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紫风将飞燕安顿在那间宅子里居住已有两个多月,有两名丫头伺候着,倒也衣食无忧,之后,他只去过一次,坐了不过片刻便离开了。
紫风心里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正如他所说,他在报恩,十倍,百倍,千倍地补偿她,别无他想,他做到了,也就无憾了。毕竟,他很忙,甚至有时几乎忘了还有飞燕这个人。
自从接手了武德堂,紫风当真忙了许多,他手下有两百人,没有任务的时候,他需要带领他们习武,训练,可是,那终究都是太子的人,于是,他忙着暗里招募人马,他必须要有值得信任的属于他自己的人。
有了太子作为强有力的后盾,畏惧他的人多了,尊敬他的人多了,甘愿为他所用的人也多了起来,这两个月来,他四处奔波,私下收了五十余名武功一流的江湖人士,这对于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这日晚间,他忙完太子交办的差事便返回柳府歇息,刚走到府门前,他却停下了脚步,略一犹豫,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走了过去,他打算去看看飞燕。
而就在他从府门前走过之后,府门打开了,赵德海走了出来,他看见了紫风离去的背影。
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他偷偷跟了上去。
紫风走过街道,转入一个巷子中,赵德海蹑手蹑脚地追了上去,也进入了巷子,很快,他就后悔了,因为紫风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犀利的眸中射出的两道阴冷的寒光,令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你在跟踪我?”紫风的声音一如他的眸色,冷若寒冰。
赵德海心中微颤,忙换上个笑脸,抱拳道:“哟,原来是紫风公子,啊,不,如今应该称您为‘紫风堂主’了。”
“我在问你是否在跟踪我?” 紫风语声森然。
赵德海咽了口口水,道:“没有,当然没有,我只不过是正好经过这里,巧合,纯属巧合。”
紫风:“经过这里?你要去哪里?”
赵德海眼珠骨碌碌一转:“我,我去惠丰楼。”
“惠丰楼?”紫风知道,惠丰楼乃是一家赌场,从这个巷子过去,算是抄近路,倒也说得通。
“既如此,那赵先生先行吧。”
他闪身让到一旁,赵德海抱拳道:“多谢,多谢,那赵某就先走了啊,告辞,告辞。”
他从紫风面前而过,径直向巷子深处走去。
一抹冷笑从紫风唇边划过,他返身从巷子中走出,回到街上继续向前走去……
他故意多绕了几条巷子,在确认身后不再有人跟踪后,这才来到那所宅子前,抬手轻轻拍了拍门。
“谁呀。”门内传来一个年轻女子脆生生的声音。
须臾,门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探出头来,一见紫风,忙恭敬施礼:“是公子来了。”
紫风走了进去,问道:“飞燕姑娘歇息了吗?”
女孩回道:“此时尚早,姑娘还没有睡呢。”
紫风径直走到卧室门前站定,抬手敲了敲门,随着门扉开启,飞燕出现在了门前。
一见紫风,她露出了惊喜之色。
“公子?您来了啊。”
紫风淡然道:“我来,没打扰到你吧?”
飞燕满眼喜色,道:“没有没有,公子能来,飞燕很高兴,公子快请进来坐。”
紫风走进去,在桌旁坐下,问道:“一个人在这里还习惯吗?”
飞燕一边帮他斟茶,一边回道:“习惯,这里也没人捆住我手脚,时不时还可以出去走走,闷了还有两位妹妹陪我聊天。”
紫风从袖袋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个你拿着。”
飞燕忙摆手:“公子您已经给的够多了,不用了。”
紫风道:“喜欢什么就买,缺钱了告诉我。”
飞燕看着桌上的银子,眼中陡然闪过一抹伤感,沉默片刻,说道:
“公子,虽然飞燕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善事,曾经怎么帮的您,但是,您如今为我所作的一切,已经令我感到难以接受了,飞燕身份卑微,实在承受不起。”
紫风道:“没什么承受不起,飞燕,我说过,你不要自轻自贱,有的人即便有权有势,家财万贯,品行也未必比你强。”
“公子,我……”她欲言又止。
紫风问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不必躲躲闪闪。”
飞燕问道:“公子可曾成亲?”
紫风摇头:“不曾。”
飞燕:“可曾有合适的女家?”
紫风点头:“有。”
飞燕咬了咬下唇,道:“那公子您……”
紫风淡然道:“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不打算娶你,那我费心费力地这样对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看着飞燕的眼睛,轻声道:“还记得你在觅芳阁的时候告诉过我的那些话嘛,你为了曾经救过你的人,可以付出你的一生去报答,而我,亦然。我说过,你曾帮过我,我是为了报恩,我现在为你所作的一切,在我来看,不算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过正常人的生活,希望你过的好,仅此而已。”
飞燕听闻此言,心中凄凄,眼中泪光点点,哽咽道:“公子,飞燕虽然身份卑微,但我也不愿平白受人恩惠,要么便如青楼从良的姑娘,遇到个好人家嫁了,那也算得名正言顺,而我呢?您口口声声说我曾经帮助过您,您在报恩,可这些日子以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帮过您,您也一直不肯明说,让我整日里胡思乱想。您给了我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多钱,就算您要报恩,好歹也要让我这个所谓的‘恩人’接受得明明白白吧?我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也不想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我可以出去做事赚钱的。您再这样下去,只会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说到此,她突然站起身来,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紫风怔然:“你干什么?”
