之十的费用。其他乘客请待在一号车厢,我们将继续前往桃花源。”
车厢里立即起了**。许多人从一号车厢涌过来,二号车厢顿时变得十分壅塞。鲁成龙急忙起身往一号车厢挤。吴欢欲抓住他手中的袋子,一把抓了个空,只好冲他的背喊:“鲁大哥,你想好了?”
鲁成龙根本不理他,或许没听到,头也不回地钻到一号车厢去了。
黄小玉对吴欢说:“鲁大哥是笃定要去的,你管别人干嘛?”
“他好敬业呢!”棒球帽说。
“什么意思?”黄小玉盯着吴欢。
“你别听他瞎扯!”吴欢绷起脸,“你想好吗?桃花源去还是不去?”
“我说不去了吗?”
“我的意思,你要想好,想周全。”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要是像教授这样有点小伤病就麻烦了,就有性命之虞。还有我根本忍受不了物质贫乏、享受不到消费快感、远离时尚、日夜与山谷木屋相伴的孤独。其实我要的只是出走桃花源的行为,并不真要隐居桃花源的生活。所以我应该往回走了——是不是?”
“他也是为你好呢,你是要慎重考虑。”教授插嘴道。
“你有选择的自由,我只是提醒你,要想好。”吴欢语气委婉。
“谢谢你关心。我不晓得前头有多好,但我晓得后面有多不好,所以,我现在只能往桃花源的方向走。”
黄小玉弯腰去背登山包,吴欢赶紧双手将包一提,背在自己身上。
“你还要跟我走?”黄小玉问。
“当然。”吴欢说。
“不光他要跟你走,我也要跟你走。”棒球帽嬉皮笑脸的,“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吴欢向教授告了别,领头往一号车厢走,黄小玉和棒球帽,还有那个光头男,依次跟随在后。进一号车厢一看,包括鲁成龙,里面只剩下三个人了,且个个神情兴奋而紧张,见他们过来,全都起身热烈鼓掌。吴欢一时意识混乱,竟有了英雄归来的感觉,愣愣神,把登山包搁在车厢中部的行李架上。他招呼黄小玉在双人座坐下,这样就没有了与棒球帽同座的余地。但棒球帽还是在黄小玉对面坐下了,吴欢虽然不爽,却也无奈。他一直猜不透棒球帽意欲何为,某种不确定性让他内心忐忑不安。
鲁成龙从邻座过来,特地与吴欢握了握手,又四下环顾清点人头,咧嘴笑道:“哈,真好,只剩下七个人了!”
列车减速了。嘟嘟嘟的警示音响起,车厢连接处出现了一条间隙,二号车厢开始脱离。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间隙越来越宽,清寒的风随之灌入车厢里。两节车厢里的人互相凝视着,他们眼里的对方慢慢地变小,变模糊。光头男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举手大喊:“不许走,等等我!我要到桃花源去!我要到桃花源去!”边喊边往离开的二号车厢奔跑。
吴欢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危险!桃花源在这一边呢!”
“不,桃花源在那一边,你们骗我!我要到那边去,我要到桃花源去!”光头男左右扭动,猛地一甩膀子,吴欢跌倒在了地上。二号车厢已离开十来米远,光头男还要往那边奔。棒球帽一伸腿将光头男绊倒,利索地从屁股后摸出一副手铐,将光头男的左手与右脚铐在一起。光头男蜷缩着侧卧在过道里,由于不停地挣扎,手腕被铐的地方很快流出了鲜红的血。
“你太狠了吧?”黄小玉冲棒球帽说。
“我不想狠,但他产生了幻觉,精神失常,我必须控制他。我对本次列车的安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棒球帽说。
“你只是保安,不是去桃花源的客户?”黄小玉问。
“这很难说,去了我就是。你希望我去么?”棒球帽狡黠地眨眨眼。
“你去不去关我鸟事。”黄小玉脱口道。
倒在地上的光头男嘴里仍骂骂咧咧,棒球帽用脚尖碰碰他:“难道你们想带着这样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去桃花源?”
“不想不想,谁想啊?”鲁成龙粗声说,“他要是跟你争地界,你都跟他说不清!”