飞燕垂泪道:“您这样的报恩,令我无法承受,飞燕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身子还是自己的,如今,我把身子给您,我不求做您的妻子,也不求能做妾,但是,若让我再这样继续平白接受您的帮助,我只会越来越难以承受,您明白吗?”
紫风默然,往事不堪回首,他不愿说出来,是不想回忆过去。到现在为止,在他的生活里,在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尔虞我诈,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好人”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地遥远和陌生,要说,唯一让他觉得尚能感受到些许人情味儿的,或许只有飞燕了。
此刻,见飞燕落泪,他虽冷漠得宛如一具无血无肉的躯体,可是幽黑的眸子中还是有一抹痛色一闪而逝。
沉默片刻,他将目光转向桌上摇曳的烛火,缓缓开口道:“你是否还记得,十年前,昙州街上,你见过两个乞讨的孩子?”
“乞讨的孩子?”
飞燕蹙眉,轻轻摇了摇头,语声幽然:“遍地都是无家可归,乞讨的孩子,漫说是昙州,京城亦是如此,梁国一派萧条,大到州府,小到村镇,何曾缺过乞丐?”
紫风道:“那是一对兄弟,哥哥羞于乞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弟弟看见三个走来的女子,喊了声‘姐姐’,三个女子走过去了,而其中一个女子却走回头,并且给了弟弟一块散银。”
说到此,他从怀中取出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看着这块碎银,飞燕柳眉轻轻一颤,她冥思苦想十年前的往事,须臾,突然眼中一亮,问道:
“那孩子是不是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嘴巴好像还肿着?”
见她终于想起来了,紫风心中骤然解脱似地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飞燕的瞳孔顿时放大了,她直勾勾盯着紫风,道:“莫非你,你就是那个哥哥?”
紫风颔首无语。
飞燕看着他,又看看那块小得毫不起眼的银子,不可思议地苦笑一声:“您,您就为这,为了我一时的善心,就把我赎出来?给我买房子?给妈妈看病的钱?还要供我生活?您,是疯了?”
紫风淡然道:“没错,就为这。也许,那点银子,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施舍,可是对我和弟弟来说,看到的却是温暖,是良善之心。”
飞燕问道:“那您弟弟呢?”
紫风眸色晦暗,低声道:“丢了。”
“丢了?”
飞燕惊呼出声,“……怎么,怎么就会丢的呢?”
有些事他不想说,也说不清,所以,紫风保持了沉默。
见他不答,懂事的她自然不会多问。
片刻的沉寂后,她再次开口,轻声问道:“那你们的家人呢?”
紫风道:“……我们不是乞丐,我和弟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飞燕:“逃出来?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紫风再次选择了沉默。
虽然他并没有回答,但是,飞燕到此刻也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免感慨道:
“公子,没想到飞燕一次无意的相助,却让您记了这么多年,回报如此之丰厚,如今,飞燕也知道了原因,心中也就释怀了,不过,我希望您能把我当作朋友,或者当作姐姐吧,我们说说话,您心中有郁结,姐姐可助你开解,好不好?”
紫风道:“我心中没有什么郁结。”
“您过的并不开心,不是吗?”飞燕语声温柔。
“……”
“家人呢?他们还好吗?你,有回去看过吗?”
“……”
良久,紫风说道:“我娘死了,爹又找了个女人,我和弟弟日日被打,所以,我带他逃了出来,原想着去寻我爹,谁知,却走错了路,来到了昙州。”
飞燕道:“也因此阴差阳错,让我认识了你,人算不如天算,十年后,我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天。”
紫风苦笑一声:“倒也算有缘。”
飞燕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盈满泪水,低声道:“从前,我以为只有我一个是苦人儿,没想到,人间处处有悲情,与弟弟失散,你一定很难过。可曾去找过?”
紫风点头:“找过,没找到,不过……” 他突然想起蒙面黑巾上的那双大眼睛来,何等的熟悉,仿佛有一种心底深处涌动而出的温暖的感觉,可是,毕竟十年过去了,弟弟长成什么样儿了,他也不知道,世上相似之人太多,他无从辨别。
飞燕问:“不过什么?”
紫风摇了摇头。
飞燕:“你可回家去看过你爹,和你继母?”
紫风淡然道:“去看过一眼就走了。”
飞燕苦笑一声,缓缓走到紫风面前,轻声道:“紫风,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爹,可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不过,你看,我不还是活下来了吗?虽然活的卑微,低贱,但是,起码我熬过来了,不是吗?所以,无论前方的路有多难走,只要我们咬紧牙关,总能走过去的,公子,你弟弟一定能找到的,不要放弃。”
听得此言,紫风突然心中一软,眸中闪出了一丝希望的光泽。
紫风坐在桌旁,飞燕立于他身侧,伸出双手,轻轻拥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我家人没了,弟弟也没了,紫风,你若不嫌弃,就把我当作姐姐吧,在这个偌大的京城,你多了个姐姐,我有了一个弟弟,咱们也有个说体己话的人。”
她的话,一字字宛如轻柔的水滴,坠入紫风的心头,绽放开来,温暖而舒适,冰冷的心仿佛被一缕悄然流过的温泉滋润,瞬间多了一丝暖意,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身上依靠过去,头部轻轻贴在她的胸前,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全身,有一种儿时赖在妈妈怀里的感觉,那种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感觉,那种久违的温馨的感觉,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飞燕的手轻拍他的手臂,仿佛母亲哄着自己的孩子入睡,轻轻地,带着幽缓的节奏。
就这样,紫风静静依靠在她身上,感受着片刻的宁静和安逸,全身都松懈了下来,一丝倦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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