“谁正常,谁异常,很难说。”吴欢嘀咕一声,与棒球帽对视一眼,紧张地在记忆里搜索……好像是某个秋天,有黄叶从空中旋转而下,他站在宣传橱窗前,窥探进出某个小区的人。他是去寻找某张与黄小玉相似的脸的。不料像是照镜子一样,他在光荣榜上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人脸。记得它还跟你说过话,它说你找不到的,找得到她也不属于你,你这个喜欢活在幻想里的狗屁诗人,不要打扰别人了……它怎么会是他?是自己的幻觉吗?他揪了自己一把,好像有点疼,又好像有点麻木。为证实自己的存在感,他去捏黄小玉的手,但黄小玉果断地甩开了他。
列车加速了,况且况且声由慢及快,由稀及密。
10
列车鸣了一声笛,速度减慢。墨黑的山影缓缓移近,车轮声撞在岩壁上,又回旋了过来。车厢震颤了几下,戛然而止。世界安静了。
喇叭里悦耳的女声再次响起:“各位旅客,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桃花源站到了,请前往桃花源的旅客清点好自己的行李物品,依次下车;如有回程的旅客,请务必留在车厢,列车将于三十分钟后返回,公司会退还百分之五的费用,下车后再要求返回的,则只退还百分之一的费用;若无人回程,列车将作永久性停留。”
车厢门自动打开,清冷的空气窜了进来。
吴欢取下行李架上的登山包,黄小玉夺了过去,自己背上。
被铐的光头男身体扭成一团,嘶叫着:“你们不要去,这儿不是桃花源!放开我,我带你们去真正的桃花源吧!”
吴欢忽感浑身酸疼,便将光头男抱起放到座位上,让他坐舒服点。
棒球帽和另外两个乘客都坐着不动,看来是都不想下车了。
鲁成龙兴奋地走向车门,黄小玉紧跟在后。吴欢托了一下黄小玉背上的包,黄小玉忽然转过头来说:“你还要跟着我和鲁大哥?最后两个人都不放过?”
“他必须的,否则就是失职。”棒球帽道。
吴欢愣一下,问黄小玉:“你什么意思呵?”
“别装了,什么和我重新开始,你不就是要劝我回去吗?你是公司的规劝员吧?劝一个回去你提成多少?这一趟你大发了吧?是不是赚这种钱比较有快感?比写诗来得舒服吧?”黄小玉声音不高,但很尖利。
吴欢张口结舌。
“我本不想去桃花源了的;但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你别再跟着我,我不想再过自己厌倦了的生活。桃花源我去定了!”黄小玉快走几步,跳出了车门。
吴欢紧跟着跳到站台上,急跑几步,抓住黄小玉的包:“你听我说!”
“我不听!”黄小玉边喘边走,头也不回。
“告诉你吧,我原本是没打算去桃花源的,但现在我想去了!我不再劝你回转。我要跟你一起去过与世隔绝、男耕女织、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生活!”吴欢信誓旦旦。
黄小玉不理睬他,但放慢了脚步。
鲁成龙碰碰他:“好啊,我们以后就是邻舍了!以后你们会住一起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噢!”
吴欢默不吱声,跟着黄小玉往前走。站台右侧桃树掩映,溪水蜿蜒,虽然光线阴暗,也看得出溪水两边芳草鲜美。凉风轻拂,花瓣飘落,流水与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火车头上的灯光直射一堵悬崖,崖脚岩壁上一个黑洞赫然在目。洞口上方刻着桃源古洞四个大字。洞内零星几盏照明灯如鬼眼闪烁。
他们毫不犹豫进了洞,脚步七零八落,激起杂乱的回音,一些蝙蝠受了惊吓,树叶般在空中乱舞。
吴欢强行将黄小玉背上的包取下,自己背上。似乎是一种表态,更似乎是一种象征。吴欢的心莫名地安稳了。他**着鼻子,嗅着黄小玉身上的气息,有微醺般的陶醉感。
洞并不深,一道厚实的铁门拦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所憧憬的世外桃源,就在门的另一边了。他们掏出电子卡,验证了资格,又将食指放在门上的凹槽里,验证了身份。他们紧张得不敢出声,等待着门的开启。吴欢忽然有些恍惚,他似乎曾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经历:站在某个门口,等待命运的垂怜……
但等了半天,门纹丝不动。
门上的电子屏打出了字幕——
状态:通关等待;
验证合格人数:3;
通关门槛:10人以上。
“它啥意思啊?”鲁成龙拿肘子捅了捅吴欢。
吴欢有点发懵,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让他说不出话。
“意思是要十个人以上才开门,这可能吗?它永远不可能开的,因为它就是个骗局!”黄小玉胸脯大起大伏,气哼哼地取过吴欢背上的登山包,又将尖尖手指戳向他,“还有你,也是这骗局的一部分,你从来都是在骗我!”
“啊?你、你还我钱来!”
鲁成龙气得直哆嗦,将手中的袋子一丢,抱住吴欢的腰猛力一摔,两人倒在地上。吴欢搂紧鲁成龙的脖子不松,双腿蹭着地面用力翻滚。两人忽而你上我下,忽而我上你下,谁也制服不了谁,气喘吁吁,骂骂咧咧一阵之后,不约而同松了手。吴欢额头碰破了,他抹了一把,狼狈地爬起身。鲁成龙气恨难消,又抓起一块石头朝他掷过来。黄小玉下意识地拉吴欢一把,石头擦耳而过,砰地一声砸在铁门上。洞窟里顿时发出巨大的轰鸣,三个人一时都惊呆了。
岩洞深处传来了那个熟悉悦耳的女声:请不要破坏公共设施,否则将依法惩处,否则将依法惩处!您可以在此继续等待,也可以回程下次再来,只要有旅客,我们将继续开行往返桃花源的列车,您的通关卡永久有效,您的通关卡永久有效!
“啐!骗子!”黄小玉吐了一口痰在门上。
“我其实并不完全知情……”吴欢唯唯诺诺。
鲁成龙牵牵黄小玉的衣:“俺们怎么办?”
“告他们去!”黄小玉扭头就往洞外走。
吴欢跟在后头,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火车头上的灯光迎面射来,令他头晕目眩,他只好不时调整位置,让自己躲在黄小玉或鲁成龙的身后。阴郁的岩洞从背上徐徐地滑了下去,而列车头迎面大了起来。阔大的夜空高高地罩在头顶,犹如无边的梦境。
回到车上时,光头男守候在门边,他已去掉手铐,拍着双手,唱歌般地叫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来到火车上,去往美丽桃花源!”
“什么桃花源,骗局!回去告他们!”黄小玉重重地坐下,恨得直咬牙。
“呵呵,别看你貌美如花,却不如疯子心清目明,哪边才是桃花源?认识不同而已。”棒球帽眯起双眼,舔舔嘴唇,“你想告谁呢?你晓得老板是谁么?再说,所有合同条款都是双方签署,所有步骤都合理合法,所有回程的人都出于自愿。况且,乘车过程中所有人的声音、行为都有记录,可做呈堂证供,你不可能赢。”
“不能赢也要告,我要让大家都晓得这是个骗局!”黄小玉愤愤不平。
“此言差矣!怎么是个骗局呢?你能因为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就说他是个骗子么?不能嘛!开发隐居桃花源这个项目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赢利,它还有个崇高的目标,就是让大家迷途知返,明白真正的桃花源并不在世外,而就在身边;我们应当热爱现实而不是背弃现实。嗯,它至少让我们晓得,现实的边界在哪里吧。吴欢诗人,你说是不是啊?”
棒球帽取下帽子,打一下吴欢的肩。
吴欢一惊,不敢看棒球帽暴露在灯光里的脸——那脸的形状过于熟悉,像是刮胡刀常去的地方。他蜷缩到座位上,脑子混乱,浑身冰凉,不知该说什么。列车启程了,车轮声由缓及快况且况且响了起来。光头男站到座位上,双手打拍,唱起一首老歌:“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桃花源跑……”
歌声被列车拉得很长很长。吴欢失去了真实感,他叫了黄小玉一声,却没发出声音;他摸她一下,手指却穿透了她的衣服。她还是不理睬他。她是有理由不理睬她的。他挪到车窗边往外看。夜色朦胧,无际无涯。忽然,他发现车头倏地下沉,整个列车都竖了起来,向黑色深渊里笔直地坠去,坠去,总也不见底……
11
他被她摇醒了。
她说她睡不着,火车在脑子里况且、况且、况且地响个不停。
“怎么会呢,要响也是清空、清空、清空地响,清空了你就睡得着了。”他打着呵欠道。
她拖他下床:“走吧走吧,别睡了,陪我报案去!”
“报什么案?”他睡眼惺忪。
“睡一觉就忘了?我们的桃花源之行不是半途而废么?举报那个骗局啊!”她说,拿出电子通关卡晃了晃。
“什么骗局,我虚构的一个故事而已。”他笑道,得意地抹去左眼角上的一粒眼屎。
她摇头:“不可能,我感觉那么真切。那依你说来,我也只是你虚构的一个人物?”
“你若对号入座,那你就是的。你就是从我小说里出来的。你不晓得,我改写小说了吧?写诗根本不能活人。”他从枕下摸出一叠装订好的A4纸,“昨晚写完打印好,准备校对的,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她接过那叠纸,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黑体字标题:《本次列车开往桃花源》,再翻开一页,便又看见了那辆冒着烟的绿皮火车。
2014.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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